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有程不識、郅都二人,大抵是不需要擔心的了。”
“但云中,恐怕還需要我長安君臣,好生商籌一番。”
“——繼任魏尚,統領雲中的新太守,不可急於一時,也急不來。”
“畢竟太宗皇帝、孝景皇帝都曾爲此事頭疼多年,卻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
“但至少今年秋後,雲中城,必須得到長安朝堂的支持。”
“軍械、輜重也好,兵力補充也罷;”
“總之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雲中百姓,再次因爲城破之憂而登上城牆,甚至是父死子繼、兄終弟及了……”
劉榮一番話,讓韓頹當、曹壽二人感慨點頭的同時,也讓二人陷入了沉思。
在漢家北牆一代的其他地方,遭受匈奴人突襲、搶掠,幾乎是每年都會發生的事;
但這麼多年下來,邊牆各地也都有了各自應對的方法。
敵人超過一千人如何如何,超過五千如何如何,乃至朝萬人以上、成建制大舉來犯如何——邊郡都摸索出了一套適合自己的標準,以及應急方案。
絕大多數時候,在來犯之敵不超過一萬人的前提下,邊郡會採取龜縮防守的策略,即緊閉城門,據險而守,憑藉城牆之堅固,做大限度減少本方的人員傷亡、財產損失;
至於以城池爲中心四散的鄉村,則是會有條不紊的就近藏進深山,以鄉村破碎爲代價,來換取生命的保留。
當來犯之敵超過五千人,大部分縣城會選擇三五聯合,共同駐守某一座城池,並儘可能確保野外鄉村之民,能大部分藏進山林。
而在來犯之敵超過萬人時,迎接邊郡百姓的的,往往是一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慘烈戰爭。
凡是人,便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
邊牆如此不安定,百姓民自然是不願意繼續待在邊郡,拿身家性命開玩笑。
所以,爲了安撫邊郡之民留守,甚至是鼓勵南方百姓遷居北牆,以充實北牆一代的人口,漢家自太祖高皇帝開始,便一直在出臺相應的鼓勵、補償政策。
尤其是在太宗孝文皇帝年間,晁錯一紙《言兵事疏》,正式爲劉漢社稷定下了長期堅持不懈的移民實邊,並招安臨近長城的遊牧之民,以爲屏障、以夷制夷的核心方針。
但朝堂再怎麼鼓勵、再怎麼補償,也還是改變不了邊牆百姓生命財產安全得不到保障,且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或被動、或主動的被拉壯丁,登城作戰的生存困境。
而在漢北邊郡當中,又尤數孤懸塞外百餘里,一逢戰事,便必定會陷入包圍圈的雲中城,爲最爲險惡之處。
——每一次!
匈奴人每每大舉南下,入侵漢地,無論是從哪個方向而來、攻打漢室的哪片區域;
只要是萬人以上規模的大舉南下,匈奴人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一路偏師,將雲中城團團包圍!
沒辦法;
位於漢匈實際邊境線以北百餘里,恨不能插入匈奴腹地的雲中城,實在是讓匈奴人如坐鍼氈,如芒在背,如鯁在喉。
哪怕知道雲中城內,漢家的可戰之兵不超過萬人,即便繞過雲中城,雲中城也大概率無力從背後捅刀子,匈奴人也還是放不下心。
——因爲雲中城的存在,對於漢家的意義,本身就是在必要時,即匈奴人大舉南下,攻打漢北某處時,自匈奴人的身後突然殺入戰場,以解邊牆之圍。
所以,匈奴人不敢賭雲中城內的漢人,有沒有背刺自己的能力,又或是膽量。
哪怕再小,這個可能性也始終存在。
這就使得匈奴人根本不敢,也無法忽視雲中城的存在,明知無法攻破雲中城,也總是孜孜不倦的重兵圍困雲中城,以求雲中城自顧不暇,無暇他顧。
當然;
作爲信奉原始叢林法則,慕強文化極其濃厚的遊牧文明,匈奴人自然不是從見到雲中城的第一天開始,就斷定這座漢人的城池無法攻破。
曾幾何時,匈奴人也是嘗試過大軍壓境,試圖攻破雲中,以拔除這顆深深刺入草原腹地——甚至是遊牧之民心臟的釘子的。
但那一場戰爭的慘烈程度,即便到了今天,由道聽途說的韓頹當,以‘我曾聽人說’的口吻複述而出,也依舊令人心中鈍痛陣陣。
而那一場戰爭,即是故云中守魏尚的成名之戰,也同樣是雲中百姓,終身難忘的絞肉場……
“臣記得~”
“唔,是太宗皇帝前元三年吧?”
