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的語氣輕飄飄的,但是落在袁紹耳朵裡卻像是驚雷炸響,令他一時失神下,連手中的酒樽都握不住了,掉落在地。
酒水將他的衣衫打溼,然而他現在哪裡還會在意這些,只是緊緊盯着劉協,眼中有着深深的震驚之色。
“你、你說什麼?”
袁紹連聲音都不自覺地拔高了許多。
因爲他是真的被驚到了,剛剛那句話所帶來的衝擊力,甚至要超過劉協想變假爲真。
看着袁紹那難以置信的表情,劉協微微笑道:“瞞了你這麼久,也是時候該把真相告訴伱了。”
“今天朕就與你說些心底話。”
劉協一邊撥弄炭火,讓爐中的火燒得更旺盛些,一邊說道:“公與一直覺得朕不像流民,想必他也不止一次跟你提過這件事,只是你從未在意。”
“他的直覺沒錯,朕的確不是流民,因爲朕就是真正的天子,只是朕僞裝的太好以致於你們不敢相信罷了。”
袁紹心神劇震,幾乎難以自持。
劉協……竟真的是天子?
驀地,袁紹回想起了沮授寄過來的那一封絕筆信,裡面就說了此事,只不過當時他以爲信是僞造的。
難道說那封信真的是沮授寫的?
“不對!”
袁紹又想到了什麼,眼神陡然一變,沉聲說道:“你若是真正的天子,那許縣的那個是什麼?”
“許縣天子若是假的,楊彪、伏完、董承這些天子近臣怎麼會支持他?他們難道分辨不出來嗎!”
“你不是真正的天子!你只不過是演技好所以騙過了所有人而已,我豈有那麼容易被你騙過去?!”
袁紹的臉上帶着冷笑之色。
劉協一開始說出自己是真天子時,的確讓他嚇了一跳,但反應過來後他便覺得這話裡破綻百出!
他不會再上這個傢伙的當了!
“我知許攸背叛與你肯定脫不了干係,否則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做出殺了審配再去投曹操的行徑!”
“而且許攸投了曹操不久,楊彪就撞牆自殺表忠,楊修更是跑到鄴城來投靠你,怎會這般巧合?”
“許攸是你安插在許縣的棋子!”
“是也不是!”
袁紹神色嚴厲,發出質問。
如今他心中的疑惑得到了解答之後,他的思緒就變得無比清晰,更察覺出了許攸背叛他這件事裡大有問題。
那是一股熟悉的陰謀味道。
再加上許攸去了許縣後,就發生了楊彪表忠一事,這讓他很難不把兩者給聯繫起來。
因爲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
“這也能猜中?”
劉協聞言心中有些訝然,他可沒透露過許攸的事,袁紹居然自己猜出來了?
雖然心中吃驚,但他表面上依然鎮定,淡淡說道:“許攸的確是朕的人,他背叛你去投曹操,也是得到了朕的授意。”
“不過有件事你猜錯了。”
“許縣那僞帝,只不過是朕的替身罷了,楊彪、伏完、董承從頭至尾都是朕的人,朕亦是在他們的保護下才得以脫逃。”
“他們擁立僞帝只不過是爲了保護朕,讓你以爲朕是假的;但當朕手握大權、沒有危險後,他們又怎麼會繼續支持僞帝?”
“君不見楊彪、伏完二人已經抵達鄴城了麼?便連皇后也回到了朕的身邊。”
“至於董承倒是可嘆,他想要發動兵變擊殺曹操,卻失敗而逃。最終在押送僞帝誘惑袁譚出手時,不幸死於亂軍。”
“可惜了一位忠臣啊!”
劉協神色頗爲惋惜地說道。
袁紹聽完後,心中驚疑不定,因爲劉協這番話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了——許縣的天子竟只是一個替身!
如果是這樣,便完全可以解釋那三人爲什麼會支持許縣天子,後面楊彪和伏完爲什麼又會投靠劉協。
甚至就連皇后也回到了鄴城!
楊彪是漢室老臣,對大漢的忠心自不必多說;伏完是國丈,女兒是皇后,這兩人都是最不可能擁立僞帝之人!
