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卿。”
“顏中郎?”
見殿內衆人都不應答,只做一陣看似長吁短嘆,實則佯做不知之態,劉榮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就被末席,儼然陷入沉思的顏異所吸引。
——作爲‘先知’者,顏異有多大本事,劉榮是知道的。
準確的說,顏異、汲黯、張湯三人,之所以能出現在這裡,參加這場明顯與他們身份不符、他們明顯還沒資格參加的高級商討會,就是因爲劉榮的‘先知’特性。
按照劉榮的記憶,在景帝留下的班子逐漸淡退之後,漢武大帝手裡能用的人,其實不過寥寥數人。
軍事方面,天花板級別的有衛、霍,次一級的有李廣、程不識、李陵、李廣利,以及相當一部分功侯子弟。
朝堂之上,以豬倌丞相公孫弘爲首,現任典客:公孫昆邪之子公孫賀,少府石奮的‘萬石君’家族,外戚竇嬰、田蚡;
再有,便是顏異、張湯、汲黯三位新生代血液,以及鄭當時、桑弘羊、主父偃等當代俊傑。
以上這一整個人才名錄當中,未來能爲劉榮、爲漢家所用的人,劉榮其實都已經在做準備了。
——衛、霍,劉榮把前者接近了宮裡,並耐心的等待着後者出生。
李廣、程不識,前者被劉榮放棄,後者則早已被劉榮引爲‘肱骨心腹’,漢家當下最值得信賴的宿將。
李陵、李廣利之流,要麼是年紀還小,要麼直接就是還沒出生。
再加上劉榮對這兩個人的感官向來不大好,劉榮本也沒打算用。
至於剩下的各功侯家族子弟,卻是不用劉榮未雨綢繆,爲將來的將軍們鋪設道路。
——但凡他們真的展露出些許軍事天賦,他們自己的家族,會比劉榮還要積極的給他們鋪路。
軍中如此,朝中也不例外。
凡是有功侯、貴族背景的‘未來班底’,劉榮都沒有,也沒打算插手,只等他們自己展露天賦,並被各自的家族送到自己面前。
比如公孫賀啊之類。
餘者——豬倌丞相,還沒到歷史上‘學成出山’的那一天,劉榮不急。
鄭當時是淮陽郡人,桑弘羊是洛陽人,主父偃是齊國臨淄人。
三人都在關東,而且也都還沒有經受什麼力量,基本都還是個毛頭小子,不堪重用。
對於這三人,劉榮秉承着‘讓他們自己去闖,啥時候闖到長安啥時候用’的原則。
原因無他:這三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沒飲過血的刀、沒開過刃的劍。
越多的挫折、阻礙,以及磨礪,越能提高他們未來的上限。
這麼拍着指頭算下來,能讓劉榮現在就開始逐漸提拔、培養的,其實就剩下汲黯、張湯二人了。
——前者是劉榮儲君時期的舍人,屬於潛邸心腹;
而漢天子在即位之後,對於曾經的太子班底,往往只有兩種處置方式。
要麼,直接開始重用,一如先帝即位之初,火速在朝中安插黨羽,差點沒把九卿都給換成自己的太子班底!
要麼,直接給個虛職養起來,這便算是棄用。
絕對沒有第三種情況,如暫時不用,以後再慢慢重用,又或是暫時重用,以後再慢慢棄用之類。
——要麼用,要麼不用,簡單粗暴!
所以,汲黯這個人,劉榮只能直接開始培養。
至於張湯,一方面算是劉榮憑藉穿越者的外掛,在太子時期親自挖掘的人才,也算是半個潛邸心腹。
另一方面,張湯在被劉榮發掘之前,本身就是在長安擔任巡吏,就在劉榮眼皮子底下。
名垂青史的歷史名臣,就在眼皮子底下,劉榮若還不出手拉上一把,那也太不是東西了。
至於顏異,真要說起來,其實狀況和鄭當時、桑弘羊、主父偃三人一樣——人在關東,且過於年輕、稚嫩,並不適合這麼早召入朝堂中樞。
只是人家顏異家世好,人脈廣,直接走察舉的路子,被塞到了劉榮的未央宮。
劉榮能怎麼辦?
總不能拒絕這麼一個同樣名垂青史,且又是儒家少有的能臣、幹吏吧?
