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山上,遲遲不肯散去的薄霧,以及霧中穿戴古樸服飾的人,一切都顯得有些詭異,三名警察直接拔出槍械,滿臉警惕,玄一也將一道符籙夾在手指間。
一陣爽朗的笑聲打破了這份戒備和忌憚。
“您幾位就是朝哥兒說的,城裡頭的捕快大人吧,對,現在是叫警官的,哈哈,我是這村子的村正,昨兒朝哥兒打電話回來,我們就都早早在這山路上等着幾位貴客。”
一個穿着明代服飾,卻腳踏皮鞋,腕上一塊表的五十歲男人走出來。
玄一收回符籙和劍,面無表情道:“是大振村的人。”
幾名警察信任這位特別行動組的長官,這才慢慢把槍械收回去,只是眼底仍舊還留有一絲警惕,以及一絲好奇,玄一四人隨着那些大振村的村民往回走,那個村正極爲善談,但是玄一看到其他那些村民卻罕有什麼表情。
臉上的神色與其說是憨厚,不如說是麻木。
大振村,因爲交通上的不方便,在這個時代也只是勉強通了電,村民仍舊打水來吃,仍舊學習古語,因爲這一座山上蚊蟲很多,索性一直穿戴明朝時候那種厚實的服飾。
………………
這一次上山來的四人都有自己的職責。
其中兩人負責勘測地勢和地形,另外一位則是火炮專家。
從這一座山上,利用高倍數望遠鏡就能比較清晰地看到那座突然出現的山脈,比較好確定火器的參數,而玄一是微明宗入室弟子,來此地則是勘測風水走勢,以確定對面山上大概的煞氣聚集之處。
到時候以大威力火器集中攻擊。
面對妖鬼這一類怪異,普通槍械這種動能貫穿類兵器很難發揮作用,而一般人面對怪異也難以鎖定目標,但是直接以大範圍爆破,明火烈焰,就是厲鬼妖王,也要脫一層皮下來。
勘測耗費了約莫兩個時辰才結束。
訊息直接通過隨身設備傳輸回去,本來打算直接下山,但是大振村村民極爲熱情,邀請四人吃一頓飯再下去,玄一稍作沉吟,也就答應下來,村子裡距離最近的小鎮也需要三個小時車程,東西不多。
都是些山間小菜,肉是家養的豬肉和雞肉,滋味渾厚,算是不錯。
桌上那村正連連勸酒,玄一藉口修行禁忌,不宜喝酒避開勸酒,其餘幾位也說等會兒要開車,在一衆交談之中,玄一注意到一名女子將酒菜上了桌,然後步法稍有些吃力地離開。
素來面無表情的玄一微微皺眉,道:
“那位大姐似乎剛剛生育完,爲何要她做活?”
桌上的氣氛一時凝滯了下。
似乎有誰咕噥了一句,反正沒生出個帶把的來。
玄一一雙劍眉挑起,眼角有怒意浮現,村正連忙打圓場,先是罵了那開口的人一句,然後對玄一笑道:
“村裡人每件事,道長不要見怪,這什麼時代了,生男生女都一樣,都一樣,就是咱們這村子裡規矩這樣,一直以來有外客在的時候,婦人就不上桌了,這要是道長非得要讓她上桌來,老頭子這就去叫他。”
這句話埋着了個軟釘子。
若是玄一強行讓女人也過來,他們走後怕是少不了風言風語。
年少起就在觀中修行的青年面色有些難看,卻也不知該如何反駁,只能沉沉一句不必,心中頗爲不喜,這一場本就不如何豐盛的酒宴也就草草而散,玄一四人旋即起身準備離去,村民大多也覺得尷尬,
圍繞在一邊,那村正臉上倒仍舊是哈哈大笑的爽朗,將玄一他們送出去。
玄一回神時候,看到那女子也湊在不遠處,似乎也想送送他。
只是還沒能靠近,就已經被另外一個男人拉走。
玄一皺了皺眉,村正攔住他,笑着解釋道:“唉,小夫妻的事情,因爲沒能生出個兒子來,正鬧彆扭呢,道長放心,我之後肯定好好開解開解他們,夫妻嘛,牀頭鬧牀尾和嘛。”
確實是夫妻家務事,自己一個外人,還是方外之人,不好胡亂插手。
玄一心中越發不喜,卻也只好離去。
……………………
是夜。
大振村。
一個生得矮瘦的男人拿着一根皮鞭,狠狠地抽打前面跪着的女人。
一邊打一邊罵。
罵的不過是生不出兒子來,當初買你回來有什麼用,浪費了老子多少多少錢,又罵上一次居然敢伸手撓那朝哥兒的閨女,害得老子提心吊膽了好幾個月,人家好生叫你一聲嫂子,你這麼不情不願?!
