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謀士。
不知爲何,有種沉重的東西讓他說不出話來,他下意識轉了轉頭,想要找法孝直,想要找龐統,想要找到劉玄德,讓他們來勸一勸阿亮,但是他看到了,曾經的少年謀士,周圍已經沒有任何人了啊。
淵看着那一雙暗沉地幾乎沒有半點光芒的眸子。
曾經的,匡扶漢室的大願,只剩下了他孤零零站在那裡。
就像是他一樣……
正因爲曾經有幾乎相同的經歷,所以淵才更能明白眼前這謀士的痛苦。
淵回去了家中,沉默着取出了九節杖。
將九節杖交給了謀士。
諸葛亮接過了九節杖,眸子似乎亮了亮,他想了想,取出自己的羽扇,遞給衛淵,道:“淵師,九節杖很重要,亮只是借用一下,此物爲亮所制,隨身攜帶,嗯,和你交換,以做契約。”
雙鬢是白髮的道人接過了羽扇。
而那謀士轉過頭,走向了更遙遠的道路。
………………
只是在劉玄德身死之後,朱褒、雍闓、高定反叛,南中亦反。
當時季漢君王逝去,兩名絕世猛將前後去世的局勢下,北有曹魏大兵壓境、東有孫權荊州軍威脅,大臣謀逆,南有三郡叛亂,幾乎隨時有傾覆的危險,那謀士一日操持到夜間,忙的昏頭,下意識喊道:
“孝直,律例之事交給……”
聲音頓了頓。
屋子裡只有自己一人。
那恩仇必報的法孝直位置上,早已經空無一人。
諸葛亮沉默着,然後突然微笑,孝直不在了,士元也不在,元直也不在,主公不在,不知爲何,這裡突然先得空空落落的,他定定看着這裡,燭光映照在眼底,諸葛亮一隻手握着卷宗,一隻手突然懸在半空,似乎想要往臉上湊。
最後,
那幾乎是孤獨一身的謀士像是一柄天下絕世的利劍。
亦或者不知疲憊,不需要休息,不需要進食的神靈。
不可思議地維持住了季漢的穩定。
穩定內亂,聯盟孫吳,北拒曹操,南下平叛。
後人很難想象是怎麼樣的執着讓他在失去君主的時候完成這樣無法想象的操作。
淵看到那曾經的少年眼底燃燒着火焰。
他曾經見過這樣的火焰。
在張角的眼中……
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對抗天地大勢的人。
而後,在兩年後,諸葛亮親自赴南中平叛。
本來淵還擔心他的身子,但是後來傳來的消息,他成功征服了那邊,除去靠兵略的碾壓,還有懷柔之策,傳來消息有很多,其中有簡練的這一句“丞相定黔中,從青石祠過,遂抽刀刺山,投刀不拔而去,行人莫測。”
劉禪忍不住感慨道:“相父果然高深。”
雙鬢白髮的道人卻忍不住在笑,劉禪連連發問纔回答道:
“他分明是想着拔出來試試刀。”
道人想到二十多年前,扛着琴跑到自己門外大唱詩經的少年,失笑着道:“然後那小子把刀插進去以後突然發現,刀子上的紋路卡住了石頭拔不出來,試了試以後,真的拔不出來。”
“覺得上腳踩着拔刀太丟人,只好繃着臉當沒看到一樣走了,當然行人莫測,誰知道他捅一下石頭就走要做什麼啊,哈哈。”
“心裡面指不定心疼死了。”
劉禪瞠目結舌。
覺得自己心目中高深莫測的相父突然出現了裂痕。
而淵看到那曾經的少年似乎已經慢慢調整了自己的心性。
他自己在思索之後,也選擇離開了蜀地,外出巡遊,他對劉禪說,他自己沒有什麼本事,不能夠像是關張那樣衝陣殺敵,內政也不是什麼好手,索性去趁着還活着,做些能做到的事情。
劉禪性情溫厚,允許這位道人離去。
這一年,淵已經五十二歲。