故而,即便原本不打算這麼早與顏異共事,劉榮也只得接受現實,把顏異暫時留在宮中。
說起來,這還是顏異察舉入仕,於宮中爲郎後,劉榮第一次向顏異問起關乎宗廟、社稷的大事。
倒不是因爲劉榮忙,而是在先前,劉榮實在不大想同一個儒家出身的年輕人,討論太過於現實的問題。
因爲劉榮不想從一個未來無可限量,自己也寄予厚望的未來新星口中,聽到一堆又臭又長的‘儒言儒語’。
至於今日,劉榮之所以會在這個場合問起,則是因爲顏異那一副苦思冥想,好似百思不得其解的架勢,讓劉榮對這個年輕人,稍涌上些許期待。
——如果顏異腦子裡想的,是劉榮最不愛聽的‘儒言儒語’,那顏異肯定不會做這般思慮之狀。
那些套話、場面話,對於顏異這種級別的選手,那絕對是完全不用過腦子,張口就來的。
帶着這莫名的期待,劉榮一語喚回顏異飛散的心緒;
待顏異略有些驚慌的回過身,作勢便要起身告罪,劉榮又含笑壓壓手,示意顏異不必拘禮。
見劉榮如此反應,顏異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會議片刻,想起劉榮先前話語的結尾處,又沉吟措辭一番,才從座位上起身,分別對上首御榻的,以及劉舍、竇嬰、韓安國、石奮四人所在的方向各拱手一禮。
“後學末進,斗膽妄言。”
“望陛下、諸公莫怪……”
規規矩矩全了禮數,惹得四位重臣微微點頭不止,顏異便在衆人略帶審視的目光注視下,開啓了自己在漢室政壇的第一場小考。
“世人皆知:我儒家之士對商賈的態度,和墨翟的徒子徒孫,是截然相反的。”
“——墨家說:兼愛非攻,人們應該在和平友好的商業環境中進行交易,彼此獲利。”
“但我儒家卻說:士農工商,謂之四民,商居末,賤業也。”
“從這個觀點上來看,我儒家對商賈的態度,和法家的‘五蠢’之說,也算是有異曲同工之處?”
說着,顏異適時撇了眼身旁不遠處,正面呈思慮之狀的張湯。
和顏異已經肩負儒家未來興衰一樣——在晁錯生死、趙禹出任九卿之後,現存第二位躋身朝堂中樞的法家弟子張湯,也成爲了法家內部下重注培養的對象。
不是因爲張湯比趙禹更值得培養;
而是趙禹已經位列九卿,作爲偏專業一些的律法人才,趙禹的官,基本已經做到頭了。
再往上,那就是內史到御史大夫,再到丞相的路子;
這個路子需要軍功封侯不說,難度更遠非如今的法家所能爭取。
所以,在傾盡全力,爭取一個把趙禹再往上擡一步,和轉移資源,傾力培養第二位法家出身的漢九卿之間,法家內部一致選擇了後者。
——趙禹擔任大理(廷尉),很好了;
再培養個張湯,哥兒倆在朝堂有個照應不說,也算是爲後續,法家向朝堂中樞輸出人才開路。
也就是說,顏異方纔這一番話,其實並非顏異個人,對張湯這個個體釋放善意;
而是儒家新生代代表性人物,代表儒家向張湯背後,同樣勢微、同樣想要趁黃老學日暮西山的機會,躋身廟堂的法家釋放善意。
很顯然,在場衆人都聽出了顏異這層意圖。
於是,御榻上的劉榮眉角一挑,雖不置可否,卻也顯然是對這兩個學派之間,可能擦出的火花興致盎然。
劉舍、竇嬰、韓安國、石奮四人,則無一例外的面無表情,全當什麼也沒聽見。
畢竟是老派政治人物,喜怒不形於色的能力,終歸還是有的。
至於劉榮,倒不是城府不夠,而是在這件事上,劉榮根本不需要掩飾自己的態度。
恰恰相反:劉榮甚至還真有些期待儒家和法家之間,能擦出些奇奇怪怪的火花。
之所以將這個態度表露出來,也是爲了讓顏異、張湯二人背後的儒法兩家放下心,不必憂心於自己的態度。
——黃老學執掌漢室朝堂,已經有五十多年了。
更何況現如今,黃老學最堅實的靠山,恰恰是劉榮這一生唯一的‘競爭對手’:東宮竇老太后。
若儒法兩家真能結盟,並一同向日薄西山的黃老學發起挑戰~
嗯,劉榮覺得會很有意思。
