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三年九月-康熙五十四年三月事)
九月二十八日,府中家眷隨着聖駕返回京城園子。面對我的一再堅持,他最終以回府安產的名義,將我安排至親王府邸。
懶洋洋的倚在窗邊,看着蕭瑟的深秋裡有些淒涼的府中景緻,連悲傷也成了一種奢侈。
院裡只有秋蟬、紅鸞、劉希文並幾個小太監、僕婦百無聊賴的身影,許是感染了秋季悲涼的意境,見他們不經意間向着園子方向眺望的神情,我有些懷疑,是我任性的離開註定了他們今後再無起色的人生。
心裡卻未後悔,寧願親手斬斷情絲,也不願等待他最後絕情的宣判。
不再見他,那個孤傲的男子,我試圖用忙碌來遺忘他在我生命中曾經出現的痕跡。
只是,夜深人靜時,心還是會沒由來的糾結,記憶不因我的決心而消失,反而愈加清楚地反覆呈現在夢中,每次醒來,淚溼枕面。
定居京城的額娘、姐姐時常來府看我,又帶了親手繡的小孩兒穿的衣物。我總說,孩子都未出生呢,是男是女都不知曉,哪裡用得這麼許多繡件。
“妹妹自是不用擔心,親王府家的孩子斷不會缺這個。只是我與夫人在家總是閒不住呢。”姐姐笑了笑,柔聲說道。
親王府家的孩子……因爲姐姐話裡的這個字眼,我瞬間暗淡了眼神。
額娘見狀拉住我的手,說道:“馨兒,額娘有句說話,怕你聽了傷心,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起……”
我隱去失神,揚起笑臉說:“額娘有話說出來便是了,哪裡用這樣見外。”
“主子把你一人丟在府邸這事,真真有些說不過去了。額娘原不該指責主子什麼,但他既不來探身懷有孕的福金,又未有一字問候,實在是……”額娘頓了頓,臉上出現了不滿女兒被人輕視的表情。
笑了笑,我輕聲勸解:“額娘看我現下一個人不是挺好的麼?清閒自在,懶問俗事。”
額娘皺起眉頭,詢問道:“馨兒難道打算一輩子就這樣渡過?”
我低下頭,喃喃道:“若能回家就好了……也許馨兒的任性會損害哥哥們的前程,但是……但是……額娘最瞭解馨兒了,所以,不要勸馨兒乞求別人的施捨,得不到的,馨兒寧願放手離開。”
說着,我眼眶酸澀,眼淚就要流下。拿我沒奈何,又見勸不住,額娘微微嘆息一聲,說道:“這個性子執拗起來跟你二哥一樣,不是一個娘生的卻又這般相像,真是……”
“額娘不勸你。要怎樣繼續未來的路,由馨兒自己決定。這是你阿瑪的話,我們欠你太多,爲了家族的利益,要你犧牲一輩子的幸福。”
“額娘!”拭去額娘眼角的淚,看着她日益明顯的華髮,我說道,“不怪任何人,既是命定,馨兒唯有坦然接受。即便一生活在回憶裡,也足夠了,至少,馨兒比世間很多人幸福,因爲馨兒在茫茫人海中遇見了他……”
額娘欲說些什麼,我笑着拍拍她的手,不願再談論這個令人不快活的話題,開口另問道:“不是說二哥哥使了家僕帶信給我麼?”
姐姐立即拿出一封信函,我小心納入袖中,心想着待到晚間無人時再閱。
沉默片刻,姐姐尋找不觸及我感傷的事情:“我們婦道人家本不該說些朝堂上的事情,可是十一月八貝勒的所爲真真是轟動一方了。”額娘點頭同意了姐姐的說法。
因這些日子不管府中事務,一切坊間傳聞、邸抄我皆未過問,聽姐姐如此說,我不明所以的驚訝問道:“八阿哥出什麼事了?”
