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邁沒有做出明確答覆。
——岑邁當然不敢給出明確答覆。
但考慮到過去的岑邁,是那種聽到類似的話就一驚一乍的跳起來,指着劉榮的鼻子就是一頓罵的‘大忠臣’,沒有答覆,對劉榮而言,也已經是一種答覆了。
本就因瓷器,而和少府建立了相當程度的利益紐帶,此番又因爲平抑糧價的事,得了岑邁這麼個沒有答覆的答覆,劉榮自覺一陣心情舒暢。
再加上平抑糧價的事,也隨着劉榮這手盤外招——以宿麥替代粟,來供應關中而得以扭轉幹坤,劉榮的心情自然是更好了幾分。
回到太子宮,難得有空躺上榻,悠然自得的回憶起過去這段時間,自己所經歷的一切。
——最開始,是少府內帑調糧,供劉榮平價出售;
商人們坑瀣一氣,在背後某些‘大人物’的指示下,選擇了非暴力不合作,直接停止出售糧食,給了劉榮當頭一棒。
之後,更是膽大包天的逆邏輯擡高糧價,來向民衆散播恐慌:太子的平價糧快賣沒啦~
再不買我家糧食,可就晚啦~
每天漲二錢,上不封頂哦~~~
劉榮記得很清楚:那段時間,已經有驚慌失措的百姓,開始以九十多錢,甚至上百錢每石的價格,從糧商手裡買高價糧吃了。
——貴是貴了點,也總好過明天,每石多花二錢去買?
事態最糟糕的時候,朝堂內外風聲鶴唳,就連朝臣官員們都開始屯起了糧!
卻不是爲了牟利,而是擔心糧價一朝沸騰,自己身爲朝臣公卿,卻都買不起糧食、養活不了家中妻小……
漢家的兩位‘皇帝’,更是被嚇得心驚肉跳!
竇太后不顯山不露水,也沒忘從關外的清河郡,給劉榮先後調來了好幾十萬石糧食,以供劉榮售平價糧;
聽太子家令:南皮侯竇彭祖說,爲了給劉榮湊糧食,老太后的母族——清河竇氏,甚至還變賣了不少家產!
給劉榮運來的糧食,甚至不乏從關東,以每石上百錢的價格買回來的高價糧!
對此,劉榮只能說:終歸是漢家的太后,在呂太后身邊伺候過的人物;
真到了關鍵時候,這格局,沒說的……
長安只有老太后坐鎮,縱是心急如焚,也不得不端住架子;
在甘泉宮度假修養的老爺子,就沒老太太這麼淡定了。
——一開始,是派人來問,順便隱晦的提醒劉榮:別玩兒大了,撐不住就和朕說,朕親自來;
到後來,更是直接變成了派人責問!
根據劉榮掌握的小道消息,過去這一個多月,巴蜀往關中,運送了足足七、八百萬石糧食!
想來,也是老爺子擔心劉榮玩兒脫了,才提前做好準備,免得事態一發不可收拾。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撥雲見日——天,亮了。
老爺子從巴蜀運來的糧食,折道走漢中,被送去了常年糧食短缺,今年必定更加困苦的關東;
老太后爲劉榮調來的平價糧,都被劉榮按照每石百錢的價格,給清河竇氏送去了‘購糧款’;
至於關中的老百姓——尤其是長安一帶的老百姓,也已經有一段日子,沒嚐到過粟米粥的味道了。
誰還吃那玩意兒啊?!
五十五錢一石的粟買回來,做粟米粥吃?
還不如五十錢一石的麥粉買回來,整兩碗麪條來的舒坦!
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麥粉面食的優勢,也逐漸被民衆發掘了出來。
——首先,是相較於粟,等量的麥粉面食更頂飽,而且是明顯頂飽許多!
自有漢以來,漢家始終都認定一個標準:成年男子的口糧,大約爲每個月二石粟。
這二石粟,合一百零八漢斤,折算到後世的度量衡,大概是二十七千克。
平均每天九百多克,將近一千克的量,卻都還不能保證十成飽,並且是一日兩餐,而非三餐。
但換做麥粉面食,卻並不需要這麼多!