但是不知爲何,他雖然仍舊虛弱,但是頭髮大體都還是純黑,只是雙鬢爲白,看上去病弱卻清淡,只如同三十餘歲,顯然這是道行極高的程度,但是身體卻無法跟上這樣的道行,並無特異。
…………………
那謀士回到了漢中。
成功平定了南中。
而後面對他的問題,就是如何要以一州之地匹敵天下,如何對抗地廣蜀地十倍之多的魏國,他沉默許久,想到了少年時候,那道人對他說的話,回過頭來去開發漢中之地,
當時這個男人說,他還要光復漢室,已經沒有人還會相信。
這個已經早不是少年的謀士,一步步去走過漢中的土地。
而他踵跡增築的山河堰,跨越兩千年風霜雨雪,仍舊是漢中灌溉面積最大的水利工程,仍舊在後世灌溉着四萬六千畝的土地,他不知道,在遙遠的未來,這裡還會仍舊保留有漢以來的七十處古堰,在饑荒之年救下曾經爲劉玄德所珍視的百姓性命。
最後曾經的少年終於準備好,揮軍北上。
他一連失敗了。
這是他自認爲的。
於諸葛孔明看來,沒能以一州之地壓覆九洲之地就是失敗。
但是當時卻對魏國造成了極端恐怖的壓迫和陰影。
在諸葛亮的時代,魏國幾乎只能以十倍之地,對着一州之地的兵力被迫防守,每兩年一次,眼睜睜看着對面滿編而來,等到沒得吃了才糧才退去,等數年之後,那諸葛武侯積蓄糧草,而後繼續北伐。
以一州之地,抗衡曹魏北方的家底,居然不曾出現糧草短缺。
曹魏幾乎沒能組織什麼有效的反擊。
於季漢來說,這是失敗。
而曹魏視線來看,三國鼎立,孫吳不足爲慮,但是他們始終無法真正踏足蜀國的國境線,反倒是自己的地域不斷被侵佔。
第四次北伐的時候,當時天下頂尖名將司馬懿出現,他曾八日破孟達,聲東擊西擊潰公孫淵,輕易討伐王陵,迅疾如風,而後發現,諸葛武侯居然跑到自己眼皮底下割麥子,搶糧食,於是主動出擊。
而後這一戰,張郃被斬。
戰鬥之前,張郃勸說司馬懿不要出去分兵和諸葛亮在野外對戰,而司馬懿冷笑道:“亮志大而不見機,多謀而少決,好兵而無權,雖提卒十萬,已墮吾畫中,破之必矣。”
諸葛亮離去後,司馬懿撫胸嘆息道:
“真天下名士也。”
看了看左右,吩咐道:“就說我們此戰大獲全勝,成功擊潰孔明,非如此,壓不下張郃將軍之死。”
於是在這一戰中的記錄,後世的史書居然有三種記錄,唯獨晉書爲尊者諱,宣稱司馬懿大勝,只是即便如此,張郃之死也無法遮掩過去,而第五次諸葛亮再度出山。
以難測如陰,侵略如火,動如雷霆著稱的司馬懿。
直接領悟了不動如山。
選擇了以數倍軍力優勢,直接死守不出。
有諸葛不止步,便有涼雍不卸甲,中原不釋鞍之說。
這是大漢最後燦爛的火焰,燦爛而奪目。
…………………
“沒有想到,淵你會來找我等。”
在一座山上,鬚髮皆白,慈眉善目的老人看着眼前盤坐着的道人,後者只是雙鬢微白,大體還是黑髮,一身氣質清淡,後者收集了枯草和落葉,點着火,溫着茶,老人取出了珍藏的美酒,遞過去。
於是就烈焰溫酒。
淵看着烈焰噼裡啪啦地燒灼着葉子,靠着樹木,呢喃道:
“雲長失荊州殞命,曹孟德頭風崩殂,張翼德死於非命,劉玄德託孤白帝,之後,馬孟起飲恨而亡,黃漢升死於病榻,趙子龍老去蜀地……也不知爲什麼,這天下,突然就有了點秋風蕭瑟的感覺。”
“咳咳……”
那老人道:“你和你老師不一樣。”
他正是左慈。
淵道:“我當然和老師不同。”
“這一次來找老先生,還有其餘同道,是爲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說話的是旁邊另外一位老年道人,名爲葛玄。
雙鬢半白的淵看着遠方,輕聲道:“施展七星燈,救一個人。”
“救誰?”
