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衛青的成長,劉榮極爲耐心。
不單是由於歷史上的衛青,讓劉榮對衛青的下限有着極高的自信,也是因爲親眼目睹了衛青的‘天資卓絕’之後,劉榮對衛青的上限,也同樣抱以極高的期待。
當然,衛青的年紀,也同樣是劉榮不得不考慮的因素之一。
——掰着指頭算,衛青今年也才十二、三歲;
就算劉榮不顧朝堂內外反對,強行撿拔衛青爲高級將帥,也得先給衛青安一個‘外戚’的身份不說,再怎麼着,也至少得等到衛青加冠成人。
畢竟衛青和日後的冠軍侯霍去病,總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在劉榮看來,日後的冠軍侯,屬性面板其實更偏向於‘將’;
劉榮對冠軍侯的心理預期,或者說是發展路線安排,也和原本的歷史上大致一致:先以‘嫖姚校尉’之類的職務,帶着千八百號人完成戰場首秀,而後再憑藉功勳一點點往上提拔。
但衛青卻有所不同。
衛青的屬性面板,幾乎完全就是按照‘帥’的標準而成。
根據劉榮的心理預期,衛青首戰,就起碼要做一路偏師的主將——就算沒法首戰即爲外戚大將軍,也至少得掛着將軍銜,甚至加車騎將軍銜。
所以,冠軍侯可以如歷史上那般,十八歲完成戰場首秀。
若是劉榮信得過,那再早一些——十四五歲便上戰場,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左右不過是個嫖姚校尉,千八百號人的編制罷了,措辭劉榮都想好了。
——朕弟江都王,年十五而腰懸將印,出以平吳楚七國之亂!
有了江都王劉非‘十五歲掛將印出徵平叛’這麼個先例,外加一個外戚身份,冠軍侯以大概同樣的年紀完成戰場首秀,對劉榮而言不算難事。
但衛青的首戰,必須要以加冠成人——甚至是娶妻生子爲前提。
因爲在這個世代,只有誕下子嗣,才能證明一個男子‘年壯’,成爲了一個真正的男人、成爲了一個可以獨自決斷大事的成年人。
“朕,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乘坐在御輦之內,行走在長安城內的御道之上,劉榮不由如是發出一聲感嘆。
而在御輦之內,受邀同乘的少府石奮,此刻卻是額頭陣陣冷汗直冒。
——臘月凜冬,老石奮愣是被汗水浸透了衣衫!
究其原因,自非劉榮方纔那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語……
“陛、陛下……”
“老臣……”
見劉榮面上神情淡然隨和,不見多少怒色,石奮本能的想要開口說些什麼;
但一想到自己惹了多大的‘禍’,石奮便又心虛的低下頭,哼哼唧唧的再說不出一句話。
被石奮一聲輕呼吸引注意,又見石奮如此作態,劉榮卻也只是淡笑着搖了搖頭,再次將目光移向了車窗之外。
——在石奮的掌控之下,少府內帑出了點不大不小的紕漏。
按理來說,少府內帑這麼個特殊的機構,但凡出點紕漏,那事兒就肯定小不了;
從石奮的反應也能看出來:這個‘不大不小’的紕漏,但凡劉榮要窮究,那作爲少府第一責任人的石奮,就必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而這個紕漏之所以‘不大不小’——之所以能讓石奮摸不着輕重,也恰恰是由於劉榮這雲淡風輕的態度。
原本是個大事,劉榮卻表現的雲淡風輕,這才變成一個‘不大不小’的事;
搞得石奮都有些心裡沒底,不知道該馬上磕頭認罪,還是再觀望觀望了……
“走吧。”
“去看看。”
不多時,御輦便在太僕直不疑的駕駛下緩緩停滯——停在了長安南郊的內帑第一大糧倉:太倉之外。
說起太倉,和劉榮其實也算是有些淵源。
——在劉榮於先孝景皇帝年間,主持關中糧價平抑事宜之前,天下只有一個公認的‘第一大倉’:滎陽敖倉。
除了滎陽敖倉這麼個超級大倉之外,其餘少府諸倉,基本都是差不多的大小和規格。
