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絕大多數後世人印象當中,漢武大帝劉徹,就好像是生下來就成了漢武大帝。
很少有人知道文景之治的締造者,是漢武大帝的父祖;
很少有人知道漢武大帝,並非是漢景帝的長子,而是庶出十子。
——很少有人知道劉榮,以及包括劉榮在內的、漢武大帝的九位異母兄長。
自然,知道漢武大帝並非一帆風順——甚至一度險些被祖母:竇太皇太后一腳踢下皇位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六歲做太子,十七歲加冠成人,即皇帝位,臨朝掌政;”
“一手建元新政,卻被皇祖母隨便一翻手,便全然取締。”
“父皇給留的黨羽、編織的羽翼,都因爲一個可笑的建元新政悉數葬送。”
“若不是有館陶姑母——有丈母孃從中斡旋,便差點就成了昌邑王的前輩?”
“嘿;”
“漢武大帝…”
端坐在未央宮宣室正殿的御榻之上,回憶起原歷史時間線當中,漢武大帝在即位初期的舉措和遭遇,劉榮只一陣止不住的搖頭失笑。
不可否認:漢武帝劉徹,確實是華夏曆史上數一數二,且非常值得史官大書特書的雄主。
但在劉榮看來,弟弟劉徹——或者說十弟劉彘在原歷史時間線上的表現,卻並沒有後世人印象中那麼完美。
除了軍事戰略上的巨大成就,歷史上的漢武大帝在其他方面,多少顯得有些稚嫩。
——至少比起祖父漢文、父親漢景,漢武大帝的權謀、手腕,都遜色了不止一點半點。
而和這位在原歷史時間線上,險些成爲華夏第二位被太后廢黜皇位(第一位是呂后廢前少帝劉恭)的弟弟相比,劉榮無疑更理智,也更現實。
歷史上,纔剛即位的漢武大帝以爲自己坐了皇位,就默認大權在握了;
以爲一個金屋藏嬌的彌天大謊,就能把東宮徹底穩住,完全不用擔心被祖母捅刀子了。
於是擼起袖子,熱火朝天一場幹下來,等到了被祖母趕去高廟面壁思過的時候,武帝爺身邊,卻愣是連一個值得信任的宮人都沒有…
劉榮不一樣。
劉榮沒有弟弟那麼好的命。
六歲的劉榮不是太子,十七歲的劉榮也沒有加冠成人、即位掌政;
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劉榮便沐浴着陰謀詭計、明槍暗箭長大。
時至今日,即便已經“大功告成”,順利坐上漢家的天子之位,劉榮也依舊看得很透。
劉榮很清楚:自己的權利,並非源自腰間那方傳國玉璽;
而是源自於身上流淌着的血脈、大行天子啓的傳位詔書,以及老爹臨終前,鄭重託付給自己的虎符。
——調兵玉符!
配合天子詔,便能調動天下兵馬的調兵虎符…
“可惜這樣的虎符,皇祖母手裡也有一塊。”
“若不然…”
自顧自呢喃着,劉榮把玩起那枚系天下安危的調兵虎符;
饒是殿內此時,只有自己的貼身侍宦葵五,劉榮也終究還是沒說出“若不然”的後半句。
若不然怎麼着?
劉榮當然不可能派兵去攻打長樂,又或是捉拿自己的祖母。
但兵權,在封建時代就等於嗓門。
或者應該說,在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文明——甚至任何一個物種之中,武力,都永遠與話語權劃等號。
有理不在聲高;
但有理一定在拳頭硬!
歷史上,武帝爺手無半點兵權,即便大張旗鼓搞了個建元新政,也不過是鏡花水月,空中樓閣;
更像是一個脆弱無比的氣球,只需要竇太后隨手拿髮簪一戳,就炸出了相當絢爛的火花。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劉榮手裡有兵。
至少有調動兵馬的權力。
雖然祖母:竇太皇太后也有,而且是但凡劉榮能調動的部隊,竇太后也同樣能調動;
但也總歸好過某一支部隊——某一支劉榮無法調動的部隊,卻可以被竇太后輕易調動。
祖孫二人都有兵權,都有調兵的權力,四捨五入,就等於二人都沒有。
——太后說往左,天子說往右,軍隊該聽誰的?
穩妥起見,還是待在原地,好好弄清楚太后和天子,爲何會做出截然相反的決策吧……
“勢均力敵,不外如是了吧?”
