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老天師猛地睜開眼睛,喘息急促。
額頭都滲出大滴大滴的冷汗。
那些桃花桃樹都像是得救了似得連忙竄開。
張若素擦了擦汗,坐起身子。
噩夢……
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爲什麼會是這樣的夢,還好是個夢。
還好只是個夢。
張若素鬆了口氣,擡起頭。
衛淵坐在他面前,微笑看着他。
“…………”
張若素沉默,而後面不改色,爽朗笑道:“衛道友啊,你真是……看看你給我留下了多大沖擊,我居然夢到你把河圖洛書給拆了,哈哈哈,這怎麼可能啊……哈哈哈……”
老道人的笑聲越來越僵硬。
衛淵微笑看着他,然後默默掏出一塊石頭扔給他。
“剛剛拆下來的。”
張若素:“…………”
心臟二次驟停!
衛淵補充道:“應該是被佈局留下的贗品。”
張若素這纔好不容易鬆了口氣。
衛淵稍微往後靠了靠,道:
“我已經把這一場秘境的主持者留下了。”
“需要你去看看,出於某種考慮,大概是得要暫且封在龍虎山……”
老道人心中舒緩。
看來,這衛淵也不是隻會來搞事情嘛。
老道人擦了擦汗,道:“這個倒無妨……”
“沒把河圖洛書拆了就好。”
張若素反應過來,順口問了一句:“對了,打算關誰來着?”
博物館主言簡意賅地回答:
“夸父。”
“追太陽的那個。”
“???!”
張若素動作凝固。
“…………”
老道士沉默了下,嘆了口氣,斟酌了下言辭,用商量的語氣道:
“衛道友,我覺得……”
“要不然我們還是考慮一下,拆石碑的問題?”
…………………………
在張若素被直接從沉睡幻境被驚醒到了‘打雞血’一樣的清醒度後。
兩人回到了陣法最深處。
如同衛淵所預料的那樣,老天師平常再如何不着調,但是在面對類似的情況下,也比衛淵要來得經驗豐富和靠譜一點,當然衛淵認爲自己也很靠譜,精準地尋找目標,然後把鍋……
咳咳,衛淵的意思是說,把職責交給專業人士。
和夸父的交涉很順利……無論是什麼樣的緣故,哪怕夸父只是爲了尋回自己的記憶,或者說弄清楚河圖洛書是贗品的緣故,他都同意前往龍虎山一趟。
至於那打開桃花源秘境,吸引了大部分人前來的那黑袍男子。
在溜走的時候,被老天師順手壓制住。
被打斷了美夢,還得出來加班的老天師。
成功進入了‘被工作短信吵醒的起牀氣’這一疊加buff裡。
連帶着下手都黑了點。
彷彿把這黑袍人當做了某個同樣穿着黑衣的不知名博物館主。
他老人家一輩子走南闖北,靠着一把劍把人間打了個來回,遇到的這樣情況實在是太多了,得到了點傳承就自以爲天下無敵,到處搞事情的人不在少數,不過,這黑袍男子身上還有其他疑點。
更大的概率。
他只不過是後來之人,尤其是在詢問過夸父之後,得知這一座秘境已經運轉超過百年的時間,而這個黑袍男子出現在這裡,也不過是最近一兩年的事情罷了。
“回龍虎山吧,早知道,就不來湊這個熱鬧了……”
老道人遺憾嘆息。
卻也有些懷念着夢裡的美酒。
衛淵思考,要不要去找共工或者說無支祁問問以前的神酒是怎麼釀造的,
然後給老道人釀上幾瓶作爲補償了,而之前被從幻夢中驚醒的人則還是懵懵懂懂的。
他們裡面,有夫妻,有情侶,有朋友,也有親人。
衛淵已經問過了這秘境最終的演化方向是什麼。
“若是有神靈在的時候,姑且不論,當沒有神靈的時候,這裡也只是一場幻夢之處,哪怕是有桃花提供身體所需的養分,可是身體不是隻有營養就足夠了的,最快可能只需要十幾二十年,人就會死去。”
“魂魄如果足夠堅韌,或者說機緣巧合之下,可能會留在神代秘境裡,不過九成九的機率會直接消散掉,甚至於被桃花所吞噬化作養料,這畢竟是神代的陣法,缺失了真正的神靈,自然只是個殘缺的半成品。”
夸父的巨靈緩聲回答。
老天師整理了下衣服,踏前一步,嗓音溫和,極有世外高人的氣度,語氣裡有道門的法門,能夠驅除雜念,使人神魂清醒,道:“諸位放心,貧道龍虎山修士,這一處秘境已經被破了。”
“諸位已經得救了。”
衛淵正在思考着問題。
而後,他看到。
雖然說是得救了。
但是那些墜入了夢境之中的人,臉上浮現出的卻是茫然失措,夫妻,朋友之間看了一眼,而後飛快地移開了視線,看向地面的某個角落,空氣中有某種尷尬無言的氣氛彌散開來。
