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未升起,竹林中升起了濃濃的晨霧。像風吹動的白紗,輕輕柔柔,纏纏綿綿繞竹不散。
翠綠的葉尖凝着滴晶瑩的晨露,懸而欲滴。一道青色的身影踏霧而來,手中握着青色的瓷瓶隨手一抄,竹葉微顫,那滴晨露已落入瓶中。
腳踏在柔韌的枝頭,身體驀然彈起,順着竹枝徑直而上,踩着越來越細的竹梢往前。穆瀾終於停了下來。被身體重量壓得彎曲的竹梢上下震盪搖晃,隨着呼吸的調整,她穩穩站着,竹梢再不震盪,只是被晨起的風吹得微微起伏。
遠遠望去,竹林起伏如波,穆瀾瘦削修長的身體浮在那一片綠意之中。風吹人動,竹靜人定。
三寸高的玉瓶盛滿了露水。在老頭兒家住着,每天晨起練功接一瓶晨露已成習慣。她仰起臉,瓶中露水傾進了喉中。沁涼中帶着極淡的竹葉清香。
明明是露水,爲何令她有酒後的感覺?
“啊……”她衝着遠方沒來由的大喊出聲。
酣暢淋漓地將胸中鬱悶一吐而盡。氣將竭盡時,一縷風聲破空而至。穆瀾來不及提氣,腳用力下頓,身體已仰倒背靠在竹梢上。
竹枝從她眼前刺過,枝頭上幾片薄薄的青竹葉掠起的風聲颳得她肌膚生疼。穆瀾後背用力,竹梢用力往上彈回,人飛起在半空。雙腳輕彈,她抄住了靴中雙匕,旋轉着舞出兩團銀絲般的刀芒,朝着毒蛇吐信般的竹枝絞了過去。
綠波之間,青與黑兩道身影交錯而過,不過幾個呼吸的碰撞,就已分開。
兩丈外站立着一個頭臉罩在鬥蓬裡的黑衣人。他面東而立,第一縷晨光正照在他的面具上。面具右頰淺淺刻着一枝丹桂。他低頭看着手裡的竹枝。枝頭的青竹葉已被絞得粉碎,他隨手扔了,聲音嘶啞暗沉,隱隱能聽出話中驚歎:“你練成了小梅初綻。”
穆瀾不置可否,彎腰將匕首插進靴中:“師傅,有好幾個月沒見到您了。您來送杜先生最後一程的嗎?”
面具師傅當沒聽到穆瀾的問題,冷漠地說道:“青出於藍勝於藍。我已經沒什麼可教你的了。”
黑色的身影朝着林外躍去。
“師傅,你真不去看杜先生啊?”
面具師傅沒有停留腳步,眨間工夫就消失在綠波竹濤之中。
七月流火。說話間朝陽的熱意已融化了林中薄霧,熱氣蒸騰而上。然而穆瀾卻覺得遍體生寒。那枚刺青與師傅面具上的刻花真的一模一樣呢。爲何面具師傅不肯見老頭兒呢?他不知道老頭兒真的快要死了嗎?穆瀾重重嘆了口氣。
撿起竹揹簍,挖了一揹簍夏筍。春筍有春鮮,夏筍有夏甜。清熱化痰,益氣和胃。做道酸筍滾魚頭,老頭兒還能喝上一碗。
“師父,您這是打算把李金針的飯碗搶了?”穆瀾回到家中,掛上了平時的燦爛笑容,揶揄地打趣着。
啞叔將揹簍接過去拎去了廚房。穆瀾舀了瓢井水洗了手臉,將凍在井中的涼茶提溜了出來。幾口飲下,心裡最後一絲煩躁也被沖淡了。
絲瓜長勢喜人,綠茸茸的頂着將蔫未蔫的黃色花朵。瓜蔓濾去了灼人的陽光,獨剩下暖融融的綠意。
杜之仙坐在瓜棚架下的竹躺椅上。瘦骨嶙峋,身上搭着塊薄毯。臉色臘黃,雙頰泛着奇異的紅暈,精神瞧着卻極好。
旁邊矮桌上放着一疊衣裳。他膝上擱着針線籃,一雙手很穩地穿針引線,專心致志地將鞣熟了的羊皮縫進褻褲裡。
穆瀾拿了張竹凳坐在他面前,撐着下巴望着他笑。
杜之仙一點也不覺得難爲情,喜滋滋地將褲子拿出來給穆瀾看:“這條是練騎射時穿的。皮子縫在內側,免得磨傷了腿。犯了事就穿那條屁股上縫了牛皮的。這條是讀書用的。跪着讀書是常事。冬天地上涼,膝上縫了羊皮防潮。有的先生有惡癖,專查學生是否用了護膝。摸着最多像厚的土布,絕對查不出來。”
“針腳這麼細,除非剪開來查。師父的手藝巧奪天工!”穆瀾心裡悲傷,嘴裡不吝讚賞,只盼着能哄着老頭兒多開心幾天。
老頭醒來後,每天就給她做各種衣裳護具。做完內甲做衣裳褲子。看得穆瀾傷傷心心躲在廚房哭了幾回,大大方方撒謊說燒火煮飯被煙燻紅了眼。老頭兒也不揭穿。
一整天就這樣消磨過去。直到他倦極睡着。啞叔纔將他抱回房中休息。
這段時間林家幾乎隔天就會送來大批藥材。林大老爺身體漸漸好轉,已能下地。據說補回了二十斤肉。對杜之仙感激涕零,毫不吝嗇銀錢,遣人四處蒐羅藥材。百年參還了三支,上十年份的參裝了一籮筐。
藥材收了。林家請來的各路名醫都被杜之仙謝拒了。醫者不自治,他與衆不同,提筆給自己開方,硬是將精氣神給養了回來。穆瀾當時以爲老頭兒再磨嘰活個幾年沒問題。
日子一天天過去。剛進八月,杜之仙的病情陡轉直下。
“藥沒用了,何必再吃?”
惹來穆瀾大怒:“你不吃怎麼知道沒用了?”
穆瀾強行灌了他幾次藥,反而把老頭兒折騰得吐暈過去。他也不朝穆瀾發脾氣,無奈的看着她。穆瀾就知道再得支千年老參都沒辦法給老頭兒續命了。
“行李都給你備好了。過了八月十五,你必須走。不然趕不及秋季開學。”
我走了,誰給你當孝子摔盆送終?她顧不了那麼多了。國子監幾千監生學子,既然知道典籍廳管轄的御書樓中有古怪,她混進去就行了。穆瀾滿不在乎地說道:“等了十年,不急這半年。大不了我等到明年春闈後再入學。”
不過是舍不下他而己。杜之仙輕嘆。
後院湖邊那株丹桂開花那天正是八月十五。杜之仙已動彈不得。啞叔抱了他躺在平臺上。他就一直伸着脖子遠遠望着。不肯去到樹下,彷彿隔着池塘瞧着多了幾分朦朧美似的。
穆瀾站在後院門口瞧着,實在不忍心告訴他,面具師傅來過,又走了。
衣袖被扯了扯,穆瀾回頭,看到鬚髮全白的啞叔紅着眼睛。他示意穆瀾跟他走,穆瀾覺得今天啞叔的舉動特別奇怪。從林家醫治林大老爺回來後,啞叔的視線幾乎就沒有離開過老頭兒。這樣將老頭兒一個人扔在這裡不管,還是頭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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