姐姐、額娘二人便將八阿哥的事前前後後說了一遍。該年適逢良妃二週年祭,八阿哥因此未赴行在請安,卻於十一月二十六日送了兩隻將斃海東青而被皇帝重責。
“聽說近日還停了八貝勒爺及其屬官的銀米呢。”姐姐最後又補充一句。
“老八他們不會一直這般權勢。”我驚訝的聽着描敘,腦海中不禁浮現去歲他曾對我說過的這句話。如今,我原以爲玩笑的話語竟然應驗。
聰明如八阿哥怎會做出如此自斷前程挑戰皇權的事?多麼明顯的陷害,皇帝卻相信這樣的荒唐舉動背後沒有其他隱衷。我的身子猛然顫抖起來,眉頭緊鎖,如不出我的料想,皇帝會藉此機會重挫八黨的勢力,而爲防止八黨的捲土重來,皇帝也許會給予他更多的權勢。
若皇帝此舉是爲了保護八阿哥?我低頭沉思,這個可能是有的,皇帝仁厚,頗念親情,考慮到另一派收買了八阿哥身邊親信太監送來將斃海東青,如果對方抱着玉石俱焚的絕然態度,暗殺八阿哥亦是輕而易舉的事。若事情真走到這一步,離動亂也不遠了……
不管八阿哥被斥的事如何發展,於他只有好處而無半點害處。心裡一緊,這個事難道是他所爲?!眼睛定格在昨日看的書頁上:“敵已明,友未定,引友殺敵,不自出力,以損推演。一.”
無聲笑了起來,好一個“借刀殺人”!這個事即使不是他所爲,他也難逃其中干係,他定是借了廢太子的手設計陷害八阿哥!
如今,八爺一黨遭受打壓,而保太子衆黨徒早如傾倒之大廈,再無迴旋餘地,皇帝對這些站在臺面明爭的皇子阿哥再無仁愛,亦恐怕已將其從未來儲君的名單中剔除。
只可憐那死而不僵的廢太子,被人當了槍使也不知道,真真好笑,二阿哥還以爲報了八黨的廢位之仇呢。如今八阿哥與廢太子鬥得兩敗俱傷,背後得利的漁人會否是他?
額娘、姐姐見我突然低頭微笑,不解何故。我也不好與她們明說,只勸了她們多用些茶點,說了些與朝堂無關的閒話。
晚間送走額娘、姐姐,我獨在房中,支起明燭,展開二哥哥的來信。
見封套上赫然寫着“幺幺吾妹親啓”等語,不由得輕笑出聲,多少年了,二哥哥還記得我幼時的小名兒。
可如今我們再無法回到那段無憂的青蔥歲月了……心裡嘆息一聲,匆忙打消這等哀傷的想法,拆了信封,展開來細細閱讀。
“二哥哥是來當說客的麼。”我一面好笑的看着信,一面自言自語。
“馨兒,因了你,那個冷性情的人才知曉如何會心的笑啊……”
“騙人。”我笑着反駁,本以爲早已乾涸的眼卻淌出了淚。
“別哭……”耳中彷彿傳來他嘆息的聲音,曾經在我身旁的他,輕輕爲我拭去決堤的淚。
若果如哥哥所言,我不是做了一件傷害他的愚蠢事情?!
但,我卻不願意回去。我的自傲,無時無刻阻止我想見他的念頭。
我畢竟是額孃的女兒啊,額娘對阿瑪的獨佔,外人說是“奇妒”,就連二哥孃親的去世,也被人認爲是額孃的逼迫。
可是,平心而論,哪個女子能眼看着心上人擁着其他女子而流露真心微笑?壓抑着心痛的生活,叫人情何以堪?!
於是,我每日等待,等待他的到來,等待有一天,他來接我,等待他告訴我他心裡的思念。
可是,過了二月他還是沒有出現,好像我從未在他生命中出現。
難道我們就這樣形同陌路,從此海角天涯,再不相見?
是年三月十二日酉時,我誕下一位格格。
屋外漫天的梨花如雪翻飛,他還是未來……
注:
一.“敵已明,友未定,引友殺敵,不自出力,以損推演。”即借刀殺人原文。(《三十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