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血肉,開始化出一團團詭異的黑水,修補着他斷裂的喉嚨,破碎的心脈。
沈守行的四肢,開始不規則地顫動,血肉彷彿被灰色的絲線牽扯着,不斷蠕動,並最終徹底融合。
沈守行以一個怪異的姿勢,緩緩站了起來。
他的眼眸,化爲了濃重的黑色。
他的嘴角,也掛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詭異笑容。
沙啞,撕裂,彷彿無數男女老少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在死寂的神殿中響起。
“一羣老東西,防得這麼緊……”
“但總算是……進來了……”
“乾州的棋局……落不下子,那就……另開一局……”
沈守行身上的黑血,浸染了衣物,看上去就像是穿着一件死人的道袍。
他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申屠傲面前,蘸着自己的黑血,開始勾勒陣紋。
死人的道袍之上,一時顯化出成百上千道重影。
沈守行手下的黑血,彷彿有了生命,各自蠕動,在申屠傲被剝了皮的血肉上蜿蜒,顯化一道又一道詭紋。
而這些詭紋拼湊而成的,剛好也是一條龍。
這條龍,是一條黑龍,模樣與大荒的青龍相似,但卻透着一股說不出的玄奧和詭異。
撕裂,重迭且詭譎的聲音響起:
“你是大荒的皇子,你不會死……”
“你會回到大荒,完成你的偉業,以至尊權柄,統治萬族,以真龍之威,鎮伏萬妖……”
“你會讓戰火蔓延,焚燒整個大荒。”
“將道廷的道兵,啃爲白骨,將道廷的走狗,踏成肉泥……”
“將整個大荒,變成煉獄……”
“你的王座,將由白骨鑄成,你的王城,將由血肉堆砌,而你,將在無邊的殺孽中,加冕爲王……”
“這纔是……你的宿命。”
……
這些話,融入詭紋,補全了龍圖,與申屠傲的血肉化爲一體。
申屠傲猛然睜開了雙眼,眼底一條黑龍,一閃而過。
沈守行手指一點,詭紋宛如蠱蟲,在空中啃噬,咬出了一道裂痕。
這道裂痕,已然帶了一絲,似是而非的虛空之力。
這股力量之中,摻雜了一些詭道法則,詭影重重間,竟欺瞞了天道法則,沒有觸發三品州界的天罰禁制。
此乃“欺天”之術。
只是這驚人的一幕,並沒有任何人看到。
申屠傲緩緩起身,黑龍之力融入周身,整個人都涌起一股詭異的煞氣。
他目光漆黑,走到龍棺前,抱起四皇子的遺體,而後一步又一步,踏入了沈守行撕開的詭異裂縫中。
自此,他的人影徹底消失,不知去了何處。
但一縷漆黑的火苗卻悄悄燃起,不久之後,便會燒得生靈塗炭……
……
送走了申屠傲,沈守行又走到了玄公子的“屍體”面前,漆黑的眼眸,流露出冰冷的意味。
“又是玄魔胎,不長記性……”
沈守行將一滴黑血,滴在玄公子的額頭上。
玄公子緩緩睜開了雙眼,眼睛漸漸變黑。
“回到玄魔宗,找到玄散人,替我好好去學……他的道心種魔原典……”
沈守行聲音沙啞,陰陽混雜。
“回到宗門,找到叔祖,好好參悟……道心種魔原典……”
玄公子聲音呆滯,默默唸了一遍,而後也緩緩起身,宛如傀儡一般,走進了那個擁有“欺天”之力的,詭道裂縫之中。
之後裂縫緩緩消弭。
佈局完畢。
沈守行一身的黑血,開始沸騰,而後自燃,化作詭異的無名黑火,以他爲中心,焚燒着整個神殿,銷燬着一切因果。
連同他自己,一同銷燬。
自沈守行身死,之後的一切事,都被詭道的黑火,焚燒一盡。
這樣一來,沒有任何人,能推算出此間的因果。
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這神殿之中,到底又發生了什麼事。
沈守行在“自焚”,他的血肉,開始被焚幹,身形也開始一點點消弭,此間的因果一一閃過,而後歸於灰燼。
他生前的記憶,認識的人,也走馬燈般一一掠過,歸於虛無。
這些人形形色色都有,由遠及近,有他的父母,有他的兒子,有沈家的人,有太虛門的劍修,有盜墓賊,有屠先生……
“沈守行”漠然地看着這一切,不以爲意。
恰在此時,一張帶着些稚嫩和天真的面容一掠而過,一個名字一閃即逝:
“墨畫。”
沈守行漆黑的瞳孔一顫。
墨畫?
