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正月-三月事)
漫天飛雪中, 帝國迎來了他繼位的第三個正月,因了尚在三年孝期內,照往例, 他下旨意停止乾清宮的大宴。
詣堂子行禮, 拜神畢, 御太和殿接受大臣、外使朝賀後, 他命得人在宮裡備下簡單宴席, 招待怡親王、馬爾賽、阿布蘭等心腹股肱、近親宗室。
後宮主位與福金們亦在偏殿齊集,向皇后行了新年大禮,各自按了尊卑順序入席暢飲。
我心不在焉的落座飲了一口酒, 心中反覆念想着十二月返抵西安的二哥的事情。
必須這樣做麼?無數次的自問,雖然沒有十成把握能保證我的計策可行, 但現如今, 他與二哥哥皆被西海平叛的勝利衝昏了頭腦, 看不見眼前危機的到來,我, 只能痛下決心行此險棋了……
是否太過自私,我做這樣的事只爲了保護家族的榮華,還是我狠心犧牲二哥以圖保有皇妃的地位,不願離開?
深吸一口氣,我舉起酒杯, 大口飲下烈酒。直衝喉嚨的辛辣, 未能停止我內心的惶惑不安。
感受到端坐於正殿的他的注視, 我擡起頭, 遠遠的見到他望向這邊的責怪的表情, 憶起多年前在八爺府上的筵宴,我的酒醉, 他的保護。
與他對視一眼,我淡淡笑着放下手中的杯子,不再飲酒。
“是,臣妾謹尊皇后訓示。”聽到廉親王福金蘭心的聲音,我收回視線,側首尋着聲音的方向望去。
皇后輕聲對她說道:“蘭心,跟我你還用這麼見外麼。方纔所說的雖是皇上令我勸你的,但哪一件不是爲你着想?你這樣聰明的人,豈會不知?現下用這些生分的話來搪塞,有什麼意思。”
蘭心低下頭,默默的不答話,皇后無奈的搖搖頭,嘆氣着說:“我們這麼多年姐妹,我是知道你的性子的。只是你一心爲着的那個人可會看到你所做的?又會否感激你半分?不若趁着事情還有轉機,多勸勸他……”
“且不說禩是否聽得進蘭心的話兒,即便他聽得進,蘭心亦不能從命勸他。”蘭心擡起頭,揚起笑容。
一陣恍惚,眼前的她分明還是初見的那份耀目,再定睛仔細看時,卻又恢復了歲月的銘刻,不變的是那臉面上堅定執著的神情。
皇后再要開口勸解,蘭心飛快說道:“蘭心明瞭皇后的一番好意,但事已至此,蘭心從未後悔。蘭心需要的不是他的感激,而是他誓言許諾的忠誠!”
我微微笑了起來,最懂八爺的還是這個不離不棄的執著女子啊,只是,權力面前註定的悲劇,她有否看到?即便知道那個結局,她仍不勸阻八爺,反而堅定的支持麼?
八爺若是不顧一切撲火、證明自己存在的飛蛾,那蘭心就是飛蛾的羽翼,焚燬自己,烈火中永生。
爲免旁人發現我傾聽她二人的談話,移開了注意,我面向他所在的宴席那邊,看着他與怡親王暢飲相談。
聽不見他宴席上的對話,卻從他與怡親王臉上笑意看出那份難得的輕鬆,我不由自主地揚起一抹笑容,要賭的不僅是我與二哥的運氣,還有我對他的認識,更賭他對十三爺的感情……
忽見得劉希文在偏殿不遠處的漢白玉欄杆旁對我所處的位置使了個眼色,我會意的點點頭,小心翼翼的四下望了望,見無人注意,才裝作起身更衣的樣子,悄悄搭着紅鸞的手離了席間的喧鬧。
遠遠的看見劉希文隱在偏殿旁僻靜無人處等待,我見狀快步行了過去,略顯焦急的責問:“怎的不到永壽宮卻在這會兒見我?”