一聲輕詢,引得一旁的曹壽感慨點下頭,便見韓頹當悠悠一聲長嘆。
而後,便再度以草原遊牧之民的視角,說起了當年的往事。
“那幾年,老上單于連年叩邊,太宗孝文皇帝忍無可忍,勢必要與匈奴決戰!”
“雖然當時,臣還在草原,但在長安發生的事,朝中也還是有些人知道的。”
“——長安南北兩軍,各掉了過半兵力,南軍二校,北軍四校!”
“再以此六校禁軍爲骨幹,太宗皇帝又從關中,徵集了不下三十萬良家子,更欲御駕親征,以決戰胡虜!”
“到太宗皇帝引軍開拔,從長安出發的時候,少府內帑的存糧、鹽醋、各式醬料,便已經被搬空了一半。”
“弓羽箭矢,更是幾乎全被太宗皇帝帶走……”
···
“開拔月餘,太宗皇帝抵達代都晉陽,對老上稽粥下達戰術,約定於平城一帶,清算父輩血債!”
“但當老上稽粥引兵南下,跨過馬邑,以及趙長城,抵達樓煩縣一帶是,關東傳來消息——濟北王劉興居,於齊地舉兵謀反!”
“於是,太宗皇帝只得與老上再定盟約,屈辱和親。”
“而後折身去了關東,平了齊地的叛亂。”
“叛亂平定之後,少府內帑已近被搬空,大軍再滯留於外三個月,朝堂便要拿不出大軍的糧餉!”
“萬般無奈之下,太宗皇帝終只得班師回朝,再不復言決戰匈奴事……”
韓頹當一番話,也是讓劉榮、曹壽二人一陣搖頭唏噓。
這件事,是漢家繼太祖劉邦身陷白登之圍、高後呂雉爲冒頓單于書辱之後的第三件國恥級重大變故。
正是這次變故,迫使太宗孝文皇帝爲漢家——爲文景兩代前後三十年,定下於外和親以安胡,於內休養生息,積蓄力量的核心國家戰略方針。
也正是這一次諸侯叛亂,讓太宗皇帝再三教導當時的太子儲君,也就是已故孝景皇帝:沒有解決掉關東宗親諸侯,剔除他們的爪牙之前,絕不能動決戰匈奴的心思!
你爹我,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有了那一戰的事實佐證,漢家才放下了先前,自有漢以來的不甘和倨傲,徹底接受漢家在面對匈奴人時的戰略劣勢,以及採取戰略防守姿態的必要性。
而後,便是漢家進入長安二十多近三十年的沉澱器,及高速發展期。
——甚至有那麼一段年景,長安朝堂休養生息都休魔怔了!
居然有人在朝議之上,堂而皇之地提出:別管他黑犬白犬,只要能止戰,便都是好犬!
若非太宗皇帝深諱過猶不及的道理,將漢家對匈奴人的忍讓,限制在了間歇性和親以穩定局勢、間歇性衝突以展示肌肉——以鬥爭求和平的限度,漢家說不定早在這西元前,就已經發明出歲幣這種臭名昭著的東西了!
對於當年,也就是太宗皇帝三年那場沒打起來,或者說是演變爲平定叛亂的漢匈決戰,漢家目前的主流看法便是如此。
人人都說那一戰,讓漢家徹底認識到了存在於本身的內憂外患,並確定了韜光養晦,以待將來的發展方略,以及先內後外,先諸侯後匈奴的戰略優先排序。
只是在韓頹當這個曾經的‘草原人’看來,那一戰,還有一個地方,被整個天下所忽視了……
“平城一戰沒打起來,太宗皇帝簽下恥辱性的和親條約之後,便急匆匆去了關東,平定濟北王劉興居之亂。”
“而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老上稽粥,則在引軍北上、退出漢地的路上,再次注意到了雲中城。”
“——拋開匈奴單于的身份不說,老上稽粥,也可謂是一代雄主了。”
“幾乎只是看了一眼堪輿,並在雲中附近觀瀾了一圈,老上稽粥便徹底明白了雲中城的存在,對我漢家的戰略意義!”