墨畫?!
墨畫??!!
這個小少年的名字,叫……墨畫?!!
他竟然……叫墨畫?!
與吃了他一縷魔念,讓他養的道孽反水,更是他師弟佈下天機迷霧,盡力遮掩的,那個名字一模一樣……
“沈守行”想去回溯。
可一切的因果,都被他銷燬了。
是他親自,用自己的詭道之火銷燬的,他想去追悔也沒用。
沈守行怔忡當場。
一切都如他所願,算得很好,但唯一沒預料到的是,竟會百密一疏,讓最大的一個因果,從他指縫間溜掉了。
“我的詭算,竟然漏掉了……”
“天機的迷障麼……”
沈守行神情冰冷,末了重又變得淡然,似笑非笑着呢喃道:“有意思……”
“天機難測,因果錯綜,將來終有一日,你我的因果線,還會再次交集……”
“到那個時候,我會好好看看,你到底是什麼模樣……”
“我會好好看看,你到底肩負着……什麼樣的因果。”
……
這道聲音,難分雌雄,詭譎莫辨,似乎連通着九幽,有萬千陰魂,猙獰哀嚎。
沈守行也在漆黑的詭火中,化爲灰飛。
這一切盡數湮滅,無人知曉。
而孤山之上,沈家與各大世家和宗門的衝突,還在繼續。
一片混雜的局勢掩蓋中,也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這孤山之底,種下的詭道的種子……
……
孤山城外,一輛馬車內。
墨畫心中的不安,也隨着遠離孤山,漸行漸遠,而漸漸消散。
他很少有這種不安。
而且,這種不安還十分強烈,細細思索,又沒什麼頭緒。
墨畫便隱隱猜測,這應該是一種極危險的因果,估計是某個得罪不起的大能,也在暗中佈局。
好在,這種危機感已經漸漸消退。
墨畫忍不住喝了口茶,壓了壓驚。
悠然疾行的馬車內,只有他跟荀子悠長老兩人。
顧師傅和樊典司,一個回煉器行,一個回道廷司了。
墨畫原本想建議他們,去太虛門避避風頭。
但這兩人,一個煉器行首,一個道廷典司,在孤山城都算有些“事業”,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而且這種關頭,不見了人影,更容易惹人懷疑。
因此,兩人還是留在了孤山城。
墨畫也拜託了荀子賢長老,關照一下他們。
荀子賢長老,也留在了孤山。
現在墨畫安全了,但孤山城的事卻還未了結。
荀子賢長老要留下看看後續,其他太虛門長老,也要留下來善後。
因此,便由荀子悠一人,輕車簡行,沿着大道,護送墨畫返回太虛門。
離開了孤山城,沿途又都是二品州界,荀子悠一個金丹後期的長老護送足矣。
而以墨畫如今的身法,只要不是金丹環伺,非殺他不可的場面,一般也都能安然無虞。
這一路上,自然也風平浪靜。
一安靜下來,荀子悠便想起一件事,心中很是耿耿於懷。
一路上,他也總是時不時打量墨畫,欲言而又止。
見墨畫在喝茶,似乎清閒了些,荀子悠這才道:“墨畫,你……學劍了麼?”
“學了一點點。”墨畫如實道。
荀子悠皺眉,斟酌道:“在夢魘中,我感知到了一股,匪夷所思的……太虛化劍真訣的氣息。”
“你那時剛好在神殿內,可知這劍意的來由?”
荀子悠望着墨畫。
墨畫心裡有些糾結。
他總不能說,這劍是他劈出來的吧。
獨孤老祖交代過他,神念化劍真訣的事,不能告訴任何人。
墨畫眨了眨眼,“這個……說來話長……”
“說來話長?”荀子悠一愣,“這裡還有什麼淵源不成?”
