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 宋一岑覺得有什麼東西抓住了他。而後身子一輕,大把的新鮮空氣灌入鼻腔。像是靜音鍵被取消,世界重又有了聲音。
有人圍着他說些什麼, 聲音嘈雜急切, 他聽不清楚。
眼皮很沉, 沉得擡不起來。
小腿很痛, 痛得他直接昏死了過去。
宋一岑做了一個悠久綿長的夢。
夢裡, 他還是燕國那個沒人在意的小皇子。
他的父親是燕國的國君,雖然昏庸,卻到底是萬乘之尊。母親卻是披香宮裡最低等的灑掃宮女。
就像話本子裡那種最俗套的故事, 他是燕王醉酒之後的產物。燕王酒醒,被闔宮鶯鶯燕燕投懷送抱, 哪裡還記得什麼灑掃宮女。
沒有晉封, 卻也沒有賜下去子湯。披香宮沒有妃嬪, 掌事嬤嬤心善,好好安置了這倒黴宮女。
原本他出生時, 嬤嬤是要去稟報燕王的,可偏巧趕上太后薨逝,闔宮舉哀。
於是稀裡糊塗的,他就在披香宮裡長到了七歲。
七歲那年,他母親死了, 臨死前才告訴他, 他是皇帝的兒子。小孩子剛剛失去了母親, 又知道了嚮往多年的生父, 傷心和開心的情緒一混雜, 便不顧嬤嬤的再三阻攔,哭着要去找父親。
一路跌跌撞撞地邊跑邊哭, 撞翻了路邊逃學捉螞蚱的太子,也不知道那會兒他哪來的這麼大力氣。
太子一腦門磕在石頭上,磕得滿臉是血。
鬧到燕王那去,才叫燕王得知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只比太子年幼數月的小兒子。
燕王子嗣單薄,到現在只得一個瘸腿大兒子、一個太子、三位公主和今日才突然冒出來的這麼個便宜小兒子。是以雖然對這個兒子沒什麼感情,燕王還是把他好好地養起來了。
七歲纔開蒙,加之他生來不怎麼聰明,功課進境得很慢,不得燕王喜歡,於是就給了別有用心之人可趁之機,幾次險些命喪黃泉。
嬤嬤心疼他,苦勸他說,當一輩子閒散王爺也是好的。他想了想,覺得也不錯。那他便當富貴王爺好了。
從此整日鬥雞走狗,偷溜出宮花天酒地,在功課上越發鬆散,用錦衣玉食給硬生生堆出個好逸惡勞拈輕怕重的紈絝性子。
可即便是這樣,王后還是放心不下他,一心想除去他。
十二歲秋獵,他獨自在林中迷了路,被人一箭射中小腿,翻落下馬。若不是他躲閃及時,只怕早已命喪當場。
那人拉弓再射,卻被人一箭射中了心臟。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見到人殺人,嚇得他抱着受傷疼痛的腿,忘記了應該大哭一場。
殺了人的那個人走到他面前。
那人很高,塊頭很大,站在他面前,就遮住了頭頂的太陽,遮出了一片陰涼。
他擡起頭,眼前的人生得好看,五官分明如鐫刻,身形矯健英挺,氣質清清冷冷,彷彿時刻要拒人於千里之外。
“你是誰?”他問。
“林淙。”言簡意賅的兩個字,那人的聲音如切冰斷玉。
少年將軍林淙,他知道的。
林淙白丁出身,自小父母雙亡,乞丐堆裡翻滾,吃百家食長大。十二歲上戰場,十三歲立軍功,驍勇善戰,屢立奇功。到了如今將將十七歲,已經官拜驃騎大將軍。戰場之上,一杆□□,令敵軍聞風喪膽,保邊境安定太平。
這些年,他幾乎是聽着林淙的光輝事蹟長大。
宮人們都說,那個林淙有四個腦袋、八雙眼睛、八條手臂,在戰場上能抵禦四面八方的敵人。他們還說,那個林淙殺人如麻,嗜血成狂,不上戰場殺人的日子裡,每天要喝掉三海碗童子血。他們最後總結說,那個林淙,就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十方閻羅。
他眨了眨眼。可見宮人們又哄騙人了,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看的閻羅。
好看的林淙彎腰,揉了揉他的腦袋,嘆息說:“真是可憐啊。”
他歪了歪頭。
可憐嗎?不吧。雖然辛苦了些,但比起從前,身爲皇子的他活得已經很好了。
林淙突然伸出手:“想當燕王嗎?”
他愣怔了。
想當燕王嗎?
想嗎?
其實不想的……
能成爲一個閒散的富貴王爺,就已經很好了……
後面的夢境鬆散又凌亂,他夢見了父王駕崩,夢見了太子遇刺,夢見了自己榮登大寶,夢見了林淙說“是我的錯,不該將你推上這皇位,你退位吧”,夢見了林淙喝下那杯鴆酒,夢見林淙倒在他面前時那雙充斥着仇恨、痛苦、不甘心和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緒的眼睛,夢見自己被人當胸一箭射落水中……
他被水包圍,漫天的無邊無際的水……
痛苦地咳嗽起來,他胸腔痛得厲害。
咳着咳着,他睜開了眼睛。
眼前的人正輕拍着他的胸。
那人看向他。
那是一雙他熟悉的眼睛,像極了夢中那雙充斥着仇恨、痛苦、不甘心和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緒的眼睛。
“是你!”他失聲尖叫,“林淙,你怎地還沒死?你又想對朕做什麼?”
他怕極了,扭着身子躲着林淙的手,拍打牀鋪,高聲呼喚:“來人!快來人!”
房門猛地打開,甩在牆壁上,又彈了回來。
從門外衝進來的女人一把撥開林淙,撲在他牀前,焦急地問:“怎麼了?怎麼了?是腿疼得厲害嗎?”
宋一岑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
是宋長安。熬出了黑眼圈的憔悴的宋長安。他的姐姐。
記憶重新回到腦海裡。
他是宋一岑,不是燕國的國君,而是另外一個時空另外一個世界的小藝人。
“我沒事兒。”他望着擔心得快哭了的宋長安,扯着嘴角,扯出一個生硬的笑容,“我做了個噩夢,嚇到了。”
又望向一邊神色不明的僵立着的林淙。
這位是編劇林淙,主播林淙,遊戲大神林淙,與那個驃騎大將軍林淙、攝政王林淙全無半點相似之處。
想到剛剛的口不擇言,他有些尷尬。
“對不住啊林老師,”他拉了拉被子,蓋住半張臉,只留一雙眼睛望着林淙,“我剛剛好像衝着你說胡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