“還有這紙條上,救你是什麼意思?!”
“找死嗎?!”
又是重重幾鞭子。
打的累了,坐下喘息。
他和這個買來的媳婦素有矛盾。
今日看到這媳婦走向那幾個警察,他發現不對勁,拉回來一看,見她手裡死死攥着一個紙條子,上面歪歪扭扭寫着救我兩個字,還有一行電話號碼,想到這個,他更是心頭火起。
仰脖幹了一瓶二鍋頭。
藉着醉酒,又是惡狠狠十幾鞭子。
最後當着那女人的面兒,把那寫着電話號碼的紙條燒了個乾淨。
“你這輩子都是老子的婆娘!”
“跑,能跑到哪裡去?!”
男人氣喘吁吁,又喝了酒,坐在椅子上本來只是想要休息會兒,一不留神直接睡過去,睜開眼睛,外頭已經全黑了,拿腳尖掂了掂那女人身子,叫她趕快起來做飯。
卻發現女人死死睜着眼睛,已經斷了氣。
酒壯慫人膽,和村正一合計,男人一咬牙,將這女人直接扔下了山。
……………………
“媽,我自己一個人也能照顧好自己。”
“哎呀,您就別擔心了……”
“等着今年我回去看您和我爸啊,掛了啊。”
過去的記憶緩緩浮現,然後又像是幻影一樣消散。
我叫董雨。
二十三歲……
我被拐賣了。
賣到了大山裡。
五千塊。
這可能是一個大學生畢業之後的工資,我沒有想到,它也可以代表着一個大學生所有的未來,戀愛,結婚,生孩子,看着孩子長大,自己工作,升職,找到夢想,外出旅遊。
所有所有的夢想,都在一次驢友踏青之後,消失在了吱呀作響的木板牀上。
我被鎖住了。
大鐵鏈。
我好不容易曲意奉承,我能跑出來了。
但是我走了好遠好遠,走得腳都起泡了,都沒能走出這一座山,我看到了一輛車,我連忙把車攔住,我驚喜之下跪下求他們帶我出去,他們答應了,我安心地上了車,迷迷糊糊睡着了。
那一天我在疼痛中醒來。
我看到的,是好像更黑更矮的木板牀,還有那個男人憤怒地發紅的眼睛。
我明白了……
這裡往外走,要走三個小時的車程,一路上的人都是這個村子的人。
我跑不出去了。
他們說,我就是屬於這裡的,我不相信,但是我看到鏡子裡,粗糙的皮膚,因爲被抽打而多出的傷口,這不是我,我不相信,但是這就是我……我好像,我好像死心了……
………………
我看到了那天開車人的女兒。
穿着很時尚的衣服,耳墜很亮,香水是我以前很喜歡的那款。
她伸出手,手掌白嫩,和我以前一樣。
她對我笑着說了一句嫂子好。
我好像看到了以前的我……
不, 不對。
這纔是我,這纔是我!
你們偷走了我原來的樣子,偷走了我的樣子!!
我不屬於這裡,我不該是這個樣子,那該是我的臉,那該是我的生活!
還給我,還給我!
我撲上去,瘋狂撕咬那張臉,那個女生被嚇壞了,周圍的男女都撲上來打我,疼,好疼……
記憶中的疼痛,現實的疼痛,一齊涌上來。
但是又彷彿隔了一層薄霧一樣,並不清晰,女人倒在地上,心中滿是不甘,努力想要爬起來,但是卻無能爲力,卻能回頭,回過頭的時候,看到自己的屍體。
她心中淒冷絕望,心如死灰。
啊……原來,已經死了。
下了夜雨。
但是原本刮地臉疼的山中夜雨,竟然也沒有了感覺。
一把傘打在了她頭頂。
傘下一個男人,身穿白衣,傘遮住了臉,看不真切,只是低聲道:
“皮囊皮囊,道一句皮相,又何止於外貌皮相……巫蠱之術已經失傳,但是人心一如過往,仍能剝奪人的‘皮囊’,給你另外一身‘皮囊’,人世到如今,依然是看‘皮囊’的世道啊。”
皮囊……
董雨呢喃,面目悲愴。
是了,沒錯。
原本的身份,應該有的生活,這就是那‘皮囊’。
我被搶奪了原本的皮囊,換上了另外的皮囊……
男人俯身微笑,說出了一句話:
“想復仇嗎?”
“取回你自己真正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