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人間喜劇
這本來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鴿子圍繞着鐘樓的塔尖飛翔,偶爾回落下幾片柔白的羽毛;廣場的噴水池發出淅瀝的響聲,間歇似乎還能聽見少女投擲硬幣的叮鈴一聲脆響;賣西瓜的婦人坐在一堆圓滾滾的西瓜當中,旁邊還睡着一隻大貓。
可是他要回老宅,應付那一幫子人,和他有着血緣關係的、一榮俱榮一辱俱辱的人。或許那句話真沒說錯,人是這世間最髒的東西,凡是沾了人,總是覺得髒。他平日裡總是很忙,幾乎沒有閒的時候,每日裡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直忙到天昏地暗,可是他喜歡這樣,因爲不能閒下來,一閒下來他就要和人打交道,相比熱乎乎的人,他更喜歡冷冰冰的數字。
沈6嘉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給瑪莎拉蒂加速。
警衛看見他,依舊是立正敬禮,沈6嘉總是在想,他們日復一日地重複這樣的動作,會不會生怨,他曾經想要跟他們說不需要向他敬禮,可是不合適;他又想回應他們一聲謝謝,依舊不合時宜。他沒有辦法堂而皇之地享受他的姓氏所賦予的一切特權,或許他纔是格格不入的一個人。
還未進門,便聽見人聲。
他的二叔沈述正在和晏經緯高談闊論,見到沈6嘉,陰陽怪氣地冒出一句,“唷,我們沈家大忙人終於回來了。” 二嬸蔣玉霞在一旁假意嗔怪丈夫,“沈述你說什麼呢,誰不知道6嘉忙。”
在大家族裡生活最緊要的便是學會裝聾作啞,沈6嘉只做聽不見,逐一給衆人問了好。
“6嘉,去請你母親下樓吃飯,今日有客。”一直沉默的沈國峰開了口。
“不必了,我下來了。”一個死水般平靜的女聲響起。6若薷沒有讓護工把輪椅搬下來,而是選擇安上了假肢,拄着柺杖,慢吞吞地下了樓。
母親今日顯然盛裝打扮過,穿着香雲紗的長旗袍,襟上一排杏色大盤扣,頭髮梳得烏光水滑,斜斜的綰成一個髮髻,臉上薄施粉黛,掩飾住了幽居生活賦予的青白膚色。6嘉斂目垂眸,快步上前,想攙扶她,卻被6若薷不悅地拂開。
檀木大圓桌上鋪着猩紅的桌布,垂着金色的穗子。沈老爺子自然是坐在上首,晏家人因爲是客,坐在了沈國鋒的右手邊。沈述二十五歲的獨生子沈文彬本該叨陪末座,卻涎着臉湊到了晏修明的身旁。惹得馮青萍在心底咒罵了一聲小畜生礙事。
眼見着老爺子滿是老人斑的手拿起了烏木鑲銀的筷子,纔算開了席。
因爲晏家是京津人,嗜好魚蝦蟹等海鮮,家裡的阿姨端上來的一溜兒全是熗蝦、醉蟹、石斑魚、鱖魚。沈文斌夾了幾筷子魚肉,悻悻地擱下了筷子。一雙眼睛直往身側的晏修明身上溜。
晏經緯擎着青花小酒杯站起來,朝沈國鋒敬酒,“老司令,我算是您的子侄一輩,如今因爲工作調動,來了藺川,以後還要請您多家提點和照顧。”他一番話說得懇切非常,沈國鋒忍不住又想起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長子沈敘,心頭又是熨帖又是傷感,也端起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經緯你太客氣了。當年你和沈敘的關係是極好的,後來因爲那孽障做了混帳事,想必你夾在其中也是十分爲難,我們兩家才疏遠了,如今以後還是要常走動的好。”