早餐就着熱湯吃兩個餅,晚上再吃一碗熱湯麪——總共算下來,一個成年壯勞力,一個月頂多也就需要一石半的麥粉!
雖然依舊只是七八成飽,而且中間也要夾雜幾頓粟米粥、雜糧粥,但比起之前,同樣只能吃七八成飽的粟,卻也能省下不少糧食!
再有,便是相較於粟,麥粉面食更有‘滋味’。
這裡的滋味不單指口感,而是主要指麪食咀嚼過程中,那令人無法忽視的甜味。
作爲農耕文明,華夏民族不可能不知道甜味,究竟意味着什麼。
——甜、鹹兩種味道,在華夏封建文明的認知中,幾乎是和‘營養’劃等號的!
事實也確實如此。
短短十幾天的時間,長安一帶的百姓便發現:自打吃了麪食,家裡的女人氣色越來越好,男人們的力氣也越來越大;
原本瘦弱些的仔仔,也總算是有了點精神氣,甚至還長的壯實了些!
又便宜,又好吃,又頂飽,又有甜味(營養);
但凡是個腦子正常的人,都不至於選錯這樣一道送分題。
關中的百姓們吃起了麪食,糧商們自然就坐蠟了。
——什麼情況?
不吃粟了?
那我手裡的粟怎麼辦?
根據簡單地商業邏輯退路,大部分糧商做出反應:降價!
第一次降價,商人們便直接自砍大動脈:五十五錢每石,向太子的平價粟看齊!
然而,並沒有什麼卵用。
有五十錢每石的麥粉,關中已經沒人願意花更高的價格,買粟來吃了。
第二次降價,商人們咬緊了後槽牙,鼓起了畢生都不曾有過的大魄力——直接以收購時的成本價出售,四十二至四十六錢每石!
商人們想:比太子的平價粟低這麼多,比那什麼麥粉也便宜不少,這下總賣的出去了吧?
結果,依舊不盡如人意。
——華夏百姓,永遠是最精明,同時又最憨厚的民族。
經過簡單的計算,老百姓便得出結論:若是吃粟,每個壯勞力每個月要吃二石,吃麥粉卻只需要一石半;
而一石半麥粉,只需要七十五錢。
所以,除非粟的價格,跌到七十五錢二石,即三十七錢每石,否則,吃粟就是不划算的。
甚至即便粟的價格,真的降到了三十七錢每石,也不過是和麥粉的價格,或者說‘價值’平齊而已;
考慮到麥粉面食更好吃、更頂飽,且明顯對人好處更大、吃了更有力氣,即便是三十七錢每石的粟,其性價比,也依舊比不上五十錢每石的麥粉。
再者,老百姓心裡,那也是有一杆秤的。
——之前沒麥粉,只能吃粟,俺們求爺爺告奶奶,想少花點錢買你的粟;
你特麼鼻孔朝天,恨不能讓我跪地磕頭,才願意把九十錢每石的粟,以八十九錢的價格賣給我!
現在想讓我買你的粟?
想屁吃!
就算多花點錢,買太子的平價麥粉,俺也不讓你們這些個良心讓狗吃了的黑商,賺走俺一個子兒!
於是,商人們開始哭了。
賣不出去啊~
四十二錢的成本價,甚至是在此基礎上,每天再往下降二錢——都降到三十六錢了,還是賣不出去啊~
再找人一打聽:好傢伙!
少府這些年,不顯山不露水,居然存下了上千萬石宿麥!
火力全開的磨成麥粉,居然能有六七百萬石!
想到這裡,商人們便不得不如喪考妣的低着頭,找上了各自背後的靠山。
——再不做點什麼,大家就要玩兒完辣……
上千萬石宿麥,僅僅還只是少府內帑的庫存!
宿麥這東西,太僕也有!
民間也有!
如果朝堂想找,給出個二三十錢的價格,再收個幾百萬石,完全不在話下!
就這樣,商人們找上了各自的靠山;
靠山們找上了背後的大人物;
大人物們,又不約而同的聚在了堂邑侯府——找上了最終大boss,館陶公主劉嫖……
“也不知道此刻,館陶姑母,作何感想?”