墨畫點了點頭,開始說起了故事:
“孤黃山裡,曾經有一個很強的山神。”
“這山神後來墮落了,被我太虛門一位,行俠仗義的前輩斬掉了,但沒斬乾淨,還殘留了一些邪念。”
“我太虛門的前輩,爲防這邪惡山神死灰復燃,就留下了一道太虛劍意,鎮在神殿裡。”
“我們進孤山的時候,這邪惡山神恰好醒了,想吃了我們,但它的邪念,也觸發了太虛門前輩那道,用來封印山神的劍意。”
“太虛劍意激發,神念化劍,氣勢驚人,當即就將這山神給徹底斬了,了卻了因果,我們這才能從夢魘中醒來……”
墨畫九真一假,說得頭頭是道。
荀子悠緩緩點了點頭,覺得也有道理。
太虛神念化劍真訣,已經失傳了,真正能學,且能學到一定火候的,只有當年的一些宗門老祖。
當年太虛門的老祖們,也的確喜歡雲遊四方,借神念以化劍,斬盡妖魔誅邪祟。
太虛門的老祖,斬了墮化的山神,也合情合理。
不然的話,這神念化劍真訣,總不可能是墨畫這孩子自己劈出來的吧?
那也太抽象了……
荀子悠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
定是老祖斬的。
“就是不知,斬了這山神的,究竟是我太虛門的哪位老祖……”荀子悠嘀咕道。
墨畫繃着臉,沒敢答話。
“到底是我太虛門的,哪位老祖……”荀子悠還在糾結這件事。
墨畫怕他老是念叨“老祖”,折了自己的陽壽,便連忙轉移話題道:
“對了,荀長老,你怎麼會到孤山來?”
荀長老果然被轉移了心思,他知道墨畫心思聰穎,也沒瞞墨畫,“老祖讓我來的。”
“哦……”墨畫點了點頭,但他心中,還是有一些疑惑,“荀老先生,就這麼讓您跟着我?沒留其他手段?”
荀長老跟得那麼遠,遠到自己都沒發覺。
萬一他一個不注意,自己小命不就沒了?
那他跟着,還有什麼用?
除非這裡面,荀老先生另有安排。
荀子悠就是煩墨畫這點,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鬼心思太多了,有一點事都瞞不住。
看着墨畫一雙清澈而好奇的目光,荀子悠考慮了下,覺得這種事,似乎也沒必要瞞,便道:
“老祖不是給你,套了一個太虛兩儀鎖麼?”
“嗯。”
“這個鎖,可以感知你的生機,一旦你有危難,我就能感覺到。若是有生死的大危機,我就捏碎虛空劍令,通知老祖……”
墨畫一怔。
老先生竟對自己這麼好……
他心中感激,但又有些疑惑,“這是三品州界吧,老先生即便能破碎虛空,也過不來。”
荀子悠皺眉,“這我也不清楚……但老祖即便不能親至,應該也有手段,能保你一命,當然,僅限在乾學地界,離得太遠不行。”
墨畫微微點頭。
“乾學地界,太虛兩儀鎖,遇到危機,能保自己一命……”
墨畫記住了,感激道:
“謝謝荀老先生!也謝謝荀長老!”
荀子悠揮了揮手,“不必謝。”
反正這後手,最後也沒用上,當然,沒用上最好……
之後兩人,坐在馬車上,喝着茶聊着閒話。
夜色降臨之時,終於到了太虛門。
荀子悠領着墨畫,去拜見了荀老先生。
荀老先生見墨畫安然無恙,神情如常,但心裡總算是鬆了口氣。
“沒受傷吧?”
“嗯,”墨畫點頭,“多虧了荀長老保護弟子,沒什麼事。”
他不露痕跡地替荀子悠說了句好話。
荀老先生看了荀子悠一眼,目光微露讚許。
荀子悠心情一時又複雜又感動。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堂堂一個金丹後期長老,有朝一日要靠一個築基小弟子,在老祖面前表功。
“沒事就好,早些回去休息吧……”荀老先生溫和道。
“嗯,老先生保重,弟子先告辭了。”墨畫恭敬地行了一禮,就退下了。
荀子悠沒走,他知道老祖肯定有事要問他。
果然,墨畫走後,荀老先生便對他招了招手,“發生了什麼事,都跟我說下。”
荀子悠一五一十都說了。
但很多事,他自己都雲裡霧裡的,譬如墨畫讓他揹着的,那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的包裹。
還有一路上,一些詭異的神念門道。
這種摸不清的,他就沒說,但一些確確實實的東西,他都說了。
譬如沈家,譬如萬人坑,譬如大荒皇裔,還有龍脈的事。
荀老先生聽着聽着,眉頭也漸漸皺緊。
他也沒想到,墨畫去了趟孤山,下了趟墓地,竟然就牽扯出了這麼多大事。
這孩子,莫不是天生的“因果聖體”吧……
什麼事都能牽扯到身上。
“老祖,”荀子悠皺眉道,“孤山的事,真是沈家做的?”