聽得劉希文開口解釋:“主子,奴才實在尋不到藉口去永壽宮見您,只得趁着元旦飲宴這機會……”
我這才緩下急躁。爲了實現心裡的打算,特意命了劉希文到養心殿當差,皆爲了得到想要知曉的關於怡親王門人的消息。將來不幸若有變故,也可在宮裡多留一個忠心護他的人。
紅鸞注視着四周的情況,輕聲催促:“主子有話快說,奴才恐怕旁人注意。”
我點頭應下,命了紅鸞看顧四周情形,纔開口問:“打聽得怎麼樣了?”我心裡一急,說話的聲音也跟着顫抖起來。
劉希文謹慎的左右看了看,才答:“奴才打聽清楚了,驛傳道金南瑛是怡親王一手提拔保舉的人,皇上與怡親王都很看重他,其他人俱比不過他呢。”
“是麼?”我低下頭喃喃自語,如此金南瑛便是我迫使二哥棄官計劃中最合適的人選了。
劉希文見我神色嚴峻嚴肅,吞吞吐吐的開口:“主子,奴才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擡眼看着劉希文猶豫不決的模樣,我勉強扯出一抹笑容,只無奈擱在心裡的隱憂壓迫着,那抹笑容竟然比哭泣還叫人心酸。
“你跟隨我多年,有什麼話兒還用這樣扭捏麼?”我停下微笑的努力,疲倦的說。
“是。”劉希文上前一步,說道,“奴才雖然不知曉主子此刻要做些什麼,但主子是否考慮過將解決不了的棘手事情交與皇上處理呢?”
“皇上?”我輕輕笑了起來。他現在與二哥一樣,被青海勝利衝昏了頭腦,對於哥哥的請求無一不應,那待遇已大大超出了一個臣下能得到的所有。
他可知道,這會把哥哥推上絕路?!他難道沒有看見大小臣工們嫉妒憎恨的眼神麼?!他難道不知曉官員們恨不得將二哥撕碎掩埋的滿腔仇恨?!
“皇上處理不了這個事兒,我只能自個兒想辦法化解危機。”我低下頭,愈加堅定了心中的想法。
“主子……”我揮揮手,阻止了劉希文的勸解,輕聲說道:“我讓你打聽十三爺門人的這個事兒,不可叫人知曉,若泄露出去,我絕饒不了你,明白麼?”
我二人正要再說話,卻看見紅鸞急急走到我身邊,驚慌的說:“方纔見着怡親王走過來,奴才極力絆住……”
紅鸞話未說完,我眼前出現了怡親王滿臉歲月的滄桑,卻一如過去平淡和藹的面容,我隱藏心中二十多年的那抹天空素雅淡青色的記憶緩緩浮現心頭。
昔日桃林裡跟隨他左右的這個人從來未改變的忠心,我賭的就是他與十三爺的感情!
我對紅鸞使了一個眼色令其退下,展開摺扇,遮住臉上的慌張,微笑着探問:“十三爺好雅興,怎的到這偏僻地方來?難道與我一樣想跟往日使喚的奴才敘敘舊?”
“叩請貴妃萬福金安。”怡親王說着就要跪下行大禮,我忙止住他的舉動,笑着說道:“大過年的喜慶時候,不拘這些個請安道賀的話兒。況且十三爺是皇上最倚重的親兄弟,我永壽宮想見都不得見呢。”
怡親王報以淡淡的一笑,輕聲道:“貴妃嚴重了,一切不過仰仗皇上賜與。”
我無聲嘆氣,這便是我二哥與怡親王的最大區別了,一個不知進退、狂傲無物;一個卻有理有節、進退有度。不敢想象,沒有他的信任,二哥的下場,只知道,哥哥永遠成不了怡親王那樣的輔政“周公”。
“臣弟離席透透氣兒,不想偶遇貴妃在此,實在唐突之至,還請貴妃恕罪纔是。”透過摺扇的間隙,我冷冷的觀察怡親王臉上看不出內心的平和情緒,聽得他如此謙恭的態度,一下竟拿不定主意。
因與怡親王接觸僅有幼年匆匆一面,我沉吟半天,謹慎開口,道:“今年秋獮,聽聞皇上命十三爺領着皇子阿哥們前往木蘭。”
怡親王微笑着點點頭,我見他說話溫和,心下鎮定不少,又接着說:“六十阿哥年紀尚幼,此番亦要同去,本宮在此託十三爺多多照顧福惠了。”
“請貴妃寬心,看顧好皇子阿哥是臣弟責無旁貸的事兒。”怡親王垂首恭謹回道。
停下話,我猶豫着如何開口探知他是否知曉方纔與劉希文的談話,胡亂思考着,我忽閃一念,對劉希文使了一個眼色,揚聲說道:“劉希文,本宮也無甚話要囑咐你了,往後只管實心爲皇上辦事便可,退了吧。”
劉希文點頭應承下來,擡眼看了看怡親王,不見十三爺開口說話,想來無事,徑直退去。
我微笑着對怡親王點點頭,正想提起裙角轉身離去。“貴妃且留步。”怡親王忽然開口,似有隱衷。
對紅鸞揮揮手,我打發她退至一旁,等待怡親王的話語。“臣弟魯莽,臣弟似覺得貴妃已然決定了什麼打算,未知貴妃是否可以告知臣弟緣由,或許能幫上一二呢。”
心中大駭,我手裡拿着的摺扇幾乎掉地,深吸一口氣,我極力壓抑下緊張,努力保持平靜的語調反問:“十三爺難道認爲我會做危及皇上的事兒麼?”