“嘿;”
“就這麼個玩意兒,還想把女兒嫁進孤的太子宮,做我漢家的太子妃?”
“——有了這一遭,便是皇祖母那邊,恐怕都不怎麼願意讓阿嬌,做我漢家的太子妃了吧?”
“嘿;”
“嘿嘿……”
如是想着,劉榮愜意的翻了個身,打算舒舒坦坦的睡個回籠覺。
正要入睡,身後傳來葵五那雷鳴般粗狂的呼號聲,只惹得劉榮眉頭猛地一皺。
“殿下!”
“館陶主派了人,說是召殿下赴宴!”
半睡半醒的狀態被嚇醒,劉榮只沒好氣的稍坐起身,白了葵五一眼;
待憨寺人不明所以的撓了撓頭,才滿不在乎的躺回了榻上,背對着葵五丟下一句:“不去。”
“——還真當自己是項籍,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能給孤設鴻門宴?”
“就算她館陶主是魯公項籍,孤,也不是昔日之沛公……”
···
“去,告訴來人;”
“就說太子操勞多日,難得有閒暇,正忙着睡覺呢。”
“若是要見,便勞她館陶長公主,書帖一封遞上,再親自走一趟。”
“——非要孤親自登門,也不是不行;”“只孤公務纏身,怎也得等到秋收之後,父皇移駕長安之時,才能抽出閒暇……”
說到最後,劉榮的語調中,已經是帶上了濃重的睡音。
用上僅剩的一點力氣,給葵五擺了擺手;
隨着那隻手軟趴趴落回榻上,不多時,便是震天鼾聲響起,佔據了小半座太子宮上空。
——這段時間,劉榮也累壞了……
雖然始終穩如老狗,一點不慌,但也是真的累壞了……
·
·
·
·
尚冠裡,堂邑侯府側堂。
相比起正式會客的正堂,側堂明顯大出不少,能容納更多的人。
但在此刻,即便是這更大一些的側堂,也被一個個垂頭喪氣的人影,給塞了個滿滿當當。
“好啊……”
“一朝得勢,居然連我這個姑母,都這般不放在眼裡了……”
聽聞下人帶回來的消息,本就心情鬱悶的劉嫖,只不由一陣咬牙切齒起來;
神情陰鬱的掃視着堂內衆人,暗下也不忘再罵道:一羣廢物!
被一個年不及冠,毛都沒長齊的所謂太子,弄到如今這個地步不說,還害的自己也抽身不能……
“修貼遞上,親自登門……”
“好啊~”
“太子,好得很……”
上首主位,館陶主劉嫖咬牙切齒,卻又偏偏發作不得。
而在堂下,原本寄希望於劉嫖出面,以和劉榮達成‘和解’的十幾家功侯勳貴,此刻卻是神情落寞的低下頭去。
“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和太子商量商量,就按五十五錢的價,那也能賺上不少。”
“哪怕少賺點,也總好過眼下……”
聽着角落傳來這道有氣無力,又詭異的清晰傳入自己耳中的牢騷,劉嫖的面色當即又黑了一份。
連續好幾個深呼吸,才總算是將怒火壓下些許,一開口,卻仍是極爲濃厚的陰冷語調。
“糧價如何了?”
見劉嫖終於說起正式,當即便有三人起身上前:“已經壓到三十四錢了!”
“還是賣不出去!”
“——我底下那幾個,都已經掛牌三十錢了!”
“——好歹算賣出了些,卻也是杯水車薪,於事無補……”
這一刻,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劉嫖本人,腸子都悔成了青青草原。
何苦啊~
當時太子給出的平價糧,那是五十五錢啊~
如今三十錢——都打骨折了,還是賣不出去……
“太子這手釜底抽薪,當真是不負父祖之‘威名’。”
“——也不知道那麥粉,是太子從哪兒淘換來的……”
“還真挺好吃……”
嘴上嘀咕着,劉嫖便不由想起那日,太子親自登門,勸自己‘適可而止’。
如果那時,自己就能看出那張麥餅裡的名堂,及時收手……
“少府那邊,有回信了嗎?”