荀老先生道:“你看到了?”
“看到了,”荀子悠目光冰冷,“漫山遍野的死屍……”
“你看到什麼,那就是什麼。”荀老先生嘆道。
“只是……”荀子悠皺眉,“我還是不敢相信,好歹是道廷欽定的五品正道世家,竟會做出……如此喪心病狂之事……”
荀老先生微微嘆息,“這便是人心,修道不修心,趨名而逐利,久而久之,自然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那這件事,究竟會如何收場?”荀子悠道。
荀老先生也拿不準,嘆了口氣,“此事……太複雜了,暗流洶涌,風波難定,先靜觀其變吧……”
荀子悠點了點頭。
“你說的……那個龍脈呢?”荀老先生問道。
“還在墨畫手裡。”荀子悠答道。
這東西,是墨畫從那玄公子手裡“騙”到手的,自然算是墨畫的東西,荀子悠也沒去要。
儘管這東西,干係很大。
可恰恰因爲,這龍脈干係太大,所以放在墨畫手裡,反倒未必是好事。
“要不要……把龍脈要來?”荀子悠皺眉道,“我怕這東西,留在墨畫手裡,容易引火燒身……”
荀老先生沉思片刻,搖了搖頭,“不着急,先讓他自己玩玩,玩膩了,他自然就會遞過來。”
“他自己沒玩明白,你去找他要,他會不高興的。”
荀子悠:“……”
行吧,他們這些做老祖,做長老的,做事之前要學會先考慮墨畫的小情緒。
不過龍脈被截留下來,也是好事。
荀子悠道:“大荒的餘孽,一直在圖謀反叛。如今大荒的皇子,死在了孤山墓底,龍脈落在了墨畫手裡……”
“傳承失落,血脈斷絕,想必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了,南荒那邊的戰事,估計不久之後,也就能消停了……”
荀子悠輕聲嘆道,“戰事停了,也能少死些人了……”
荀老先生微微頷首,只是心底隱約間,總有些不好的預感。
似乎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荀子悠經歷孤山一行,數番苦戰,身心疲累,此時倒沒想那麼多。
“老祖,還有另外一件事……”
荀子悠將墨畫所說的,太虛門前輩以神念化劍真訣,斬墮落山神的事,也告訴了荀老先生。
荀老先生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是有這件事。”
“真有?”荀子悠一怔。
“這是老黃曆了,”荀老先生回憶道,“我太虛門裡,的確有劍修前輩,斬殺孤黃山神的記載,只是語焉不詳,具體的原委經過,也不太清楚。”
荀子悠點了點頭,“那墨畫說的,就是真的了……”
這就好……他差點就離譜地以爲,是墨畫使的神念化劍了。
之後荀老先生和荀子悠又聊了聊,問了一些細節,便揮了揮手,“這件事辛苦你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下吧。”
荀子悠點了點頭,“好,那晚輩告辭了。”
荀子悠轉身欲走,可忍不住又有些疑惑,低聲問道:
“老祖,您說……墨畫這孩子,沒事跑孤山去做什麼?”
荀老先生一怔,沒說什麼,只搖頭道:“休息去吧。”
“是。”
荀子悠也只是好奇,老祖不說,他也不方便問,拱了拱手,便離開了。
荀子悠離開後,荀老先生也不由皺了皺眉頭。
他也覺得有些奇怪。
孤山這一系列事,雖說牽扯的因果很大,可跟墨畫,到底有什麼關係?
他怎麼就不顧危險,一頭扎進去了?
或者說,墨畫這孩子,圖的是什麼?
荀老先生眉頭緊皺。
……
弟子居中。
墨畫先將黃山君的本命神像,放在自己的櫃子裡,用陣法封好,以免被別人看到。
當然,一般人應該看不到,不過凡事總要防患於未然。
之後,墨畫又將玄公子用一方黑布裹着的龍脈,壓在了自己的枕頭下。
這個龍脈,他之後再研究。
最後,他焚香沐浴,當子時來臨之時,便迫不及待地進入了識海。
進入識海後,墨畫便取出了那一縷,金光璀璨,珍貴無比的三品神髓。
好東西千萬不能留,不然容易出事。
爲免夜長夢多,他打算今晚就將這神髓吃了。
而如果他所料不差,這神髓之中,便藏着他神識突破二十紋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