劉協就算再有本事、演技再好,也絕無可能騙得過楊彪、伏完還有身爲枕邊人的伏皇后。
袁紹臉色蒼白,思緒紛亂如麻。
良久之後,他方纔長長一嘆。
“我被你騙了……我和公與都被你騙了,你確實是好手段,是你贏了。”
哪怕身爲敵人,袁紹也不得不佩服劉協的膽大包天,居然敢以皇帝位和自身入局,來搏一線生機。
這樣的城府、心機還有氣魄,哪怕放眼大漢四百年的歷史,也是獨此一份!
便是景帝、文帝、宣帝那般政治手腕卓絕的雄主,在這方面也遠遠不及劉協。
最關鍵的是劉協還如此年輕。
甚至都沒有及冠!
他不敢想象要是讓劉協繼續成長下去,日後會到什麼地步,三興炎漢絕非空談而已,甚至能打造出一個空前強大的大漢帝國!
“老天怎麼會降下這等妖孽。”
“難道大漢真的氣運不絕麼?”
袁紹的心情複雜難明,片刻後他擡眼看向劉協:“你告訴我這些又是爲了什麼,莫非是想勸降我?”
劉協抓了他又不殺,而是專門與他私下見面,還跟他談了這麼多,不可能只爲了了讓他死的明白這麼簡單。
思來想去,他只能想到勸降。
“本初莫要說笑了。”
劉協笑着搖了搖頭,“你我都清楚,你是不可能降的,朕也不可能會留下你這樣一個野心昭然的逆賊。”
“而且你若活着,袁熙、鞠義、崔琰、許攸還有那些曾經爲你效力,後來卻投效於朕的人,他們都會感到不安。”
誠然,袁紹活着是有好處的。
因爲袁氏的勢力、影響力龐大,袁熙的威望還不足以繼承袁氏,只有袁紹能夠掌握。
但他活着壞處卻更加巨大。
且不說那些背叛袁紹投靠他的人會有什麼想法,光是這樣的大反賊被招攬活下去,甚至繼續享受榮華富貴,就會讓皇權的威嚴成爲笑話。
從此以後人人都敢造反。
畢竟造反的代價這麼小。
而且袁紹的野心已經膨脹起來了,人的慾望就像是高山滾石,一旦開始,除非跌落深淵,否則就不會停止。
留着,日後大概率還會造反。
“朕之所以與你說這些,是想讓你知道朕不是僞帝,朕乃是真正的大漢天子,能夠帶領大漢走向復興。”
“所以朕希望你看在天下蒼生、看在朕的顏面上,出面招降在幽州、幷州的殘餘兵馬。”
劉協緩緩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袁紹在幽州各個郡還有不少殘兵,此外在益州還有高幹的兵馬,在幷州還有郭援的大軍。
若是採取武力收復,肯定避免不了戰爭,如此一來不知道又要死傷多少,更關鍵的是還要浪費不少時間。
但要是袁紹出面勸降的話,完全可以不耗費一兵一卒就收復幽、並二州,且不耗費太長時間,更能直接增加數萬精兵,實力大漲。
“如果你願意助朕招降那些兵馬,朕雖然依舊要殺你,但不會禍及袁氏,更會重用袁熙、讓其位列三公。”“這是朕給予你最大的誠意。”
劉協的神色十分真摯。
袁紹聽完,則是沉默不語。
對於劉協身份再無懷疑。
如果劉協真的打算勸降他,那他肯定會嗤之以鼻,因爲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是謊言。
他犯下如此大的罪行,甚至曾經在不知劉協身份時,說出等一統天下後,就讓其禪位給他這種話。
真正的天子怎麼可能容忍?
必然會殺了他!
不過做交易的話倒值得考慮一下。
他反正都是要死的,以一人之死換取袁氏的興旺,這是一筆很划算的買賣。
只不過有一個問題。
袁紹腦海中浮現出袁熙的那張臉,心中頓時難以抑制地生出一股厭惡和殺意。
“怎麼偏偏是那個孽畜!”
袁紹一臉厭憎之色。
但凡換個兒子,不管是袁譚還是袁尚,他都會毫不遲疑地答應劉協提出的這筆交易。
可一想到最終的受益人是袁熙那個殺弟囚父的畜生,他就感到陣陣噁心和不甘——他早就不把袁熙視爲兒子了。
“本初不必着急,好好想清楚。”
劉協也看出了袁紹的糾結,心知袁熙做出的事情太過分了,讓袁紹極爲反感。
說着又爲袁紹斟滿了酒水。
袁紹端起酒樽一飲而盡後,才壓下了心頭的些許鬱氣,瞥了劉協一眼,淡淡問道:“拿下了我的基業,你接下來要怎麼做?”
