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局平定,朝中也漸漸地恢復了往日的安寧,只是一潭死水下,是真正的安寧,還是更深的詭譎,從來不得而知。
新科的舉子陸陸續續走馬上任,瑞王一黨瓦解之後,空出的大量官職也需要安排,再這上面,江衍是決計不想讓旁人得到好處的,所以他很忙,也很累。
北陵的春日總是那麼短暫,忙過了一陣,就是夏天了。
夏日炎炎,往年這個時候總是會有一段時間的空閒,皇帝可以去避暑,大臣們除了隨行的,也會有假期可以和家眷一享天倫,江衍也不想破了這個例,只是他對避暑沒什麼興趣,只是按例放了半個月的假期。
其實也是因爲他想回一趟江南,看看父親和爹爹相處得怎麼樣了,自從爹爹去了江南之後,就再也沒有消息傳來,他有些擔憂。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忽視了江玄嬰,知道他和寒江公子之間很快就會有一個結果,江衍的心情很複雜,不管如何,能最後帶着他們多去一些地方,有些值得回憶的事情,也是很好的。
即使是夏日,江南的氣候還是顯得很溫和,陽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並不像北陵那樣刺眼灼人,有時候江衍都想遷都,說起來他實在不明白先祖爲何一定要將王都設在北陵,天子守國門固然不錯,但是離得太近,一旦發生什麼事情,王朝傾覆,也就不遠了。
江衍依舊是微服,這裡也有不少人知道就是那個千里迢迢來尋父的少年,都很關心他,江衍一一謝過,來到了江澈住的地方。
江寒沒有見過江澈,但是他從江玄嬰的記憶裡看過,猶豫了一下,用着江玄嬰慣常的表情,跟着江衍踏進了府邸。
他來的湊巧,裴傾和江澈都在,楊嚴在心裡暗暗嘀咕,這可不常見,平時主子都是費盡了心思要帶主母外出遊玩的,在府裡的日子少之又少,他簡直要懷疑主子是不是把修行都放下了,纔有這麼多的精力。
裴傾仍然還是離開王都那會兒的樣子,也只有看到江衍的時候,那張一貫平淡的臉龐上才露出了些許微笑來。
江澈看得不高興,瞥了一眼江寒,就更不高興了,他上前一步,不着痕跡的攬過裴傾的腰,纔對江衍道:“承遠來前怎麼也不說一聲?爲父也要讓人去接你。”
江衍笑道:“是承遠的錯,承遠來的急,並未想起這事來。”
江澈摸了一把兒子的腦袋,目光落在了江寒身上,他淡淡道:“還帶了朋友?”
江衍被這目光弄得臉頰緋紅,他小聲的說道:“父親也曾見過他的,他叫江玄嬰,承遠和他……”
江衍覺得自己和江玄嬰的事情不應該瞞着父親,他是皇帝,需要繼承人,但是他一點也不想娶妻,只想和江玄嬰在一起,若是父親能夠同意此事,讓他在宗族裡遴選太子或者……給他生一個弟弟,那就最好不過了。
江寒上前一步,正要拜過,忽然就聽江澈輕聲道:“你叫江玄嬰?江家的人?”
“晚輩……”
“我看……不是吧?”江澈的語氣很平淡,但是卻帶着不容否決的意味,“江家血脈不假,但是這身子,卻不是你的。”
江寒怔了怔,看着江衍不敢置信的眼神,忽然笑了,臉上的玩世不恭變成了清冷淡漠,眼睛裡的光亮也淡了下去。
“前輩,好眼力,只是你說我不是這身體的主人,不知可有說法?就是死,也該讓我死個明白不是?”
江澈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卻不着痕跡的將裴傾和江衍擋在了身後,他道:“但凡人和自己的身體,總有契合,你和這身體雖然有緣,但是我見過江家的那個孩子,他和這個身體,纔是契合無比。”
江寒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感受着意識海里不斷的衝擊,目光落到了江衍的身上,對他溫柔的笑了。
“父親……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江玄嬰他怎麼了?怎麼會變成寒江公子?”江衍看着江寒的笑,臉色微微的發白。
江澈道:“我不欲管江家人的閒事,你既然已經得了這身體,說明原本的主人已經被這身體排斥,這是你的緣法,只要別來纏着承遠,我可以放你走。”
“只要……別纏着承遠?”江寒輕聲呢喃了一句。
江衍愣了愣,也聽出了父親話裡的意思,他是說,江玄嬰已經……,而寒江公子得了這具身體?
