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十一月—十二月事)
因尋不着那個構陷我出錯的媽媽,例銀的事只好不了了之,我心裡卻埋下了陰影,平日行事分外小心謹慎起來,就連說話,也多留了一個心眼。
天寒無事,我隨手披了件緞地盤金鳳斗篷出門賞梅。斜靠在亭子裡,忽覺,今冬的梅特別冷豔多姿。
我面無表情的坐着,心緒飛得遙遠。
來此爲何,又將去向何方?這樣的問題,從最初就緊緊糾纏着我。不管願意與否,在這個地方,每個人都要運用自己的智慧爭鬥。
更加了解,阿瑪所說的不在乎。京城本是個無情地,卻妄想與人交心,最後受傷的總是那個更在乎的人。
根本不需要真誠。這裡的人只會躲在角落飲泣悲傷,人前卻是另外一副嘴臉,他們只會不擇手段的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輕嘆一口氣,我拉緊斗篷抵禦寒冷,擡眼見一抹黑色的身影向亭子這邊走來,接着便是他越來越清晰的五官。
看了他一眼,也不管什麼請安禮儀,我冷哼一聲轉頭便走,卻不知道自己爲何生他的氣。
許是不適應京城的氣候,我染上風寒。開始時並未放在心上,只差秋蟬拿了幾服治療傷寒的藥。誰知非但不見好轉,竟愈加沉重起來,劉希文得到他的允許請來太醫爲我診治。
又吃了幾服藥,也不見大好,病情斷斷續續的輾轉於白天黑夜之間。
迷糊中,彷彿回到幼時,阿瑪輕撫我的額頭,溫柔安慰:“馨兒不哭,退熱了就大好了……”
眼前的黑色身影是誰?爲何撫着我的額頭輕聲嘆息?
“阿瑪……”我不禁伸出手,輕喚出聲。是阿瑪麼?每次生病,阿瑪總是徹夜不眠的在旁照顧。還是最疼愛我的哥哥?淚水無聲滑落,無法再僞裝駕馭旁人的嚴肅冷淡。
傷寒來得快去得慢,熱度退去之後,身體開始緩慢恢復元氣,只是頭仍有些昏昏沉沉的。
因耿格格誕下小阿哥,爲免傳染,府中事務我暫不管理,我也樂得在屋中養病,卻絕這煩擾人事。
暗自高興這風寒帶來的好處,聽見外間一陣吵擾,隔着屏風隱約瞧見進來兩個人,本以爲是他,正想裝了重病不想言語,待看清了來人,卻怎麼也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夢裡期盼、朝思暮想的人,此刻竟然出現在我面前!
“額娘!”我掙扎着起身,竟欲下榻,額娘上前輕輕按住我的衝動,示意我靠在榻上說話,她含淚看着我,哽咽着跪下磕頭請安。
我強忍着決堤的淚,千言萬語,也只能默默的請額娘起身落座,一面吩咐屋內侍候的僕人全部退下。一.
爲免額娘傷心,我強壓下滿腔委屈,揚起笑臉安慰:“馨兒沒事,額娘無須擔心。”
我笑着對跟額娘同來的姐姐道:“姐姐也起身吧。”
歡喜過後,我問道:“大老遠的,姐姐怎的帶了額娘上京?馨兒不是在去信上寫着‘大好’了麼?”
姐姐看着我,笑道:“妹妹不是不知道,阿瑪都不能奈何額娘半分,我怎敢呢!”
額娘輕拍姐姐,道:“夜合,越發沒有樣子了。”姐姐雖爲妾室所出,但自小由我額娘撫養,故而與額娘感情融洽,我看着家人的和美,一時間忘卻了府中紛擾。
額娘坐至牀榻邊,寵溺的撫了撫我的額頭,溫柔的問:“好些了麼?”
我無聲的點點頭,止不住撲進額娘懷中,她拍着我的背,說道:“這麼大個人了還像小孩子似的。”
抱着額娘,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我撒嬌着說:“馨兒在額娘面前永遠是小孩子……”
一家人坐定後,我左右瞧着不見姐夫的身影,開口詢問:“姐夫呢?沒來麼?”