這是沈國峰這麼些年來第一次當着全家人的面提到長子的名姓。沈敘這個名字彷彿是某種禁忌,是以一時間人人反應都有些古怪。6若薷臉色蒼白,握筷子的手上青色的筋脈都迸出了肌膚表面,像隨時會碎裂的瓷。沈6嘉頭頸微微低垂,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沈述夫妻看似面色平靜,嘴角的笑紋卻泄露了他們心情正好。
“自然是要常走動的。”晏經緯一面回答一面躲躲閃閃地看一眼6若薷,這憂鬱而關切的一眼卻被蔣玉霞看在了眼裡。聽說當年晏經緯也愛慕過6若薷,想必至今還餘情未了。沒想到6若薷都變成一殘障人士了,看在晏經緯眼裡怕還是嬌花一朵呢。蔣玉霞很爲自己的目光如炬而驕傲,於是她笑眯眯地對馮青萍道,“晏太太真是好福氣,這都說女人啊不經老,我看您看上去就很年輕,我每天喝FancL膠原蛋白都不如您皮膚好呢。我覺得只要看女人變醜還是變美,便知道身邊的男人對她如何了。晏部長對您我看是沒話說。”
馮青萍早聽晏經緯說過了,沈述是典型的二世祖,在一個國企裡半死不活地當個掛名的主任。至於妻子蔣玉霞,小戶人家出身,原先只不過是是個夜總會裡的舞小姐,因爲揀了高枝兒,才得以調到醫院做行政去了。沈敘雖然和家庭脫離了干係,但是一來沈6嘉爭氣,二來6家還得勢,所以沈家真正做得主的還是大房。想到這些關節,馮青萍才懶得敷衍蔣玉霞,便不鹹不淡地來了一句“客氣了。”她並不知曉丈夫早年對6若薷的心思,因此對6若薷格外熱絡。
“沈太太,你們家這個醉蝦的醬汁做得蠻好,鮮得人舌頭都要掉下來了,待會兒麻煩抄個方子給我,我也回家學着做。”
6若薷卻不大想搭理她,天上地下固然能入她眼入她心的只有沈敘一個,但是女人對於愛慕者總歸存着點別樣的心思,愛慕者爲卿終身不娶自然是不太現實,但是找了這樣一個次等貨色,連帶自己都會感覺到是一種折辱。於是她只冷淡地說道,“回頭讓張媽抄給你。”
“哎,好。”馮青萍應得很開心。
粗胚就是粗胚,連人話都聽不明白。6若薷眉頭不覺一蹙,眼光緩緩掃視吃相斯文優雅的晏修明,瓜子臉蛋兒配着一副甜淨俏麗的眉眼子,幸好相貌脾性看着都似乎更隨父親,不然真是可惜了。不過在她印象裡晏經緯不是有一對雙生女兒嗎?怎麼只見一個?
“我記得你應該還有一個女兒吧?”6若薷看向晏經緯。
原本安靜的剔着魚刺的晏修明筷子立刻就停住了,頭頸低垂,是一道悲傷的弧度。晏經緯看了看妻子,半天才低聲道,“夷光……二十歲的時候出了意外……去世了。”
“我家夷光十六歲便讀重點大學,誰不說她腦袋靈光,我苦命的兒,叫我白髮人送黑髮人。”馮青萍眼圈都紅了,用紙巾不停地揩眼睛。
“抱歉。提起了你們的傷心事。”6若薷有些生硬地道歉。
“大家吃菜吧。”還是沈6嘉開了腔,調節氣氛。
“對,吃菜吃菜。”沈文彬夾起一條乳鴿腿打算送到晏修明的餐盤裡,殷勤道,“晏小姐,這個乳鴿你嚐嚐看,我家的廚子祖上可是御廚,是伺候裕隆太后的,裕隆太后你知道吧,就是光緒的大老婆,那個葉赫拉那……”
晏修明瞥見沈文彬筷頭上的菜葉末子便倒了胃口,便以手攏盤,委婉拒絕道,“謝謝好意,我不吃鴿子的。”
沈文彬訕訕地縮回筷子,不想手一滑,乳鴿腿徑直跌落到晏修明奶油色的縐紗長裙上,醬汁糊了一裙子。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晏小姐,實在對不起。”沈文彬懊惱得要死,拿起溼毛巾便胡亂幫晏修明擦拭。