張若素眼底複雜。
人世悲苦。
不知道爲何,已經走過許多地方的老道士卻想到了年少時誦讀的道經。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
鬼道樂兮。
鬼道樂兮。
………………
但是這些人還是被帶出去了,畢竟這一處幻境幾乎是以生命在換取短短十幾二十年的愉悅,除非有神靈願意入主這一個地方,韋元良看着那些人的模樣,收回視線,拉着旁邊阿柳的手掌,笑着道:
“阿柳,走,我們出去。”
“總算是能離開這兒了啊,我帶你去吃我們家那邊的小吃去,我跟你說,我家的炸醬麪,肉醬用料紮實得很,你肯定會喜歡的……”
他往前走的時候,自己輕而易舉走出了桃花源。
但是背後的少女邁出腳步,卻走不出來。
彷彿虛空中有一層無形的壁障阻礙着她一樣,也就像是魚無法進入天空,飛鳥無法生存在海洋裡,外界的世界對她來說,就是巨大的障礙。
韋元良臉上洋溢着的笑容凝固了。
雙眼瞪大,眼底有一絲絲驚愕後的慌亂。
“這,這是怎麼了……”
他努力想要把少女拉出來,但是卻只是徒勞無功,驚慌失措看向旁邊的衛淵和天師,張若素上前幾步,擡手按在了這裡,卻是詫異,而後沉默,而巨靈夸父緩聲道:“……她,並非是生靈。”
“什麼??!”
韋元良驚愕,旋即幾乎是瞬間反駁道:“這,這不可能。”
“我和她一路走過來的,她救了我很多次。”
“她告訴我她家在哪裡,告訴我她最喜歡的就是院子裡的桃花樹,告訴我她喜歡吃的是炸醬麪,一定要把花生米炸到焦的,她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啊,她,她就在這裡啊,你看,她就……”
韋元良結結巴巴地開口。
夸父沉默許久,古代的英雄伸出手按在這青年頭頂,覆蓋住他的眼睛,道:“她是人,但是,曾經是人。”
“她是人的影子,是曾經來到過這裡的人了留下的痕跡。”
“就像是人照鏡子留下了倒影。”
“只是這裡是神代的秘境,這樣的倒影在神代陣法之下也是有着自由活動和思考的能力的,但是……倒影不可能離開鏡子,她也無法離開神代的陣法,現在陣法的力量逐漸消失,她也會回到幻境世界裡。”
“而你留在這裡,不出十年就會死。”
“你必須要離開……”
韋元良發現自己並不比剛剛因爲要離開而哭出來的孩子好到哪裡去。
他努力地解釋着,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對吧,她就在那裡。
但是卻沒有用。
他的嗓子沙啞,有些發緊了,但是也沒有用,最後他被夸父拉着往後走,突然沉默着,看着少女阿柳伴隨着秘境的關閉,而消失在視線之中,他突然爆發,像是隻瀕臨末路的野獸一樣想要衝過去。
最後被夸父拉了回去。
他似有不忍,最後仍是沉聲地道:
“……你是人。”
………………………
桃花源的秘境關閉了。
但是八百里桃花源,夸父只是負責看守石碑,而不負責這一座秘境,又因爲神代陣法的存在,沒有辦法以道門的符籙和陣法封禁,也就只好用笨辦法拉起防線。
裡面遭遇幻境的人,一共一千餘名。
歷時三十一天,龍虎山弟子上上下下忙了許久,將他們身上殘留的桃花源陣法煞氣抹去了,以便他們能夠投入到正常的生活當中。
但是並沒有用。
很多本已經被治療,痊癒的人,冒着被捉的風險。
偷偷地闖過封鎖關卡,衝入了這一座神代的秘境之中。
龍虎山不得不選擇派遣弟子時常進入巡查,才能夠解決這個事情,而最後,當龍虎山的修士們發現,哪怕是自小修行的道門弟子,都會被席捲入其中的時候,對這件事情更爲看重。
吸入桃花煞的弟子,道心幾乎會被徹底摧毀。
無法對抗人世間的苦難。
所以將人帶出的工作,由機器和傀儡負責。
而韋元良在回到人間後,發現自己並不是在夢中的天才,只是個普通人,發現自己無法克服生活重重苦難,面對的大多隻是睏倦,疲憊,也會有和父母的爭吵,不知道是否是因爲桃花源的存在。
他發現自己越發地無法容忍自己的平庸,也難以忍受生活的乏味。
在這個充斥着無數人的世界裡,自己是無比的平凡。
妒忌,厭惡自己,絕望……
人間越是痛苦,也越發地讓他懷念當年的桃花源,也或許正是經歷過桃花源夢境那樣的美好,才越發覺得人間的痛苦,也越發地懷念當年的少女阿柳。