“你能毀滅世界,我也可以;”
“於是,我倆就成了世界和平最根本的基石。”
“寧肯陪着原始人捏泥巴,也絕不動用水井裡的大蘑菇……”
念及此,劉榮面上戲謔之意——對歷史上的漢武大帝的戲謔,終是爲一抹陰鬱所取代。
劉榮,真的煩透了。
劉榮煩透了漢家的二元制度,煩透了祖母竇太后一言不合,就站出來給全天下人添堵!
偏偏這事兒,根本找不到直截了當的解決方法!
——孝惠皇帝面對母親呂雉,連自己的弟弟劉如意都保不下來,連續幾年寸步不離的將弟弟帶在身邊,一不留神的功夫,劉如意屍體都僵了!
——太宗皇帝面對母親薄太后,那麼溫善平和的老太后,卻也逼得太宗皇帝、逼得封建帝王天花板爲母舅親設靈堂,拼着讓母親就此心灰意冷,也非逼死自己的舅舅不可!
至於大行天子啓,那就更不用說了。
真要擺着指頭算下來,大行天子啓在東宮受的委屈、憋悶,絲毫不比孝惠皇帝,在母親呂太后那裡受的氣要少。
好歹孝惠皇帝,是在呂太后纔剛發力的時候,就被那頭以戚夫人做成的人彘給嚇傻了;
但大行天子啓,卻是忍了母親竇太后不知多少年——直到閤眼前的最後一刻,大行天子啓,依舊在受自己母親的氣。
劉榮倒是不擔心將來,自己也會被母親慄太后,當成又一個受氣包。
這就讓劉榮更加煩悶了。
——母親都無法讓朕受的氣,皇祖母變本加厲的補上?
“一個個的,還真把自己當呂太后,又將朕當成孝惠皇帝——更或直接就是少帝兄弟了!”
暗惱着道出此語,劉榮終是從思緒中回過神,緩緩擡起頭;
注視着殿門外那道身影由遠至近,劉榮也遵循着本能,自然地收拾好了面上神情。
“宋子侯,別來無恙否?”
男子纔剛拱起手,都還沒來得及彎腰拜下去,御榻上便傳來劉榮喜怒不明的輕喚,惹得男子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大腦飛速運轉間,片刻便猜到了劉榮召見自己的意圖,男子也不含糊——但即便跪倒在地,絲毫不顧忌徹侯貴族的體面。
“陛、陛下息怒;”
“臣,知罪……”
見男子如此反應,劉榮暗下只覺得一陣好笑。
表面上,卻是故作深沉,悠悠再道:“說說。”
“——自己交代清楚;”
“讓朕來說,可就多少有些不好看了……”
先前,劉榮見面就是一句耐人尋味的‘別來無恙否’,許九原本還有些拿不準狀況。
待劉榮說出這句‘自己交代’,許九也只得放下心中的所有僥倖;
也不管有錯沒錯,把自己記憶中,可能招惹劉榮不快的事,都一股腦全給倒了出來。
而在御榻之上,聽着許九毫無保留的自揭老底,劉榮嘴角稍翹起一個微不可見的弧度。
對於許九交代問題的態度,自也是感到無比滿意。
——宋子侯許九,三世侯;
祖許瘛(chì),開國元勳功侯,太祖高皇帝八年獲封,諡惠侯;
父許留,平平無奇的二世祖,坐吃山空到病死,諡共侯。
到許九這一代,本就在開國元勳當中不顯山不露水——或者說是不大拿的上牌面的宋子侯一脈,已經是顯露出了明顯的頹敗之象。
這也是如今漢家,絕大多數開國元勳家族的常態。
老子英雄兒好漢,終歸是少數;
就算有幸能達成,也還是避免不了孫輩不肖,子孫不成器。
在長安一衆‘不成器’的二世祖當中,許九算是讓劉榮印象最爲深刻的一人。
不是因爲許九有多大本事,又或是多麼愚蠢;
而是許九明明是一個小的不能再小、透明到不能更透明——身處徹侯羣體鄙視鏈最底部的‘小人物’,膽子卻是出奇的大!
