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叔中午做了筍子燒肉,燉了雞湯。穆瀾喝到湯裡濃濃的藥味。
連喝兩大碗湯,感覺到熱意從小腹騰起,穆瀾笑嘻嘻地說道:“師父待我真好。”
“湯是你啞叔燉的。怎麼不謝他去?”杜之仙淡然回道。
穆瀾撈了塊翅膀啃着,含含糊糊地說道:“救人如救火,何況還要從林家摳銀子。師父決定明天去,不就是心疼我想讓我在家多歇歇?”
她謝的不僅是藥膳。
十年前,穆胭胭讓六歲的穆瀾拜自己爲師。杜之仙問她:“你母親想讓你學經史文集,你想學什麼?”
穆瀾認真地回答:“請先生教我如何做一個男人。”
才六歲,穆瀾就能猜到母親真正的心思。杜之仙覺得是天意,讓他真心想收穆瀾爲徒。然而很多時侯杜之仙又覺得自己對不起穆瀾。把她教的太好,令他愧疚。
“女孩在這段時間如果不好好照顧自己,將來容易病痛纏生。從前告誡過你的話,你從來不會犯第二次錯。今天爲何忘了?”
被林一川小廝不小心潑了滿身水的謊言騙得了母親,卻騙不過師父。穆瀾很坦然地放下筷子道:“因爲我有種感覺,母親告訴您的話,您不一定會告訴我。而我,一定要知道。”
叮噹一聲,杜之仙手中的筷子掉在了桌上。他厲聲喝道:“你潛在池塘中偷聽?你,你聽到了……你怎麼這麼不自意自己的身體?”
穆瀾眼尖地發現老頭兒將微微顫抖的手指捏成拳頭藏進了袖中。擔心自己不顧身體,不至於讓老頭兒慌亂地拿不穩筷子。只聽到讓自己進險地,爲父親翻案,也不至於讓老頭兒如此緊張。母親究竟說了些什麼?那個優雅泡茶的身影又出現在腦中,讓穆瀾暗暗遺憾沒有偷聽到更多。
她是個好學生。所以她絕不會讓老頭兒發現自己的疑惑。
“不就是要女扮男裝去找證據替我爹翻案麼?女扮男裝進官場當然是險之又險。被發現就是砍頭的命。母親對我愧疚,又怕我不去,所以一直吞吞吐吐的,不肯告訴我實情。”
輕描淡寫加上一副我早猜着了大概的神情,眉宇間滿不在乎,彷彿在說,不就這麼點事麼?杜之仙盯着她,沒有看出半點破綻。暗暗掐算着時間,他鬆了口氣。
“穆瀾,你在穆家班扮男人,有你母親替你遮掩。如果讓你和穆家班的小子們同吃同睡,你有多大把握不會被他們看出來?”杜之仙神情嚴肅。
“就班裡那幫小子,我絕對有把握不讓他們看出來。”這點自信穆瀾還是有的。
“因爲你是少班主。他們再與你親熱,你拒絕和他們一起跳大運河裡洗澡,他們也不會扒光你的衣裳拉你下水。換成是陌生人呢?當你拒絕和男人進澡堂子,就會幫自己找一個理由。當你的各種理由和藉口一點點增多後,你就會成爲別人眼中的異類。自然就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尤其是兩種人。”
穆瀾肅然受教:“那兩種人?”
杜之仙淡淡說道:“一種是想害你的人。另一種是關心你的人。這兩種人都會異常關注着你。盯着一根竹子的時間長了,就能發現它的特點,能把它和別的竹子區分開來。”
“所以,我最好成爲這兩種人眼中的陌生人。不引起前者的懷疑。同時遠離關心我的人。”
杜之仙輕嘆:“穆瀾,你一直聰慧。”
誇自己聰慧,卻不誇自己做得好。
只有淡情冷性之人方能做到吧?師父和母親都認爲自己心軟。不插手茗煙刺殺樸銀鷹,東廠不會發現珍瓏的行蹤。不攔住母親對核桃的殺意,也許核桃早成了河裡冤魂。穆瀾垂眸掩住眼底閃過的悲哀:“母親想替父親翻案。如果因此搭上無辜者的性命,他們難道就不冤枉?”
