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三月-九月事)
三月二十三日, 以妄參金南瑛及具本恭賀日月合璧、五星連珠奏內字畫潦草,且將朝乾夕惕寫作夕陽朝乾爲由,他撤去二哥撫遠大將軍、川陝總督之職。
三月二十五日, 小哥哥以陛見奏對謬誤, 革去甘肅巡撫官位。
我鬆了一口氣, 暗想如此, 哥哥應該可以避開朝廷上風雨欲來的危險。
漸漸放下家人權勢太盛的隱憂, 聽聞宮內金蓮花季節已到,我搭着紅鸞的手,行至御花園賞花。一路避着喧鬧, 只往僻靜處遊賞。
行了沒幾步,聽得隱匿花叢的亭子邊, 傳來宮女太監們的竊竊私語, 正想避開, 卻傳入耳中令我震驚的話語:
“新近宮裡的傳言,你聽說了麼?”
“‘帝出三江口, 嘉湖作戰場’……當然知道,現下宮裡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聽聞皇上要將大將軍調到杭州守城門呢,這不明擺着向天下宣佈已經不再信任大將軍,恐他作亂呢。”
“呵呵, 看來皇上也忍耐不了大將軍的驕橫跋扈, 決心動手鏟除禍害了……”
“不出一月, 貴妃恐怕連永壽宮主位都保不住了, 她還不明就裡管着宮裡事務, 真真可笑至極!”
我寒着臉,踏入亭子。“貴……貴妃!”一個小宮女率先發現我的到來, 扯了扯爲首說話者的衣袖,顫抖着開口。
衆人呆愣看着默不作聲的我,身旁的紅鸞沉下臉,出聲呵斥道:“好放肆!連請安的規矩都忘了麼?!”
一干人等嚇白了臉,齊齊跪下磕頭請安:“貴妃吉祥,奴才們叩請貴妃萬福金安。”
眼神冰冷掃過地下跪着方纔聒噪說話的宮人,也不叫她們起身,我漫不經心的把玩着小指上的鎏金萬字指甲套,淡淡開口問道:“哪個宮裡的?”
跪着的宮人們面色驚慌,不斷的磕頭討饒:“貴妃饒命,奴才們再不敢胡言亂語了……”
我冷笑出聲,嘲諷道:“饒命?本宮何德何能能饒爾等之命?!”紅鸞恭謹地扶着我坐了下來。
聽我如此說,爲首的宮女對身旁人使了一個眼色,衆人皆沒了聲音,只是低垂着頭默默跪聽。我陰冷的反問:“自以爲不出聲,本宮便無法知曉爾等是哪個宮裡的?”
我回首吩咐身旁伺候的小太監:“你現下去查查,若是皇后宮裡的,你跟皇后說一聲;若是其他主位的人,即刻傳她們到本宮面前跪下聽罰!”
地下跪着的衆人臉上這纔有了驚恐的神色。我笑了起來,臉上卻是冰冷,“‘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戰場’,好,這話編得有意思。說,從何處聽來的。”
見她們一味沉默,冷冷的吐出兩個字:“掌嘴”,我展開手中的團扇,慢悠悠的搖動扇柄。
爲首宮女詫異的擡起頭,緊咬着嘴脣,恨恨出聲:“我們是皇……”
“皇后宮裡的?”我抓住她的話頭,陰沉的笑問。真是些不上進的奴才,隨便一激便控制不住心中的想法。
“不,不是,”那宮女慌了神,急忙改口,“我們是齊妃宮裡的。”
“是麼?齊妃宮裡的?”我微笑看着她,眼神愈加冰冷,“再說一次。”
“我們是齊妃宮裡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我看到行至近前的皇后身旁齊妃煞白的臉,不由得在心裡冷笑起來,她們的消息倒是快,才片刻工夫就趕過來要人,還有幸聽到這句精彩絕倫的話語。
我緩緩起身向皇后福了福,聽到她笑着說:“妹妹無需勞神,且將這些個放肆的宮女交我處理便可。”
心裡一陣憤恨,幾欲開口駁她,紅鸞在旁拼命使眼色,緊緊拉着我的衣袖,我纔想起她皇后的身份。
緊握拳頭,想着那句流言雖得不到證據,但見得皇后、齊妃如此焦急我拿人的舉動,心裡早有了定論。我強壓下心裡怒氣,垂首恭謹道:“是,謹尊皇后懿旨。”
眼看着皇后領了宮人們離去,我喃喃道:“我要見皇上。”
“主子,”紅鸞爲難的開口,“奴才方纔怕事情鬧大,特意使人去養心殿,蘇總管攔下來說皇上不在那兒呢。”
“是麼?”我腳下步伐不穩,差點摔了下去,所幸紅鸞及時將我扶住,卻控制不住流下悲憤的淚水。
他不見我?他爲何不見我?額娘亦許久未得旨意來看我,心裡一陣恐慌,得不到任何消息的永壽宮,會否是他下令隔絕朝堂的一切變動?