用後世的一句話來形容:彼時的少府諸糧倉,是按照‘一超多強’的格局遍佈天下各地,滎陽敖倉爲‘一超’,其餘各倉爲‘多強’。
而這太倉,彼時就是‘多強’當中的一個;
且彼時並不叫太倉,而是被低調的稱之爲:長安倉。
所謂長安倉,顧名思義,主要負責儲存少府內帑爲長安及附近一帶,所準備的平價糧。
若糧價出現波動,長安倉便會開倉出售平價糧,以平抑糧價。
若糧價平穩,那長安倉的糧食,就會在糧倉安安穩穩待上一年;
等到了來年秋收之後,便拿去同丞相府收上來的農稅置換。
即:少府內帑拿長安倉這些存了一年的糧食,去換丞相府纔剛收上來的、當年的新糧。
相府得了這批一年的‘陳糧’,自是用於發放官員俸祿——官員俸祿分爲俸、祿兩部分,一半發錢,一半發糧。
而少府得了當年的新糧,也只是將新糧重新存回長安倉,以作爲下一年的‘戰略儲備糧’。
這樣的情況,大致從長安倉建成的孝惠皇帝年間,一直維持到了先孝景皇帝三年。
到了先孝景皇帝三年,吳楚亂平不久,長安糧價異常鼎沸,劉榮受命主持糧價平抑事宜;
既然是主持關中糧價平抑,那劉榮自然是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長安倉這麼個宏觀調節器的存在。
但劉榮也同時得知:長安倉的儲糧,僅僅只能應對糧價的小幅波動。
像當年那般,以整個關中糧商,乃至於貴族羣體聯合哄擡糧價的狀況,長安倉那點可憐的儲糧量——就那點平價糧投入市場,連水花都濺不起來。
於是,劉榮自然是隻能扯過先帝老爺子的虎皮,從少府內帑所掌控的其他關中糧倉調糧,用於在市場上投放平價糧。
調來的糧食,自然就存放在了長安一帶最大的糧倉:長安倉。
一開始還好——百十來萬石糧食,長安倉倒還勉強放得下;
到後來,一場糧價戰爭發展到白熱化階段,劉榮手中掌握的平價糧,一度逼近八百萬石,長安倉就明顯有些不夠用了。
於是,劉榮當即下令:臨時擴建長安倉。
後來,糧價平抑一事告成,臨時擴建的長安倉,也被不久後太子監國的劉榮,下令永久性擴建,並在請示過先帝之後,正式更名爲:太倉。
早在臨時擴建時,長安倉的儲糧量就達到了近千萬,後來更名爲太倉並正式、進一步擴建,儲糧量更是大幅增長到了兩千萬石以上!
雖然在數量上,還是和滎陽敖倉有不小的差距,但畢竟二者都是千萬石級別的超級大倉,朝堂內外也還是逐漸接受了‘天下糧倉,東敖倉,西太倉’的說法。
也就是說如今漢室,輿論普遍認爲天下有敖倉、太倉這兩個超級大糧倉,以及其餘數十個百萬級別的大糧倉。
說回太倉。
——在當年,劉榮主持平抑糧價的過程當中,初步擴建的長安倉,主要儲存的是少府內帑從其他地方調來的粟;
後來,劉榮一手釜底抽薪,拿出麥粉面食來徹底平抑糧價,長安倉又改爲儲存少府內帑的大半宿麥庫存。
等事後改名太倉並正式擴建,太倉便成了長安一代,唯一一個只儲存宿麥的戰略糧倉。
畢竟按照李榮當時的說法:要想讓宿麥取代粟,成爲漢家百姓民的新主糧,那官府就要以身作則——倉儲宿麥,祿發宿麥,餐食宿麥等等。
雖然暗地裡,少府內帑也還有着相當龐大的粟庫存,但太倉卻成了明面上,向天下人展示‘官府都改存宿麥了’的展臺。
如此幾年,倒也算是歲月靜好。
——去年年初的朝那一戰,以及年末的河套-馬邑戰役,少府內帑也從太倉調出了一批宿麥,並研磨成麥粉,作爲了前線將士們的軍糧。
反響很不錯;
有相當一部分將士表示:相比起過去以粟爲軍糧,改以麥粉面食做軍糧之後,將士們明顯力氣更足,精神狀態更好了。
甚至還有敦厚淳樸的有功將士聯名請奏:願意放棄自己應得的封賞,只求朝堂從今往後,都以麥粉面食,而非粟來作爲軍糧。
原本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可就在數日前——又到了要給河套方面軍調撥軍糧的日子,少府內帑照例要從太倉往外調取糧食時,問題出現了……
“太倉令何在?”