江玄嬰……那個會做麪人,會撒嬌,耍無賴,逗他笑,會千方百計留在他身邊的人,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爲何……不能陪他到最後?
江寒看着江衍寫滿傷痛的眼睛,冷清的面容上忽然浮現出一絲掙扎,他的眼神有些不確定起來。
“江玄嬰……”江衍囁嚅的說道:“寒江公子……江玄嬰他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江衍的臉上並沒有太多的表情,卻有種下一刻就要哭出來的感覺,江寒怔怔的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想去摸他的臉,被江澈一把揮開。
“承遠……你喜歡我嗎?”江寒問。
江衍看着他,那張和江玄嬰如出一撤的面容是那麼熟悉,然而卻充滿了陌生,他慢慢的搖頭。即使江玄嬰再也不在了,他也不會因爲相似的臉而喜歡上別人,何況他對寒江公子,真的沒有一絲絲感覺。
江寒卻好像看不到江衍的舉動,他仍然很執着的問道:“哪怕是一點點,哪怕是曾經,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江衍還是搖頭,他偏開了視線,生怕自己忍不住會看着那張臉哭出來,早就知道江玄嬰和寒江公子之間會有一個了結,他卻一直忙着朝政,直到現在才追悔莫及,他就連江玄嬰是什麼時候消失的都不知道。
江寒想要靠近江衍,但是江澈根本不會讓這個可以佔據別人身體的詭異存在接近自己的兒子,他的周身瀰漫出強大的威壓來,江寒卻像是感覺不到似的,一動不動,只是看着江衍,想從他口中得到一個答案。
“我喜歡你,想留在你的身邊,想陪着你……”江寒呢喃着說道,視線卻漸漸模糊。
江澈拂袖,把軟倒在地的江玄嬰丟給楊嚴,按住了江衍的肩膀。
“彆着急,我原本以爲他是除去了江家那小子的神魂,自己進駐,沒想到他的力量不足,只能消耗自身強行壓制,本就脆弱,剛纔他受了我的威壓,加上情緒失控之下,神魂崩潰,江家這小子命大,有救。”
江衍連忙朝江玄嬰看去,只見他沉沉閉目,一副安睡的樣子。
說不上來是什麼心情,江衍摸了摸眼角,發覺自己流淚了,他呆愣愣的看着江玄嬰,想着剛剛消散的那個神魂,感覺自己的心好像撕成了兩半那麼疼。
他固然希望留下來的人是江玄嬰,又何曾忍心讓那個赤子之心的寒江公子煙消雲散?究竟爲什麼,一個身體裡面要住着兩個神魂,還終有一個要消失?
他不明白,也沒人明白。
被那威壓逼得神魂散去的那一刻,江寒想着,就這樣吧,他這一生過的太可怕,好不容易有了喜歡的人,覺得自己也開始慢慢變得像個人,可是他喜歡的人不喜歡他,他活着都是一種錯。
不如死了乾淨。
江寒沒想到自己還會活着。
月朗星稀,他在一陣疼痛中甦醒,睜開眼睛,忽然看到了天上一輪明月。
腦海裡一個童聲忽然驚慌的叫道:“你是誰?我爲何被關起來了?你……你佔了我的身體?”
江寒眯了眯眼睛,看着自己變小了不止一號的雙手,低聲說道:“這明明是我的身體,何來佔據一說?”
童聲憤怒:“這自然是我的身體,怎麼會是你的?”
“你是誰?”江寒輕聲問道。
童聲大叫道:“我是江家少主江寒!這是我的身體,你快還給我!”
江寒的眼神慢慢的迷茫起來,你是江寒,我又是誰?對了,這身體裡只能住着江寒和江玄嬰,你是江寒,那……我自然就是江玄嬰了。
小小的男童站起身,對着身體裡那個憤怒的神魂輕聲說道:“這是我的身體,我是江玄嬰。”
天上一輪明月,正當時。
江玄嬰醒在一個荷花盛開的午後,那會兒陽光正好,他推開門,看到江衍正在院子裡練劍,裴傾和江澈坐在不遠處的蓮花水榭裡,江澈彈琴,裴傾安坐,一副美得可以入畫的場景。
江衍看到了他,握着劍的手朝他揮了揮,笑容在陽光下美得讓人窒息,江玄嬰按了按心口,一陣悸動。
他想,若是就這樣過一輩子,也是件挺不錯的事情,至少比從前……嗯?什麼從前?腦海裡一閃而過了些什麼,他歪頭想了想,還是沒有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