我可以運用手中的權勢壓下不利二哥的流言,重要的卻是他的想法,他是否已經屈從於旁人的看法,不再信任二哥?
“去養心殿。”我拭去眼角的淚痕,語氣平淡的命令。紅鸞張嘴欲言,終是默默的攙着我上了軟轎。
一路行到養心門,我對着迎上來的蘇培盛吩咐:“爲我通傳。”
“貴妃主子,皇上正與怡親王商談朝政大事,不見任何人呢。”蘇培盛眼神閃爍,面色頗有些倨傲。
商談朝政大事?扯出一抹冷笑,方纔紅鸞使人來請時,蘇培盛說的卻是皇上不在養心殿,聽得這前後矛盾的說辭,我定定看着蘇培盛,道:“如此,我便在這兒等着。”
沒料想我會這樣堅持,蘇培盛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因素日得寵而生出的輕慢之心倒收了幾分。
天際漸漸露出暮色,一日積攢的暑氣仍未退去,紅鸞擔心的看着我面色蒼白的站在殿外,正想勸我,聽得養心殿內響起嘈雜聲音,緩緩退至一旁,卻見怡親王拉着侄兒小富、小興出得殿外。
皺眉看着侄兒們臉上的憤恨與不甘,我上前一步,開口問道:“富兒,興兒,怎麼了?”
“姑姑!”侄兒掙脫怡親王的鉗制,衝到我面前,揚聲質問,“您不救阿瑪麼?!您也不管阿瑪了麼?!”
“這是怎麼說的?”我一臉疑惑,想着二哥此刻境況,強壓下的不安逐漸擴大。
“皇上見得青海勝利,用不着阿瑪了,便狠心決絕的一味將阿瑪置之死地!”“‘鳥盡弓藏,狐死狗蒸’,這就是功臣的最終下場麼?!”
小富言語狂妄,我心裡着急,揚手狠狠打了侄兒一巴掌,喝斥道:“放肆!怎可以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語!?”
“姑姑……”撫着被我打得泛紅的臉,小富神情激憤,他忽然拔出我髮髻上的點翠金鳳簪,用簪腳抵住我的喉嚨,大聲喊道,“姑姑,皇上已經放棄阿瑪了,您不可以!您一定要救阿瑪!”
“富兒!”我驚得幾乎昏倒在地,御前動武是什麼樣的大罪?!這孩子瘋了不成?!
“快將貴妃的金簪放下,你如此行事,非但救不了你阿瑪,連你亦要入罪!”怡親王語氣平淡的勸着,眼睛卻滿是焦急的望向我。
我輕輕點頭,明瞭怡親王要我趕緊勸下侄兒,若給他看見這個陣勢,定不會放過侄兒。
“富兒,姑姑會想辦法,你聽話先放下簪子。”我微微回首安撫小富浮躁的心緒,一旁的小興亦跟着勸說。
“我不管!我不管!我只要救阿瑪!”小富情緒失控,胡亂揮舞着手中的髮簪,不意尖利的簪腳劃過我的掌心,頓時鮮血外流,隱隱的見得傷口露出皮肉。
血腥直衝腦際,我一陣眩暈,仍緊緊拉着小福的手,不允侄兒再作放肆舉動。
“放下!”他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驚慌失措的小富失神的瞪着我的傷口,忽的扔下手中的金簪,嘴裡喃喃重複着同樣的話:“我要救阿瑪,我要救阿瑪……”
他皺眉看着我受傷的手,頓時面色冰冷的揚聲傳喚:“侍官何在?!”不要!我含淚望向他,嘴裡說不出一句話。
回望我無聲的乞求,他勉強壓抑怒氣下令:“將富、興二人革職,交其祖看管,若不知悔改,定不輕饒!”
“謝皇上……”我揚起蒼白的笑,話未說完,忽的失去平衡昏了過去。
醒來時發現身在養心殿體順堂,回想起他抱着我大喊太醫的焦急,低頭看向包紮好的患處,臉上淡淡洋溢起溫柔的笑意。
我起身下牀,止住欲隨身伺候的紅鸞,獨自穿過迴廊,忽從前殿簾後傳來輕微的說話聲,我停下腳步,聽得怡親王的聲音:
“本王在此多言一句:蘇總管再怎麼得皇上寵信,也不過是個奴才,而貴妃是皇上至親至信的家人,你一直跟在皇上身邊伺候,應該比本王更清楚貴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如此,你還敢輕慢貴妃?!”
“奴才……”聽不真切蘇培盛壓得極低的聲音,恍惚清楚“奴才一時鬼迷心竅,……請怡親王饒恕”數語。
說話聲逐漸消失,簾後又歸於平靜。我握着手中的帕子,感念的笑了起來。在這個人人自危的時刻,怡親王仍願意站出來爲我家說話,這份恩情,永生難忘。
打簾見着他與怡親王神情嚴肅的說着什麼,我不便現身,想着回體順堂等待,“大將軍”三字忽然傳入耳中,我不由得仔細聽了起來。
“關於調補原大將軍、川陝總督爲浙江杭州將軍的事兒,還請皇上三思。”怡親王恭謹開口。
他揮揮手,不耐煩地說:“朕意已決,十三,你無需再說什麼了。”
“可是,貴妃處怎麼解釋?”怡親王猶豫片刻,輕聲問道。
他擡起眼,語氣冰冷的說:“一女子,何可以左右朕的想法?!”
