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九年事)
日落時分,天邊依稀有幾點星,柔和的閃爍。
騾車單調的“咕嚕”聲,模糊了現實與夢幻的界線。各人車前樹起的雙燈一.發出的微弱光亮,成了這夜間標註存在的唯一物件。
擡起簾子,看得蜿蜒的車隊緩緩駛入了地安門。黑暗中,鬼火一般閃爍着向這座華美絕世的名爲紫禁城的龐大宮殿羣聚攏。
這,便是決定命運的選秀了。
我們這些旗人女子身上承載着父兄、族人們夢寐以求的功名利祿,從現下起開始緩慢發酵。是釀成美酒,還是變成一無是處的酸腐死水,全部仰賴身份、地位背後錯綜複雜的權利鬥爭關係。
正伸頭觀望,見得幾個太監打扮的侍官過來傳了旨意,令一衆秀女下了騾車在神武門外侯着。
我小心提起裙角下了車,剛站定,便看見聚在一起的秀女們臉上那種迷茫的表情,對未來,對命運無法預知的深沉迷茫。
不知曉,在她們眼中,我是否面露同樣彷徨無措的神情。暗自好笑自己的自傲,我與她們有何不同,不過都是等待那九重宮闕里面的至尊,決定命運的卑微的小人物罷了。
主事太監至衆秀女面前宣佈了須注意的諸多事項後,便引着我們鑲白旗這旗的秀女按着次序進入順貞門。回首再看,接送秀女的騾車緩緩離開,最後完成使命般消失在暮色中。
收回視線,我低眉垂首,不再回望過去。
衆人秉住呼吸,小心翼翼的跟着前導太監進了一間富麗堂皇、雕樑畫柱的大殿。
一味的勸解自己平淡面對,早已知曉參與選秀的結局,我所等待的不過是由皇帝以頒發旨意的方式最終確定這個已知而已。
我,不過是二哥哥送來的交換啊……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冷笑,哥哥得任四川巡撫,我,來京成爲他忠誠的保證。
也反抗,也難過,我的未來,怎能這樣輕易地由人決定?!
可靜下心來仔細想想,這竟是我最好的結局。得享富貴榮華,兄長政治仕途一片光明,多少關係糾結的獲得,在我眼中,不過鏡花水月般虛幻可笑。
沒有憧憬,沒有期盼,我只是旁人操控利益的木偶,唯一能做的是心平氣和的冷眼旁觀無法變更的命運。
須知,這便是一個旗人女子能夠得到的最好未來了,不是麼?
然而,等待的過程如此漫長。秀女不可私自亂動,一衆人等擁擠在偏殿,寒冷刺骨的北風呼嘯着灌進殿內,穿透我們身上單薄的旗裝。
爲了宣示皇朝節儉的風氣,皇家規定不可着華貴的皮毛,綢緞參選,秀女們全是樣式顏色一致的藍布旗裝,和統一結成大辮的秀髮。
迫於此項規定,衆人只得在髮辮的配件上下功夫,放眼望去,珍珠、瑪瑙、翡翠、珊瑚應有盡有,最次的也是黃金點翠的小掛件。
只是天氣太過寒冷,凍得大家的臉漸漸走了樣,此刻完全失去了爭寵的閒心,只巴望着選秀完畢趕緊回家。
我兀自坐着,雙手緊緊交握阻止由於冷意身體輕輕的顫抖。百無聊賴,對着屋內秀女微微笑了笑,略打了聲招呼後,便與左右捱得近的兩三個秀女低首輕聲交談起來,大家這才少了初見時的拘謹,慢慢熱絡起來。
談資漸少之後,衆人漸漸的又沒了聲息。我無奈嘆息,只得默默坐着看屋角螞蟻緩慢活動,擡頭數了數藻井的升龍,復又低下頭拿起髮辮把玩繫於其上的碧璽掛飾。正有些不耐煩,聽到太監遙遠而模糊的傳唱:
“……鑲白旗陳繼範佐領下秀女……至內庭……”
由於太監的唱名,我的心突的提到嗓子眼,自嘲的撇了撇嘴,明明已經安排好的必然,我卻還是會緊張。
與同旗的另五位秀女一組恭謹的跨過門檻,進入殿中內庭。遵照宮監指導的規矩,我們依例給隔着紗簾坐於寶座之上的延禧宮貴妃行叩頭請安大禮。
太過緊張,我腦中一片空白,原本心中想好的應對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行起禮來也分外僵硬,好容易直起身,雙手卻又不知所措的緊握在了一起。
暗自懊惱自己的失態,隱隱聽見簾後內室傳來輕微的聲響,“這孩子穩重大方,倒適合四阿哥……”
驚訝的擡起頭,恍惚看見簾後一抹明黃色的身影,欲再仔細瞧瞧,忽然發現簾內人向我所站位置看過來,慌忙低下頭,我不敢再有失禮逾制的舉動。
不到片刻,聽見太監出來宣旨意,“留牌子的秀女五日後複選,其餘的各歸其家。”
我取下旗裝鈕釦上繫着的綠頭牌輕輕交給隨伺太監。留了牌子複選,不過是走個過場,主宰的人已經決定了我的人生。
默默跟着衆人退出大殿,平靜的心湖下風起雲涌的不得安寧。
擡起頭,東君已然點亮天際。
身後的紫禁城落入朝陽光芒的包圍中,那紅牆金瓦,看不分明……
注:
一.《清宮檔案揭秘》選秀女車,樹雙燈,書“某旗某佐領某某人之女”。
於日落時分發車,入夜時進入地安門,到神武門外等候宮門開啓後下車,在宮中太監引導下,按順序進入順貞門。
秀女們乘坐的騾車則從神武門夾道東行而南,出東華門,由崇文門大街北行,經北街市,再經地安門到神武門外。
此時已是第二日中午。
初選完畢的秀女們在神武門外依次登上來時所乘坐騾車,各歸其家。
應選秀女在神武門外下騾車後,先由戶部司官維持秩序,再又太監引入宮中。御花園,體元殿,靜怡軒等處都曾是閱選秀女的場所。一般每天只閱看兩個旗。
留牌子的秀女再定期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