最主要的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黃老學再怎麼日暮西山,也絕非儒、法之流可以碰瓷。
這兩家無論哪個單拎出來,哪怕有劉榮撐腰,也絕對無法獨自對抗黃老學。
劉榮如此作態,儼然是一副興致勃勃,甚至隱隱有些鼓勵的架勢;
劉舍、竇嬰、韓安國、石奮四人雖沒反應,但四人的內心想法也不難猜。
——劉舍是項氏後人,走的本就是倖臣的路子,向來不摻和學術界的事;
石奮則是‘勤勉爲官’,同樣主打一個明哲保身。
故而,二人那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基本沒多少刻意掩蓋情緒的成份。
剩下兩個人就有意思了。
竇嬰本就是聞名天下的大儒,即便是儒家內部最‘德高望重’的魯儒一脈,那也是要給竇嬰三分薄面的;
至於顏異這樣的新生代,見了竇嬰更是要執晚輩禮,恭恭敬敬喊上一聲:先生。
而韓安國,則是雜治《韓非子》和雜家學說,算半個法家人——至少情感上比較偏向法家。
此刻,竇嬰一個大儒,韓安國半個法家人,看着顏異、張湯兩個晚輩,各自代表學派向彼此展露善意,二人面上是不動聲色,暗地裡,腦子卻不知道運轉了幾圈。
便是在這莫名詭異的氛圍當中,顏異接着先前的話繼續說了下去。
大體內容,和先前那段大差不差,旨在表明儒家對商人同樣敵視、蔑視,價值觀體系與法家較爲貼合。
但這段話的內容,劉榮就當是聽個熱鬧了。
——儒、法同樣蔑視商人階級,僅僅只是理論上。
相比起法家由內而外,自靈魂深處對商人的仇視,恨不能天下商人死絕的極端態度,儒家對商人的態度,是多少有些曖昧的。
商人壞不壞?
儒家不敢說不壞;
但商人,難道就沒有什麼好的地方?
儒家會說:咳咳,那個啥,壞的是商人,又不是商人的錢……
說白了,儒家仇視商人,不過是嘴上喊得口號而已。
士農工商,把商排在最後,也不過是貶低商人的社會地位,而不是像法家的‘五蠢’那樣,直接把商人描述爲罪無可赦,殺光商人天下就能太平的極度仇恨。
再者說了:士農工商,謂之四民——這是《管子·小匡》裡的說法。
管仲一個法家先賢,他在《管子》裡說的話,關你儒傢什麼事?
額,好吧;
諸子百家一大抄。
你說和你儒家有關係,那就勉強算是有關係吧……
有了顏異先前,代表儒家向張湯身後的法家示好的‘好戲’在前,顏異略顯寡淡的論述,便也沒太讓劉榮感到失望。
不讚不貶的咧嘴一笑,示意顏異回到座位,劉榮便再次看向劉舍,將議題重新拉回了正規。
“儒、法、黃老、墨,於商賈各有成見。”
“但朕以爲,這都不重要。”
“——我漢家自有制度,以霸、王道雜治之!”
“自朕祖高皇帝以來,我漢家歷代先皇,向來都不認爲商人,是什麼很好地東西。”
“即便太宗孝文皇帝,也不過是除津關、許通商而已。”
…
“少府官營糧米,已經證明:關乎宗廟、社稷,民生、民計的貨物,被國家所壟斷,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
“曾經的糧米如此,未來的鹽、鐵,亦當如是。”
“朕知道諸公,都或多或少的認爲,朕往昔官營糧米,今又官營鹽鐵,似有與民爭利之嫌。”
“但朕要告訴諸公:如果官營糧米,與民飽食,也算是‘與民爭利’的話;”
“——那朕,完全不介意做一個窮其畢生,都致力於與民爭利的暴君!”
…
“還是那句話;”
“——鹽、鐵,和糧食一樣,是宗廟社稷、蒼生黎庶的生命線。”
“莫說鹽鐵官營,可使府庫充盈——便是不得分利,甚至反要府庫重金貼補,這件事,朕也是一定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