“諸葛亮。”
淵緩聲道:“我所創黃巾力士之法,各家道門都可盡數取用。”
“以此爲酬勞,如何?”
葛玄挑了挑眉,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道:
“我聽說,葛公是謙謙君子。”
淵擡了下眉毛,搖頭道:“謙謙君子?”
“誰說的?”
他忍不住低聲笑道:“他從來不是謙謙君子,征討南中的時候,其他將軍說不願意去,他就乾脆說,反正你們做不來,還是我親自去吧。當然只是說着溫雅,下令是料衆將才不及己,意欲必往。”
“下面哪個將軍敢說自己比他強的?”
“其實他還想着,會反叛也就是這些將軍之前做的不好。”
“司馬懿詐稱吳國投降,他便直接回信說‘卿乃六十老翁,何煩詭誑如此’,也是說着溫雅,其實是大概就是在說,你老不休都六十多歲要入土了,還來搞這種把戲丟不丟人。”
“連徐元直和他遊學,他都直說徐元直他們最多做到郡守。”
“別人不服氣,反問他,他就只是笑而不語,意思是你們聽了也不懂,怎麼會是謙謙君子呢……,更何況,咳咳咳……”
他劇烈咳嗽着,微笑道:
“我之前聽阿亮說,司馬懿說早就有擊敗他的方法,但是要向曹帝請示,這小子在信裡面說,那老小子就是在吹噓,完全沒膽量和他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沒有聽過能打勝仗還要專門請示君王的。”
“脾氣一點沒有變啊。”
他們對飲着山中的猴兒酒,淵沉沉醉去。
他醉後想到了那清朗如同山風明月的少年,想到了執着的謀士,想到了撫琴高歌的孩童,想到了那一天的下午,沉睡着的孩子,還有推開門走進去的少年道人。
淵呢喃道:“他是我的弟子,是我的弟弟……”
“也是天下最後的火焰了。”
左慈輕聲道:“北斗主死,七星續命,是大凶之法。”
“要如何做?”
月光之下,醉了的道人呢喃道:
“七星續命,七星續命。”
“以我命,續他命。”
“以他命,續天下命……”
左慈複雜看着那醉酒的道人,想到了數十年前,那少年道人微笑着向他討來了斬龍伐脈的器物, 老邁的仙人起身嘆息着拱手,道:“既然如此。”
“我等當助道友一臂之力。”
“也看看人力,能否違抗天命。”
PS:感謝央樊殤情萬賞,司馬懿那兩句話確實是他說過的,記錄於正史,但是時間段不一樣,二創所用。《古今刀劍錄》:諸葛亮定黔中,從青石祠過,遂抽刀刺山,投刀不拔而去,行人莫測。
《晉書》記錄,司馬懿贏了,而《三國志》中立。《漢晉春秋》則是諸葛亮大勝。
而以《資治通鑑》爲代表的史學家們,採用了後者。
《晉書》:時軍師杜襲,督軍薛悌皆言,明年麥熟,亮必爲寇(這是正史,顯然丞相偷麥子狂魔的行爲對對面造成巨大陰影,簡直生草)。
大唐軍神李靖對陳壽的吐槽:“諸葛亮奇正之法,此已精悉,歷代名將,用其一二,成功者亦衆矣,史官鮮知克兵,不能紀其實跡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