杜之仙愣了愣。
“我今天第一次聽說……父親。在我的生活裡,父親只是偶爾在腦中的想象。師父,請你告訴我,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當年又是怎樣的故事。來之前,母親說把我託付給您。她說不出口,就請師父告訴我吧。”
風和日麗的五月,蜻蜓趴在粉嫩的荷花瓣上,不冷不熱的太陽曬着翅膀,愜意得不想離開。穆瀾攤開躺在竹製平臺上,盯着那蜻蜓出神。十六歲時乍然知曉自己有父親,知曉母親從小把自己當男孩養的原因,穆瀾對自己居然一絲激動與詫異都沒有,感到奇怪。
她的父親叫邱明堂,正七品河南道監察使御使。十年前春閨,河南道奉旨巡查,後爆出了會試舞弊案,供奉在孔廟中的試題泄露。病中的先帝震怒,京中倒了一批官員。地方也換掉了一批官員。邱明堂因巡查不利被罷官,然而罷官後的第二天被人發現在臥房中懸樑自盡。
那天邱明堂被罷官後頹然歸家,飲酒澆愁,含糊告訴穆胭脂,他已經查到了科舉弊案的線索證據,卻無力迴天。那晚穆瀾發着燒,穆胭脂陪女兒睡。穆胭脂說,邱明堂喝得爛醉如泥,臥房沒有承塵,樑極高。邱明堂在桌子上再搭了一張凳子,這才勉強將脖子伸進了繩圈。
老頭兒說的很風趣:“你母親嚷道,你父親摔斷了脖子她信。懸樑自盡不可能,他得站在椅子上再跳起來才能把脖子掛在繩子上。”
穆胭脂想起了邱明堂說過的話,辦過喪事後悄悄帶着穆瀾走了,從此隱姓埋名。
“庚戌年科舉弊案。我隨母姓。”穆瀾喃喃念着。老頭兒說的祥細,甚至連大理寺的卷宗都給抄錄了一份。
破了那件案子,就能知道是誰想殺人滅口。
“誰還留在朝堂上,誰從那件案子中得了極大的好處……”穆瀾腦中閃現出一個又一個的念頭,又帶來一串串疑惑。
腳步聲由遠而近,停在了她身邊。杜之仙低頭看着她道:“在想心事?”
他已經換過了衣裳,如往常一般穿着普通的青色圓領袍子。穆瀾翻身坐起道:“乍聽說父親的事,心裡總是想多想一想的。師父……可曾有懷疑對象?”
“自然。”杜之仙掀袍坐下,拿着茶盅一個個放好,“東廠督主譚誠。網羅門生打擊對手,弊案後期東廠奉旨提審官員,正是打壓對手的好時機。禮部尚書承恩公許德昭。他原是侍郎,案發後禮部連貶六名官員,他毫髮無傷,擢升了尚書。當然,這也可能因爲他是太后親兄。弊案與他可能無關。內閣首輔胡牧山,庚戌年他才成了首輔……”
“沒一個能惹得起。”穆瀾打斷了他的話:“最容易入手的是哪一個?”
杜之仙拿出一疊資料遞給她:“陳瀚方,國子監祭酒。試題泄漏後,原祭酒被砍了頭,他從司業升了祭酒。”
穆瀾眼神含笑,掛着讓杜之仙最頭疼的憊懶笑容邊看資料邊說:“母親大字不識,就是個懂得點皮毛功夫的粗鄙婦人。沒想到十年前她就曉得讓我女扮男裝,今天正好方便混進國子監。這是不是就叫大智若愚?”
“是我的主意。你母親……想不到這些。”杜之仙無奈的承認。
穆瀾一臉我就知道的神情。
杜之仙又道:“你長大了,可以曉事,自然可以去了。我在你房中給你備好了你日後所需之物。這兩天你就呆在家裡好好看看。明天我一人去林家即可。後天的走索,師父會想辦法讓林大老爺取消。”
“不行啊,師父。林一川還欠我一萬兩呢。我明天跟着你收銀子去。”穆瀾笑了起來,想到林一川的神情,她就開心。
杜之仙想了想,點頭道:“也好。”
不知爲何,穆瀾望着老頭兒被風吹得飄蕩的青袍,總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