終於有一天,他再一次地來到了桃花源。
靠着一點點小有成就的身法和劍術混了進去,過去了不長不短的時間,原本寂滅的桃花,已經重新恢復了,他展開雙臂,帶着微笑,擁抱向了茂盛的桃花,在桃花盛開的時候,他再一次地看到了自己的那個夢。
隱居世外的門派,還有夢中的少女。
這裡,纔是真實啊……
“滴滴滴……”
“發現桃花煞患者……”
機器的聲音傳來,而在它的前方,是被無數的桃花所溫柔捆縛着的青年,蒼白的臉色浮現出滿足的微笑,只是很奇怪,在這個機器打算執行救援的時候,桃花卻突然打開,本該進入幻境當中沉淪的年輕突然踉蹌着摔倒在地。
韋元良跪在地上,劇烈咳嗽着。
咳嗽得眼淚都流出來。
他是第一個主動掙脫了深度幻境干擾的人。
但是沒有人知道理由——
他被少女推了出來。
眼前彷彿還閃爍着那少女驚喜之後的憤怒,看着她伸出手把自己推出了幻境,韋元良承受不住經脈中暴走的煞氣,昏厥過去。
在醫院甦醒過來的韋元良,看着自己的父母,只是默默流淚,而他在痊癒之後,以散心的理由去了阿柳曾經和他說過的家鄉,那是一間很老很老的院子了,桃樹長得很高,已經伸出了樹枝,甚至於是長到了牆壁的外面。
韋元良在門外呆呆站着看了很久。
吱呀聲中。
木門被從裡面打開了。
一個身材只到韋元良肩膀的,穿着棉布長裙的老婆婆慢慢地走出來,她戴着老花鏡,似乎是沒有想到,外面還有人,被嚇了一跳,有些好奇地看着韋元良,“小夥子,你找誰啊……”
韋元良手掌顫動,“我,我只是來這裡散心。”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脫口而出道:
“你家院子裡的桃樹,長得真好。”
老太太愣了下,和藹笑着道:“是啊。”
“自從我十六歲有一次迷路了以後,回來就變得很會種桃樹了。”
“小夥子,你是來找人的嗎?”
韋元良結結巴巴:“不,不是,我只是,隨便看看。”
老人溫和道:“這樣啊。”
她看着這個奇怪的青年,溫和笑着道:“要進來轉轉嗎?”
“也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你啊,很面善。”
這個時候,距離他踏入秘境已經過去了很久,約莫是春夏,韋元良幫着收拾了一整個院子的桃樹,吃了一碗炸醬麪,老人戴着眼鏡,笑呵呵道:“來,不嫌棄的話,試試看吧……”
“呵,我家習慣做炸醬麪的時候,把花生炸得焦點。”
“也不知道你習不習慣。”
韋元良手掌顫抖,最後卻只是埋着頭,大口大口地吃麪。
在告辭之後,他走出門去,鄰居家的人恰巧回家,問那和藹可親的老太太道:
“唉?柳婆婆,那誰啊?你家親戚?”
“不知道啊……”
老太太回答道:“是個很好心腸的陌生小哥。”
韋元良背對着她, 大步往前,痛痛快快地流了一次眼淚。
那是人在桃花源留下的影子。
夸父這樣說。
之後的韋元良,就像是換了一個人,認認真真地學習劍術和功法,認認真真地生活,只是始終不曾談婚論嫁,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甚至於在那個時代,這也不是什麼問題,爲人善良,劍術高超,是個很好的鄰居。
只是在很久很久之後的有一天裡,他的鄰居突然發現,隔壁的老人消失不見了,連忙報警。
等到打開門以後,卻發現桌子擦拭地乾乾淨淨。
垃圾也已經倒了。
這是被記錄於遙遠未來,某個博物館的,一個並沒有人在意的,普通人的故事。
虛幻或者真實,對於人來說,究竟什麼纔是‘真’?
虛幻是否一無可取。
真實是否絕對正確?
每個人有不同的答案。
只是,
或許是六十年後,或許是七十年後。
白髮蒼蒼的韋元良站在了桃花源裡。
他踏入了桃花的幻境裡面,那裡面的幻境和當年一模一樣,有着小橋流水,是隱世的門派,背對着他的少女怔了下,轉過頭來,看到了白髮蒼蒼的老邁劍客,韋元良擡起劍斬斷桃花,落英繽紛,忽而化作了年少時候的模樣,咧嘴笑道:
“我來找你了……”
“阿柳。”
ps:今日第三更………四千六百字。
真實和虛幻,又要如何選擇……普通人的選擇更在乎一點,原本是打算要寫到韋元良陷入幻覺裡,可是覺得那樣不大好,就多寫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