“與主子在書房說話呢。”姐姐微笑着回答。
念起姐夫是他旗下佐領,此番進京,少不得有事對他稟告的,我另問道:“額娘、姐姐怎會來京城,也不告訴馨兒一聲。”
姐姐對我眨眨眼,笑說:“是主子吩咐我們來的,還說了讓我們來京長住呢。”
“是……他叫你們來的?!”我的手緊緊抓住錦被,眼睛怔怔的看着食指上的翡翠戒指,視線漸漸模糊。
“嗯。因額娘擔心妹妹的病,才與我們先行一步。等阿瑪打點好武昌老家的事便會跟着上京了。”姐姐渾然未覺我的異樣,開心的說道,“主子對妹妹的事可上心了,生怕妹妹一人在京裡寂寞,不能長伴父母膝下盡孝呢。”
閉上眼,抑住幾欲昏厥的難過。
難道,我一個,還不足以保證二哥哥對他的忠心麼?!難道,還要搭上我一家人,他才能安心?!
我不屑的冷哼一聲,神色慘淡。
“馨兒,怎麼了?”額娘擔心的看着我的失常。
“沒什麼,”我搖搖頭,勉強說道,“阿瑪進京了讓他來府看我。”
“這是自然的。”額娘笑撫着我的發,柔柔說道。
額娘與姐姐對我說起南邊的事情,我微笑應和着,不敢多言進府後的種種。
有時候,看得太過清楚,反而是種負擔……
我三人正說着話,姐夫進得屋來請安。命了丫環們奉上茶點,藉口讓額娘、姐姐在偏房用膳支開她二人。
令姐夫坐在不遠處的圓凳,我問道:“爺與姐夫說了什麼?”
姐夫恭謹垂首回答:“除了讓奴才盡心安排家裡進京事宜,就是……”
見姐夫似有隱衷,欲言又止,我忙說:“現下無人,姐夫且說,我斷不會說與別人聽的。”
“福金不要誤會,只是這個事情連夜合也不知曉……”我點點頭,姐夫接着說,“主子讓奴才帶了人蔘到南邊販賣,再進了絲綢來京出售。”
我驚得直起身來,姐夫慌忙勸道:“福金好好兒躺着。”
我抓緊被褥,反問:“姐夫瘋了不成?若叫皇帝知曉,可是大罪啊!難道沒有瞧見太子的事例麼?!”
姐夫笑了起來,輕聲解釋:“福金有所不知,這麼多年一向如此行事,並未出什麼差池,這也是爺信任奴才纔給奴才做的好賺錢的營生。而且——”他壓低了聲音,“八爺、九爺那邊,做得更是明目張膽,幾乎壟斷了整個江南的人蔘生意。”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事……”我暗淡了眼神,叮囑道,“姐夫還是小心爲上,見好便收,萬萬不要太過招搖被人捉了把柄,讓姐姐在家爲你擔心。”
我聽他答應下來,便不再談論這個話題。
額娘她們用過茶點離開王府不到一刻鐘的功夫,秋蟬進來對我稟告:“爺差人來傳話,說一會兒過來。”
“知道了,今兒我不舒服,你跟劉希文伺候着就行了。”我淡淡的說完這句吩咐,倒頭便睡。
剛睡下不久,聽見外間一陣吵鬧,想着是他來了,我心懷芥蒂,轉過臉裝作熟睡的樣子。
“還未好麼?”耳中聽到他的問話聲。
“可能今日見了家人,稍不注意,又反覆了。”我聽秋蟬如此解釋,心裡高興想道:好秋蟬,快快與我打發了他去。
突地聽見李姐姐的聲音:“爺真是關心妹妹,妹妹好福氣呢。”我皺了皺眉,這一家子怎麼都來了?!
“行了,讓她好好休息吧。”感覺他不耐煩地揮揮手,身後便沒了說話聲。
好,好,好,好一個一團和氣,一派祥和的景象!我無聲的冷笑。
錦被下,我緊握着拳,強忍住上前質問他的衝動。
注:
一.根據溥傑回憶,親王府中其他的側室福金家人入府府中之人需迴避,而不能有人在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