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時光的枷鎖
葉檀大約是覺得人多手雜,不一會兒,所有多餘的人都被趕了出來,整間病房裡,只剩下他和方湛兩個人。
這種時候,說不準是在裡面旁觀、還是在外面等待更讓人來得揪心。
憤憤的醫務兵們,架着他們抓來的外科醫生出來。這傢伙掛着名兒,卻是欺世盜名之輩,除了鬼哭狼嚎一丁點兒用處都沒有。原本在病房裡時,顧忌着躺在牀上的方湛,一直沒怎麼好好整治他一番。這會兒除了病房,牆壁的隔音效果極爲優良,許多兵士心裡又墜着說不出的不安和抑鬱,就乾脆拿捏着這傢伙,敲打謾罵一番當做出氣。
而作爲領頭的徐少校,大約也是有氣的。所以睜隻眼閉隻眼,看着底下士兵發泄了十來分鐘,才終於擺出一副大公無私的長官架勢,勒令所有人住手。
不過那個時候,庸醫已經被揍得連他娘都不認識了。
唯一應當慶幸的是,醫務兵下手並不重,且還存着一絲分寸,不會衝着要害招呼。
除了鼻青臉腫之外,也不過堪堪斷了一根肋骨、一根手骨罷了。想來他的職稱水分再大,這點兒傷勢還是HOLD得住的吧?
這麼一靜下來,病房外的場面便越發沉悶。
原先還有些拳腳和罵罵咧咧聲,雖然鬧,卻多多少少能轉移一點兒注意力。這會兒,無人開口,全肅穆無比的站在走廊中,烏泱泱的一片,彷彿一塊陰雲。
死庸醫的哀哭聲被這片安靜給放大了,所有人都停了手,他又忌憚着再次惱到這羣凶神惡煞的人,於是就算是痛哭,也壓抑極了。可再怎麼壓抑。在四周鴉雀無聲的情況下,都顯得尤爲突兀。
“哭喪呢你!”終於有人忍不住,擡腳又踹了他一腳,卻換來徐少校的瞪視。
——怎麼說話的?!什麼叫哭喪?啊?!
被踢和踢人一方,都因爲這一眼斂了聲,訕訕的縮到了角落裡去。
從頭到尾,都沒有人注意到,最先出了病房大門、站在角落裡的葉棉。
所有軍服都圍繞着密不透風的病房,死死的抱成一個圈。而離得稍遠的地方,葉棉斜靠着斜對角的雪白牆壁上。一雙微冷的血眸,一動不動的看向那兒,眼神沒有絲毫波動。眼珠子也轉都不轉一下,好像是在看着那場鬧劇,又像是純粹在發呆一般。
她瞳孔中的血色濃郁而純粹,粘稠得好似凝固了一般,緊縮在瞳孔四周。
而呈現在她眼中的。卻不是病房白色的佈景,也不是那些嘈雜的白色的軍服,而是一片瘋狂抽長的綠意。
隔着一道厚重牆壁的病房內部,瑩綠色的光點凝實成一條條無比細長的綠絲,在整間空曠的病房中肆意飛舞,好像是河堤的柳條。在爛漫的湖風吹拂下,張揚的搖擺着纖柔的枝椏。
所有或虛化或凝實的綠絲絛,都從葉檀身上抽出。最終深入到方湛的後心。
只要葉棉想的話,她甚至能夠清清楚楚的“看見”,那些綠絲絛好像是一把把最精準的手術刀,將血色淋漓的胸膛切開,露出還在微微跳動、卻已經極虛弱的臟器。
每一根骨骼、每一塊肌肉、每一條血管。都在葉棉的眼前和葉檀的手下一一呈現,支離開來。
這樣細緻的切割。卻沒有太多的溢血,所有血管的開口,一團團微光像是棉花球一般堵在那兒,將所有的血液都封堵在裡面。
葉檀並不是外科醫生,卻比外科醫生來得更有效率。
數枝綠絲被抽長得越發纖細,原本濃郁的綠色,都因此而變得幾近透明。而這些近乎透明的虛化絲線,彷彿被一根看不見的針引領着,將方湛心臟的裂口緊密的縫合起來,每一根血管,也都嚴絲合縫的接洽在一處。
整個過程中,葉棉沒有一刻分神。
雖然信任葉檀的功力,然而除了等待什麼都不能做,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煎熬。
唯有親眼見證這一切,仔仔細細的辨析着每一寸細枝末節,她才能讓自己懸浮在高空的心,稍微安定一些。
一雙精緻而優雅的手,忽而搭在了葉棉的肩上。
而在此之前,她甚至沒有感覺到任何人的靠近。
葉棉悚然一驚,猛地轉過頭去,卻看到喬安娜瑩然如玉的面孔,在醫院蒼白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漠不關心。
“你怎麼過來了?”