往大了說,劉榮清楚地記得:按照原本的歷史軌跡,再過三年,三世宋子侯許九便要因罪被除爵,而後銷聲匿跡。
至於罪名,是如今漢家極其少有的重大犯罪:奸蘭出物。
用後世人常用的話來說,就是走私。
只是不同於後世,爲了牟利或逃稅而進行的走私——如今漢家通俗意義上的走私,往往指的是出口,而非進口。
出口的,自然都是些違禁品,如鐵、銅,書籍,乃至甲兵。
出口對象也不難猜——膽子小的賣南越,膽子大的賣匈奴!
考慮到南越那窮鄉僻壤,就算冒死走私也沒啥油水可撈,‘奸蘭出物’四個字,在漢家基本可以直接翻譯爲:未經允許,向北蠻匈奴私自出售違禁品!
也就是說:小小一個宋子侯許九,在歷史上之所以被除國,是由於‘跨境走私軍火’,而且是爲漢家唯一的宿敵:匈奴人提供違禁武器軍械的罪名……
“宋子侯,膽子很大。”
聽許九不痛不癢的扯自己的‘過錯’,如失手傷人、策馬鬧市之類,劉榮只輕飄飄一句話,便將喋喋不休的許九嚇得愣在原地。
許九當然知道:這些小事兒,根本不勞劉榮堂堂天子之身專門召見自己。
——若是給面子、給侯爵體面,單就是丞相出馬,許九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若是連這點面子都沒給留,那廷尉,甚至詔獄的某位牢頭,也足以讓許九明白明白什麼叫‘獄卒之貴’。
許九之所以挑這些不痛不癢的說,一來,是探探劉榮的口風;
二來,也實在是心下犯嘀咕。
作爲封建時代的貴族,哪怕是再怎麼沒存在感,許九也依舊是金字塔最頂部的小透明!
而封建時代的頂尖貴族,屁股底下幾乎不可能乾淨。
所以,許久看似是在避重就輕,實則,卻是根本拿不準情況。
——劉榮要自己交代的,到底是哪件?
若是說對了,自然還能爭取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可若劉榮知道是這件事,許九卻傻不拉幾交代了另外一件事,那不就成麻瓜了嗎……
見劉榮不給自己打太極的機會,許久當即低下頭,索性也不再開口說話。
陛下,就直截了當的來吧!
陛下說一樁,臣就認一樁!
陛下說不出來,臣打死都不會主動承認!
看出許九擺明了是要做滾刀肉,劉榮也只皮笑肉不笑的搖了搖頭,又深深看了許九一眼。
看的這位宋子侯都有些穩不住身形了,劉榮這才興致缺缺的開口道:“朕聽說,長安街頭巷尾,頗有小說家言流傳。”
“——宋子侯,可知曉此事?”
“又可知長安街頭巷尾,如今都在傳個什麼本兒?”
聽劉榮說起正題,許九心裡很不是滋味。
若劉榮開口就抓着自己的小辮子不放,許九免不得要掉層皮,更或是直接墜入深淵。
但當劉榮說起自己最不起眼的興趣愛好:小說之時,許久即爲劉榮沒有太難爲自己而感到慶幸,又因劉榮‘捨本逐末’而感到落寞。
——臣,是有其他本事的啊?
——而且是大本事!
結果在陛下眼裡,還不如小說家言——區區粗枝末節……
“拐彎抹角的話,朕也不多說了。”
“只是近些時日,宮裡傳了個本兒,朕甚喜之。”
“——講的,是秦王政年已及冠,趙太后卻夥同嫪毐禍亂朝綱,強行阻止秦王政加冠親政的故事。” •ttκΛ n•¢o
“很有趣!”
“尤其是趙太后不知廉恥,與嫪毐通姦,又招致嫪毐叛亂一事,實在是……”
說着,劉榮還不忘煞有其事的嘖嘖兩聲,好是真的在爲這個‘故事’感到驚奇。
見許九愣了好一會兒,仍舊是一副茫然無措的模樣,劉榮終只得長嘆一口氣,又暗下搖了搖頭。
“這個故事,朕覺得很不錯。”
“這麼好的故事——這般有趣的故事,朕認爲,天下人會喜歡的……”
···
“過去這些年,君侯手裡的筆桿子,可沒少編排朕祖太宗皇帝、大行皇帝,又或是已故薄太皇太后。”
“——朕手裡,單就是出自宋子侯手筆的《漢宮密錄》,便有不下五個版本!”
“宋子侯,當是知道怎麼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