他問的自然是劉協以後的打算了。
雖然他是天下第一大諸侯,劉協將他擊敗、吞併了他的力量後,實力必然會暴漲無數,但是想要收復大漢卻沒那麼容易。
亂世,人人皆有野心。
如他袁本初,原本也只是想做匡扶大漢的權臣而已,但隨着勢力不斷增長,他也生出了染指帝位的想法。
他不相信其他諸侯就沒有稱帝的野心,個個都是忠臣、賢臣、良臣,天子一道旨意就會乖乖投降。
“朕忽然想起一件趣事。”
劉協淡淡一笑,並未直接回答袁紹的問題,反倒是說起了其他事情。
“曾經朕觀水禽之戲,見一羣鶴在馴禽師的指揮下翩翩起舞,朕當時感到頗爲驚奇,不知那些鶴爲什麼能如此聽話。”
“於是朕便招來馴禽師,詢問他是如何把性格高傲的鶴給調教得如此聽話的,本初猜猜馴禽師是如何回答朕的?”
袁紹皺緊眉頭道:“猜不到。”
劉協笑了笑,倒也沒有繼續賣關子,直接回答道:“馴禽師對朕說,他總共有六隻鶴。”
“其中有兩隻弱小的,只是用了些小手段便治理得服服帖帖;另外兩隻強壯些的,性子頗爲硬氣,不過性子再硬,使了一番狠辣手段下,它們也臣服了。”
“至於,剩下那兩隻不強不弱的鶴,見到其他四隻鶴都乖乖聽話後,便也跟着聽話了。”
劉協說着,將目光投向袁紹。
眼中的鋒芒難以掩蓋。
“馴禽師說,要先征服那弱小的,再製服那強大的,至於那不強不弱的,自然盡在掌控!”
“此乃馴禽之道也!”
劉協看似平淡卻意味深長的一席話,讓袁紹心中一震,他望向鋒芒畢露的劉協,眼中充滿驚駭之色。
“馴禽之道……好一個馴禽之道。”
“他要做這天下的馴禽師!”
袁紹表情複雜,劉協的雄心和手腕,從剛剛這番言論中就可見一斑,實在是令他感到震撼。
說是鶴,實則代指這天下諸侯!
劉協的打算是先把那幾個弱小的諸侯給一一征服,然後再去擊敗那些強大的,至於實力一般的,自會望風而降。
此時,爐中的炭火熄滅。
酒水也已經全部飲完了。
劉協目光炯炯地道:“本初考慮得如何了,可願助朕一臂之力、收復幽、並二州?”
面對劉協的問題,袁紹心中依然感到猶豫、難以做出決斷,或者說……尚有那麼一絲不甘。
他真的就到此爲止了嗎?
許久後,袁紹才幽幽地說道:“給我一段時日考慮一下吧,我現在無法回答你。”
“無妨,慢慢考慮。”
劉協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似袁紹這麼傲氣的人,沒有直接拒絕就說明有希望,只是一時間難以接受失敗的下場而已。
他不介意多等幾天。
“地牢苦寒,接下來本初你就住在這廂房之中吧。你當初給予朕錦衣玉食,朕也不會在這方面虧待了你。”
“不過本初,你最好還是不要想着逃跑,這府內到處都是朕安插的人手和眼線,朕是不會如你那般大意的。”
“更不會給你任何機會。”
劉協說出這一般警告一般提醒的話後,深深看了袁紹一眼,直接起身離開。
廂房內,只餘下袁紹一人。
良久後才響起幽幽嘆息。
……
院子外,張郃正帶人把守。
劉協走出院子後,對他吩咐道:“好生看守袁紹,沒有朕的命令不要讓任何人靠近,若是他打算逃走,就地格殺。”
“諾!”
張郃心中一凜,恭敬應下。
劉協這才繼續大步離開,他感受着迎面吹來的寒風,心頭卻無比輕鬆,臉上更是浮現出愉悅的笑容。
“這天下,終歸是朕的!”
“本初,希望你能聰明一些配合朕,不要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