怡親王輕輕搖頭否認,我淡淡笑了笑,嚴肅認真的開口:“十三爺無論如何也會保護皇上的安全,即便犧牲一些人;而我,期望的是所有人的平安無恙。可若有一天要選擇,我請十三爺以皇上爲先。”
見怡親王皺起眉頭,沉思片刻,忽然瞭然的看向我,模棱兩可的問:“貴妃已經有了如此覺悟?”
“是。”面色平淡的看向怡親王,我啪的一聲收起摺扇,俯身行禮後轉身離去。無需告知怡親王我的做法,等他二人收到二哥彈劾金南瑛的摺子便會知道。
緩步行走在偏殿屋檐下,我遙望遠處映紅天際的燦爛煙火,全身忽的一陣顫抖,心肺由於室外寒冷的緣故而緊緊糾結在一起。
我難受的停下腳步,撫着胸口大口喘氣,紅鸞慌了神,攙着我的手勸道:“主子,先回永壽宮吧。”
輕輕點頭同意,迎面看見離席出來觀看煙火的廉親王福金蘭心,我握緊手中的方帕,極力隱藏臉上的難受之情,揚起笑容招呼道:“蘭心姐姐。”
蘭心淡淡的垂首行禮,我見二人無甚言語,說了兩句,沉默着擡頭仰望天空中的花火。
“貴妃……”出言說話的蘭心臉上由於火光的忽閃忽滅,露出陰晴怪異的表情。久等不到她接下來的話語,不欲與她再作糾纏,我搭着紅鸞的手正要回返永壽宮。
蘭心擴大了臉上的笑容,看着緩緩經過她身旁的我,奇怪的笑着說了句不相干的話:“貴妃慢行。”
我心裡疑惑,四周的煙火繼續燃放,合着遠處人們的歡呼聲。不解蘭心的臉上爲何會有這樣若有所指的笑容……
“貴妃,我定要你家走在禩前頭,至少也要跟着陪葬,絕不讓他一人上路!”
猛然回首,我定定的盯着蘭心被火光照亮的臉,厲聲問道:“廉親王福金方纔說什麼?”
蘭心扯出一抹嘲諷的笑,無辜的看着我回答:“臣妾方纔什麼都未說呢,貴妃是否將呼嘯的北風錯聽成了說話聲了?”
我緊皺眉頭,嚴厲的掃過她臉上可能殘留的情緒。蘭心無畏的回望我的逼視,彷彿,方纔我真的錯聽了。
她怎會知道我的打算……我臉色發白的握緊手中的摺扇,隱約擔心我的打算若讓廉親王知曉,以他一黨憎恨二哥的程度,哥哥必死無疑!
雪花瘋狂飛舞,瞬間在我身上積攢了一層輕盈的素白。微微回首看着那個仍舊屹立漢白玉欄杆旁的女子,她,從不曾悔過。
看着紫禁城明媚的金紅色,我久久才收回視線,不知曉以己之力是否能改變朝堂日益濃重的危險氣氛。
只是,如今,我已沒有退路,我亦不曾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