聽着這句說話,心中某些堅固的存在轟然倒塌,我大口喘着粗氣,雙手緊握以阻止自己大喊出聲的衝動。
跌跌撞撞的沿着原路返回體順堂,才坐下來,進來奉茶的紅鸞見得我毫無血色的臉,唬了一跳,問道:“主子,您怎麼了?可是不舒服?奴才這就傳太醫來診視!”
“不用。”這是我的聲音麼?那麼縹緲,仿若另一個世界般虛無。
我神情恍惚的起身走到格窗旁,喃喃說道:“今年的桃花敗得早,轉眼便化歸塵土了……”
“紅鸞,”我緊緊握住她的手,道,“跟我保證,一定要照顧好六十阿哥,他是我最後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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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您這是什麼話兒?”紅鸞驚慌失措看着我,焦急反問。
我淡淡笑了笑,沒有回答。紅鸞欲要再問,聽得室外傳來他進來的聲音。
原以爲會眼淚決堤,可是眼眶乾澀,再無一滴淚。我面色冰冷的端坐涼榻上,麻木望着窗外明豔的陽光。紅鸞有些着急我的不敬之舉,想說什麼,看到我不同往日的漠然,止住了勸說。
看着他跨入室內,我還是未起身迎駕。他緩步行過來,輕聲問:“身子好些了麼?怎的這陣不注意休養?”
我深吸一口氣,淡淡回答:“不耐京中炎熱罷了。”
“坐着吧。看你臉色蒼白的樣子,難道變得跟朕一樣怕熱了?”他輕輕笑了起來,撫着我回到榻上。
“胤禛,”我打斷他的話,目光空洞的看着前方,“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他愣了愣,揮手讓身旁人全部退下,柔聲問道:“什麼事兒?”
“一女子,何可以左右……”心裡浮現他說這句話時決絕的表情,眼前滿臉柔情的他,哪一個纔是真實?這便是我癡戀着他的結果?無聲的笑了起來,淚已流盡,最後是我的命,還他,統統還給他!再不相欠!
我擡起頭,直視他的眼,“於你來說,我究竟是什麼?上了岸便可以丟棄的浮木?抑或是可有可無的衣裳?!”
“怎麼問這樣的話兒?”他皺起眉,盯着我反問,“誰跟你說了什麼?”
扯出一抹蒼白的笑,那句話並非旁人所言而是你親口說的啊!
後退一步,拉開了與他之間的距離,我悲哀的乞求:“回答我!”
“馨,你還不知道我麼?”他將我拉入懷中,任我怎樣掙扎也不鬆手,“是不是聽到宮裡的傳言了?”
“我信你二哥的,知道麼。讓他至杭州效力,外人看着是我聽了朝臣非議,恐他作亂,實則是讓他保存實力,以圖日後。”
“胤禛,不要再騙我了。‘一女子,何可以左右朕的想法’這句話是你說的啊!”脫口而出的話,我再無法僞裝淡然。
他臉上的表情僵硬起來,仍是不放開擁着我的手,“你方纔到了前殿?”
我不答他,自顧說道:“我一族不過是俎上之魚,任你宰割,你又何必僞裝出這個樣子來欺騙我?”
“馨,我是帝國的皇帝,你要知道,我做的事情,你不可以左右。”他收緊了手,不允許我的離開,“而我所做的事兒都是爲了你,這個亦是你不能阻止的。”
“你騙我,你總是騙我!”乾涸的眼淌出淚來,我不敢看他臉上流露出來的情感。
“馨兒,騙你有什麼好處,嗯?我做的一切只爲你能陪在我身邊,只爲你一個人。你若不信,即刻舉刀殺我,我絕不多言。”他抽出隨身攜帶的小刀,交到我手裡。
“你以爲我不敢麼?!”我接過小刀,他輕輕放開手,不在乎我氣憤的面容,揚起溫柔得叫人心碎的笑。
舉起刀的手,怎麼也刺不下去,我握緊刀子,反轉向自己。
“馨!”他大驚失色,一把將我手中的刀子打掉在地,“你要嚇死我麼?你要嚇死我麼?!”
眼淚無聲滑落,我擡手撫過他緊皺的眉,應該怎麼做?我究竟應該怎麼做?
“你是我的寶貝啊……”他緊擁着我,輕聲開口,“馨,你保證過不會離開的,我不允你食言。”
“自私自利。”我扯出一抹笑,心裡五味參雜,不知是喜是悲還是無奈。
“就算我自私,也不允你離開,我要你永遠跟我一起。”他嘆息一聲,哀求道,“馨,求你信我。不要聽不要想,即便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都是爲了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