“於是,已經同太宗皇帝簽訂盟約,並承諾引兵退回草原的老上稽粥當即下令:召集幕南所有可以調動的力量,同老上稽粥麾下的十數萬大軍一起,不惜一切代價,以攻破雲中!”
···
“在當時,臣還在草原,雖還算年富力強,卻因爲降將的身份,而不被單于庭所接納——或者說是不被信任。”
“再者,先父彼時已亡故,兄長繼承了匈奴韓王的王位,被老上稽粥劃分在了幕北——主要是爲了讓我韓王部遠離漢匈邊境,與漢家傳遞消息,成爲第二個匈奴東胡王/漢長安侯。”
“所以那一戰,臣並沒能身臨其境;”
“但光是戰後,聽那些幕南的貴族頭人說起,臣便已是心驚肉跳,對那位素未謀面的雲中守,萌生出無上的敬意……”
一番話道出口,韓頹當就好似是真的回想起,甚至是真的經歷過那一場慘烈戰爭般,口乾舌燥的輕扯了扯衣襟。
——時值春夏之交,宣室殿並不很熱;
但韓頹當此時,卻已是一層薄汗蓋住了額頭,捏着衣襟的手也下意識輕輕煽動着。
就在這時,一旁的平陽侯曹壽,也適時接過了話頭。
“太宗皇帝撤兵之後,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舉兵作亂的濟北王劉興居身上,完全沒有想到老上稽粥狡詐至斯,居然還會在撤軍途中強攻雲中城!”
“等長安朝堂收到雲中的消息時,戰爭,已經結束了。”
“——直到戰爭結束,雲中派來長安彙報戰況的信使,才終得以突破匈奴人對雲中城的包圍;”
“而在後來,據云中守魏尚所說:將戰報送來長安的,已經是雲中派出的第十六批信使了……”
“甚至就連着最後一波信使,也只有一人撐到了長安,在將奏報送到宮門外後,便當場一命嗚呼……”
這一番話,讓殿內本就有些沉悶的氛圍,愈發變爲詭異的寂靜。
而在劉榮、韓頹當、曹壽君臣三人臉上,卻是如出一轍的感慨,和憤怒。
——那一年的雲中,家家戴孝;
那一年的雲中城,被城牆外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墳冢圍了裡外三圈。
那一年,那一戰,郡守魏尚親臨戰陣,負傷一十七處!
郡守府官員十不存一,近萬郡兵幾近全軍覆沒!
魏尚七子,五死二殘……
“那一年,雲中的農籍,從原有的一萬三千一百戶、五萬五千餘口,銳減到了四千零七十五戶,九千三百二十六口。”
“——有八成以上的雲中百姓,死的一家、一族只剩下一位老人,或一個婦人、孩子;”
“超九千戶人丁盡沒,宗祠斷絕。”
“先帝曾說,那一年的雲中,真真可憐的,不是那些戴孝的家庭。”
“而是那些全家死的一人不剩,以至於都沒人戴孝的絕戶……”
隨着劉榮這最後一語,這場原本還算輕鬆寫意的君臣交談,也終於來到了真正的核心。
便見韓頹當繃着臉,與身旁的曹壽稍一對視,而後便是二人聯袂起身上前,對劉榮齊身一拜。
“陛下!”
“當年一戰,雲中盡歿軍民,五萬而有餘!”
“雖然老上稽粥,也遭受了萬人以上的損失,甚至從此再不復提攻奪雲中事,但那一戰之慘烈,臣等,今猶在目!”
···
“秋後一戰,胡蠻不來則以,來則必犯雁門、上、代!”
“而云中,未必不會再遭受一次當年,雲中守魏尚拼死據守的慘烈戰爭……”
“——請陛下,未雨綢繆!”
“但有可能,便以將士萬數入補雲中,以實城防!”
二人齊聲言罷,韓頹當還不忘單獨再走出一步,一臉誠懇的對劉榮再拱手。
“臣,不是爲已故魏尚——魏公而說這些話。”
“而是爲了那些英勇殺敵,最終卻難逃一死的雲中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