第四章

程生抱着吉他邊彈邊唱宋冬野的時候,眼前是洶涌搖晃着的人影。酒吧裡來來回回的燈影像極了幾年前的那場同學聚會,他這才恍然發現,不管是那時還是現在,他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無所謂是不是故鄉。

陸北市這個酒託當的倒很是別緻,當那些年輕的男女夾着二郎腿邊玩遊戲邊往有錢人身上蹭時,這個中年男子,只管喝。有錢人當然不會青睞他這樣的。有錢人坐在皮沙發中間,左擁右抱,腿上坐着一個,腳底下還趴着一個,煙來張口。心情好了還會卷一疊百元大鈔往身上的女人胸裡面塞。目測也就一千元,程生心想,還是摳了點兒。

陸北市這個“酒王”確實名不虛傳,喝倒一桌換一桌。他在一片嘈雜中喝悶酒,倒像個深夜買醉的失戀鬼,偶爾擡擡眼皮看一眼程生。程生不想看這污糟糟的東西,只管閉着眼睛唱歌,他本就生了副好皮囊,氣質更是不俗。如今閉着眼坐在那吟唱,活活像尊小菩薩。着實是乾淨,陸北市邊揚脖喝酒邊想,也難怪那小子會心疼。

凌晨四點半的時候,董姐給了程生兩百塊錢和兩個月的合同,表示願意讓他在這做兩個月的駐唱。兩個月,如果進展順利的話,程家的財務危機也該被解除了,他就該回去接着念他的貴族高中了。

陸北市是個晝伏夜出的生物,回到屋子一沾牀就開始呼呼大睡。可程生躺在牀上只覺得手臂痠痛,嗓子冒火,脖子和肩也痛,反正哪裡都不得勁,腦袋裡全是亂七八糟的聲音,沒有絲毫的睏意。他就這樣眼望天花板幹躺了一個小時之後,突然起身穿上了拖鞋,決定還是下樓去熟悉一下新環境,順便買了兩個包子和一杯豆漿。誰料沒走多久,就在巷子裡碰着了折文。

“你又要去租房子呀?”

“不是,我去看店。”

“看店?”

“嗯,一家古董店,我曾祖父那輩傳下來的。去看看?”

程生跟着折文頂着西安清早的霧氣拐了兩個彎兒,路上折文小騙子還把手伸向了程生剛買的冒着熱氣的包子。他快速的咬了一口,然後睜着無辜的眼睛問他:“素餡的?”

“白嫖還挑食?”

小騙子拿着缺了半口鼓着韭菜的包子,鼓着腮幫子朝他眨眨眼。

於是他又只好把手裡的包子遞過去,“這個豬肉餡兒。”

小騙子很快的接過來,又很猶豫的把手裡的露着韭菜的包子遞給了他。順便還就着程生的手喝了半杯豆漿。

小騙子的古董店開在曲江街的拐角處,周圍有賣甑糕的,有賣醪糟的,這家掛着“折氏古玩”牌匾的店倒別有一番門面。

折文拿着鑰匙打開了摺疊拉鐵門,光一下子照進了灰濛濛的店裡。店裡幾個紅漆木架上放着青花瓷瓶子,銅盤什麼的。門上面貼着張紅底的財神爺,往裡處走還有一間屋子,程生跟着折文徑直走了過去。屋子裡沒有窗戶,黑洞洞,空蕩蕩的就擺着一方桌子,折文拿起桌子上的火柴劃出火苗點亮了蠟燭,程生才發現桌子上擺着四塊牌位。折文跪下來扣了扣頭,程生知道,這是規矩。

“規矩是這兒只該有我曾祖父,爺爺和我爹三塊牌位,”折文指着給他看,“但是我把我孃的也放上來了。”

程生看着他瘦小的身影,才覺得即使和自己比起來,折文也是更可憐。他小時候哪怕惹了禍也有家裡可以傍着,可是小折文呢?他突然想起來第一次見折文時折文鼻子上的傷口,小折文這麼瘦,又天天在道上混,也沒個人罩着,那他惹了禍會不會被人拖出去打一頓?

程生站在原地,越想越可怕。

“嘿,你站那兒想啥呢?”折文邊拿着抹布擦架子上的貨邊說,“我跟你說,我可是看了黃曆的,今天宜開市求財。我今兒個要發財。”

程生緩緩的開口道,“這瓶子,真的假的?”

折文一愣,道:“哪有什麼真的假的?在西安這地方,你隨便撿塊轉頭,說不定都是能當你爺爺的歲數。我們這兒的貨便宜,真裡摻着假,買家心裡也不是沒有數的。”

“不過,你怎麼看出來是假的呀?”

程生看着瓶子旁邊的小標籤說道:“我從沒見過有人敢拿抹布擦嘉靖年間的官窯。”

“說得也對。我看電視上那些古董都要拿專門的綢布去擦,可是那樣一塊綢布沒準比我手裡這個還貴,不值當的。”

折文就這樣邊嘮嗑邊用那塊抹布粗暴的擦着“古董”,擦了一上午店裡也沒來一個人。中午折文又從櫃子裡翻出來一袋瓜子,兩個人就坐在桌子旁邊嗑瓜子。那個瓜子又幹又癟的不知道放了多少年,吃起來的感覺就像是在啃沙子一樣。可是折文還是清脆的嗑着,直到他手邊的瓜子皮堆成了一座小山,店裡才進來一個穿着背心的大爺。程生連忙起身上去,由於剛纔他把每一個“古董”的小標籤全都看了一遍,再加上折文給他講的一些趣事,現在倒也能說上來一二;“我們這兒又陶瓷,玉器,書畫和一些雜類,您是想裝點書房還是保值收藏?”

結果大爺不說話,甚至都沒鳥他一眼。

他只好一邊跟在大爺屁股後面,一邊疑惑的看向折文,結果折文一邊笑着看戲,一邊悠哉悠哉的繼續嗑瓜子。

大爺突然在架子前面停了下來,程生又連忙說道:“這個是嘉靖年間的官窯,很有收藏意義,可以升值,也可以拿來裝點房間。”誰知那大爺突然轉過頭來朝他冷笑一聲,便兀自的走了出去。

折文一隻手撐着頭,一隻手拿着瓜子笑着說:“你學的還挺快。”

程生黑着臉道:“你怎麼不,”

“我怎麼不對這個好不容易出現的顧客熱情招待?”

“我這雖然賣的都是假貨,可也不是什麼人都能買得起的。你看那大爺這麼熱的天走過來,無非是找個藉口乘會兒涼。當然,不排除他是隱形富豪或者暴發戶的可能,不過前者瞧不上我這無名無姓的小破店,後者通常不會選擇這麼委婉的方式彰顯自己的地位。”

“那你這店的受衆是誰?”

“腦子不好的人。這種人不好碰,都跟你說了我看了黃曆纔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