下了御輦,在一衆少府、太倉官員簇擁下往裡走着,劉榮冷不丁一問,當即便有一人戰戰兢兢走上前。
“臣,太倉令石建……”
聽到太倉令自報家門,劉榮當即心下了然,對於老石奮也多了幾分憐憫。
——石建,石奮;
哪怕是不瞭解石奮一家子的人,也不難從二人的姓名,看出這二人之間的關係。
石建,乃石奮長子。
除了長子石建,石奮還另有三子:次子石甲、三子石乙,以及幼子石慶。
早在先孝景皇帝即位之初,石奮這四個兒子,便皆各官至二千石!
再加上同樣二千石的老父親:太中大夫石奮——一門父子五人,皆秩二千石;
石奮乃爲坊間尊稱爲:萬石君。
至於石奮將大兒子石建要去少府,還專門任命爲太倉令,劉榮倒是沒往‘以權謀私’那方面去想。
——就算不做這比二千石的太倉令,石建也早就是二千石了。
能被一生謹小慎微的老爹安排到少府,擔任太倉令這麼個要害位置,與其說是私相授受,倒不如說是老石奮實在不放心把太倉交給外人;
權衡之下,這才把盡得自己真傳的大兒子要來,擔任太倉令這麼個很難有功,卻很容易出紕漏的位置。
對於石奮如此鄭重其事——生怕出紕漏,故而不惜以大兒子掌控太倉的舉措,劉榮其實還是比較認可的。
只是眼下出了這麼個意外的紕漏,饒是劉榮不打算追究,石奮父子二人,也還是免不得要被朝堂內外中傷。
而石氏一門最怕的,也恰恰是因爲出現紕漏,而被朝堂中傷、批評了……
“有多少存麥出了岔子?”
終於來到出現紕漏的位置——幾處已經被禁軍包圍的糧倉,劉榮終於道出了此番,太倉所出現的紕漏。
——有一批存麥,且最多不超過三年時間的宿麥,因爲種種原因發黴了。
在封建時代,倉儲糧變質,其實是一個非常操蛋的事。
按理來說,糧食變質——尤其是超過一定時限的陳糧變質,只要不是認爲的管理不當,就都是正常的。
但過去這幾十年,也就是漢家文、景兩代天子鉚足了勁存錢、存糧的這幾十年時間,漢家卻從來沒有出現‘陳糧變質,主官免受責罰’的情況發生。
每一次發生陳糧變質的問題,處理結果無一例外,都是主官,即倉令問責,倉吏連坐。
原因也是極爲簡單粗暴的:要不是你玩忽職守,倉儲糧又怎會出岔子?
這一回,問題就更麻煩了。
——從劉榮拿出麥粉面食這一大殺器,並在關中大範圍提倡宿麥耕種至今,短短不過三年的時間;
也就是關中百姓種出來的宿麥,開始被少府內帑大規模收購併儲存,短短不過三年之後,太倉儲存的冬小麥庫存,便出現了變質。
雖然量不大——總共也就是幾千石,但這個問題所暴露出的隱患,卻足以在朝堂內外,引發一場不亞於政權交替的政治風暴!
從石奮、石建父子二人面上,那如喪考妣的苦悶面色也不難看出:這件事,就算劉榮再怎般‘淡定從容’,也很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稟陛下。”
“甲倉儲麥萬石,有大約七百石發黴;”
“乙、丙二倉萬石,各有一千二、三石左右發黑。”
“戊倉萬石,則有數十石發了芽……”
石建一臉苦悶地稟奏聲,只惹得老石奮連連擡手擦拭額角冷汗。
拋開這些宿麥的年限至多不超過三年不說:單純的發黴、發黑,尚且能歸咎爲‘到了年限’;
可存糧發芽,卻是毋庸置疑的通風、乾燥條件不足,以至於過度潮溼。
用後世人常用的話來說:倉儲糧發芽,那就是板上釘釘的儲存不善,倉吏玩忽職守,洗都沒法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