這種時候,喬安娜分明還在其他的城市纔是。
“方以航脫不開身,所以擺脫我過來的。”喬安娜淡淡道,“畢竟是聯邦的少帥,不是麼?”
葉棉看着喬安娜微微翹起、露出一分若有似無譏誚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一愣。
許久,她才接口道:“是啊……”
方湛,這個名字所代表,並非只有他本身而已。他是方以航元帥的兒子,是聯邦未來的領袖,而這一層面上的意義,比他本身要重要得多。
當初眼睜睜看着他昏迷休克的自己,只自私的想要留住他,卻根本沒有顧慮到這一點。
可是從出生開始,就始終肩負着這個責任的方湛,從來沒有忘記過。
他可以戰死,卻絕對不能轉生爲一個血族。這會是……整個聯邦的恥辱。
所以即便重傷至此,他也不願意妥協。甚至在她刺破他脖頸的一瞬間,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只爲了制止她的行動。
對於他而言,變成血族,是比死亡更加難以接受的未來。
葉棉的睫毛垂落着,裡面的神色變幻不定,垂放在兩側的雙手,不由握成兩個拳頭,鬆了又緊。
“我早就提醒過了,你和他,只當嚐個新鮮就好,卻不能認真。一認真,你就輸了。”喬安娜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輕拍了兩下,“血族和人類,並不適合在一起。而方家那個小子,尤其如此。作爲玩伴,他自然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可如果你想要長久的話,那就會變成最糟糕的結果。”
葉棉咬了咬脣,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變成血族的時間還不長,所以沒有辦法真正的體會到,靜止的時光,對我們而言到底是怎樣的意義。對於人類來說,長生不老,或許是一個很美的憧憬,可對於我們而言,這反而是一道枷鎖,是最殘忍的酷刑。尤其對於……”喬安娜頓了一頓,“愛上人類的血族而言。”
“你要知道的是,能夠通過密黨審覈的人類,不過萬分之一。而愛上人類的血族,想要幸運的獲得這個概率,更是億萬分之一。”喬安娜歪着頭,彷彿有些噓唏,“如果沒有那個運氣,又該怎麼辦呢?或許會陪着那個人類,看着他隨着時間一點點老去,頭髮變得花白,皮膚變得鬆弛,身體變得虛弱,整個人被時光洗刷得越來越滄桑。血族要見證自己最愛的人,從最好的年華,變成這麼一副模樣,就像是在接受凌遲一般。或許某一天,他會因爲這種反差,難以忍受的離開對方。
可最殘忍的,卻不在於此。更多的時候,血族並不會介意幾十年的陪伴,但作爲愛人的人類,卻會因爲這種變化越來越自卑,越來越偏激,傷害自己,也傷害自己愛的人。又或者,人類可以不去計較這些,然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也不過短短几十年而已。而在此之後,被留下來的血族,卻需要用幾倍,乃至幾十倍的時間去遺忘。
而且,就算對方的體質可以接受初擁,也不見得真的就幸運了。你必須親手殺死他,卻不能夠保證他能夠再次復活。這樣做的代價,或許是比不能初擁,還要更早的失去他。即便初擁是成功的,誰也沒有萬全的把握,可以保證他絕對不會變成Level_E。看着曾經的愛人,變成六親不認、唯有慾望留存的野獸,誰又能夠忍受這樣的痛楚呢?那個時候,即便你想要留住他,也真的能夠保住他,可這樣子的他,也不再是你曾經愛的人了。再退一步,在漫長的覺醒之後,他變成了真正的血族,融入到了你的生活之中。可幾十年的歲月可以保證彼此的忠誠,但千萬年的期限……你真的有信心,你們都可以一直堅持下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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