晏修明面上沒有一絲不悅,只是起了身避開沈文彬的手,然後客客氣氣地說道,“我想借用一下盥洗間。”
“我帶你去吧。”沈文彬還不死心。
“張媽,麻煩你帶晏小姐去盥洗間,幫她把裙子處理一下。”沈6嘉從來不願和粗蠢魯直的堂弟起直接衝突,但是晏修明的好修養使得他不願意她再受到唐突,便發了話。晏修明感激地朝他遙遙一瞥,一雙美目裡情義無限。
他雖輩分不大,年紀也才三十歲不到,但在家裡的地位其實僅次於沈老爺子,張媽應了一聲,便引着晏修明朝盥洗間去了。
蔣玉霞先前討了個沒趣,此刻見兒子又在沈6嘉處受挫,心下不忿更甚,有心刺6若薷母子,便假意和丈夫開口道:“你上次落茶几上那本雜誌,我閒着沒事便翻了翻,裡面專門介紹了一個自由攝影師,年歲不大,長得也頂頂俊俏,卻非要在非洲大草原上拍獅子老虎。你說這男人,放着家裡嬌滴滴的老婆不要,非要跑到野地裡和畜生待在一起。真是奇了怪了。”
沈述已經喝得兩頰爛紅,早已經忘了自己的大哥當初淨身出戶時只帶着三腳架還有一皮箱的相機的景象,想也沒想便接口道,“這還不簡單,家裡的娘們兒還不如老虎獅子這些畜牲唄。”
6若薷果然氣得發抖,她緩緩轉臉盯住蔣玉霞,陰森森地開口道,“弄堂裡出來的就是弄堂裡出來的,只會嚼舌根子的娼婦!”
蔣玉霞滿臉通紅,舞女的身份是她的死穴,當下也不管不顧,嚯地一下站起來,“老話說瘸狠瞎毒,我看一點都沒說錯,6若薷你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如今變成了半癱子,更是惡毒,你就不怕傷了你兒子的陰鷲!當初死皮賴臉嫁到沈家來又怎樣,生了兒子又怎樣,還不是拴不住男人!”
6若薷臉上血色盡褪,白得像一具屍體,她想站起來,卻忘記自己離了柺杖根本站不穩,要不是沈6嘉眼明手快扶住她,肯定要跌倒。
“哈哈哈哈。”蔣玉霞得意地笑起來。
一直沒有吭聲的沈國鋒猛地一拍桌子,小酒杯顫巍巍地隨着掌風跳了幾跳。
“夠了沒有,家裡還有客人!要人家看我們沈家的笑話嗎?”
衆人這才噤若寒蟬。
沈老爺子剛想拂袖而去,不想只覺心頭絞痛,身子一晃,直接暈了過去。
“爺爺!”
“老司令!”
“爸!”
一干人又是亂成一團。
沈6嘉將母親安置在一邊,忍住頭痛,擠上前去,鎮定地吩咐着一切。
“文彬你去喊勤務兵,把車開過來,我送爺爺去醫院。”
“晏伯伯,晏伯母,今日叫你們見笑了,改日我再登門道歉。二叔,請你送晏伯伯他們回去。”
晏修明有些詫異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她不過去趟盥洗間的功夫,怎麼就陡生變故成這樣。馮青萍扯她的胳膊示意離開,不要蹚渾水。不想晏修明反而蹲下身,仔細看了看沈老爺子的面容,然後伸出手指按了按沈國鋒的內關穴和人中穴,又朝沈6嘉說道,“可能是突發性心臟病,家裡有硝酸甘油嗎?有的話拿一片過來,給爺爺舌下含服。”
“有的有的。”張媽不迭地跑上樓去。
“謝謝。”沈6嘉朝晏修明真心實意地道謝。
“不客氣,也未必幫得上忙。”晏修明笑着伸手抿抿頭髮。
一個藍裙女子掠頭髮的影子在腦海裡倏地一閃,沈6嘉驚異地發現自己下意識地將伍媚掠頭髮的動作和晏修明在心中做了對比。這個認知讓他有些無來由的心慌。
6若薷看着兒子和晏修明,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