冷不丁再一問,頓時惹得一旁的老管家打了個寒顫,卻也不得不瑟瑟發抖着上前,極盡苦澀的躬下身。
“少府說,太子放出口風:我漢家往後,都會由麥粉面食來作爲軍糧;”
“少府往後,也主要囤積宿麥,而非粟。”
“所以,少府非但沒有買入粟的打算,反而還在頭疼手裡的粟,該怎麼往外賣出去。”
“——畢竟少府那大幾百萬石粟,都是按每石四十多錢的價格買入;”
“若是虧的太多,少府到了陛下面前,也多少有些不好交代……”
一聽管家這話,劉嫖便只覺一陣氣血上涌!
若非有外人在,怕是恨不能當場吐血!
——狗屁!
岑邁老賊濃眉大眼,端的是放的一手好屁!
瞧瞧這說的什麼話?
說得好像太子平抑糧價,把少府搞得虧大發了似的!
誰不知道此番,少府憑着太子宿麥磨粉這一出,賺了個肥頭大耳,滿面油光?
難得自己求上門,還擺出這麼一副吃了大虧,爲難不已的模樣……
“少府,這是和太子上了一條船;”
“這是非要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啊……”
說着,劉嫖意味深長的目光,便再次在堂內衆人身上掃過。
此番,劉嫖糾結這十幾家功侯,試圖憑藉哄擡糧價撈上一筆,計劃不可爲不縝密。
至少迄今爲止,除了太子劉榮,不知道從哪兒得知了這件事,有劉嫖在背後授意之外,其他人,無論是朝野內外,還是東宮太后,都對這件事有劉嫖參與——甚至是由劉嫖主導一無所知。
至於天子啓,從目前爲止的反應來看,就算是知道了,也對此持默許態度。
——至少劉嫖是這麼認爲的。
但事態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已經不是劉嫖想收手,就能如願把自己抽出身的了。
在場的這些功侯,頂多也就是傾盡家財,外加舉債累累,囤積了一大批糧食而已;
哪怕虧點,以成本價的一半把糧食賣出去,也頂多就是傾盡家財——總歸外債還是能還清的。
便是日後生活拮据,有封國連年不斷地產出租稅,也早晚能緩過這口氣,重新過上奢靡的貴族生活。
但劉嫖卻不同。
劉嫖此番囤積的糧食,比在場衆人的總和,都還要多出好幾倍!
且這麼多糧食,劉嫖卻沒有從堂邑侯府——從自己的財富中,動用哪怕一枚銅錢!
無論是從外面買的糧食,還是差人從劉榮手裡吃下的平價糧,劉嫖所用到的購糧款,都是向少府‘借’來的。
如今,糧價被劉榮壓到三十錢,甚至明顯都還沒有打住的意思——大概率要被壓到三十錢以下、到劉嫖此番囤積糧食,所花費成本價的一半!
換而言之,劉嫖從少府‘借’來的錢,在劉嫖賣出自己手裡囤積的糧食之後,頂多只能收回一半;
剩下的一半,劉嫖若是還給少府,不把堂邑侯府裡外犁個底朝天,根本就不可能還的清!
若是不還……
“太子,這是想讓我自絕於少府……”
“哼!”
“年紀不大,口氣不小!”
又一聲咬牙切齒的底呵,終是惹得在場衆人耐不下性子,彼此交換一番眼神,便先後決然起身。
“爲今之計,唯有我等親自登門,厚着這張老臉,以求太子放過我等。”
“若長公主別無差遣,我等,這便前去……”
看着眼前,這些已經決心要投降,而且是拋棄自己投降的二五仔,劉嫖只冷冷撇了這些人一眼,旋即便漠然側過頭去。
待這些人唉聲嘆氣的離開,劉嫖看着這些人離去的背影,目光中,也開始閃過陣陣森寒。
“樑王,要到長安了吧?”
“哼……”
···
“去,替我修貼一封。”
“——既然是太子‘召見’,我這做姑母的,也只能親自登門,以拜謁儲君了……”
“卻是不知,等皇帝從甘泉回來,得知我漢家的太子儲君,便是如此薄待自己的姑母的,又會作何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