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對蜉蝣來說,是幾個輪迴。
七天,在陌生人眼中,也就七個太陽升落。
對他們來講,穆瀾是誰不重要,穆瀾要被處以極刑也不是多大的事。或許會在茶餘飯後多一點類似於“哎呀媽呀,那女子的人頭砰地滾到我腳下,兩隻眼睛還在一眨一眨地哩!”的談資
在意她的人,已經被這七天的期限逼得快要瘋了。
時間在人們的淡漠中或焦慮中悠然走過。離端午已經沒有七天了。離穆瀾的生命結束只有兩天。
彷彿老天感覺到京城裡各種情緒堆積得太過複雜,嘩啦啦的一場急雨澆了下來。
正在給無涯結披風帶子的春來愣了愣,扭過頭往外看:“皇上,這麼大的雨……”
無涯自己結好帶子,走出了殿門。外頭的雨下得又急又猛。恍眼看去,彷彿一鍋生滾米線從天而降。白色的水線砸起陣陣嗆人的土腥味兒。
“爲太后盡孝,天上下刀子都得去。”無涯目無表情地說道。
春來還想再勸,無涯已不耐煩了:“春來,你不用跟着了。秦剛,隨朕出宮。”
轉眼前就被秦剛奪了差使,春來心裡極歡喜這樣的天不用出宮受罪,表面上還得哭喪着臉裝可憐。
無涯走之前想了想,吩咐春來:“錦煙最近心情不太好。公主若來尋朕,你讓她在書房看看雜書,別進去打擾她。待朕折了花便回。”
“是。”
送走皇帝,春來成了老大。愜意地坐了,接着小宮女遞來的香茶喝着,指揮粗使小太監們打掃御書房。他望着殿外門簾子般的雨嘀咕:“這天氣,公主殿下不會出門吧?”
話音剛落,一擡轎子晃晃悠悠過來了。春來把茶往小官女手裡一塞,快步過去親自打起了簾子。薛錦煙扶着他的手下了轎,見太監們正在掃塵,心裡有了數:“這麼大的雨皇上還惦記着今日要去胡首輔家爲太后娘娘折花。本宮來得不巧,以爲皇上會另尋時間再去。”
“殿下。皇上吩咐過了。您來了看看書打發時間。他折完花就回了。”
趕走御書房裡的灑掃太監,春來親自捧了今年的新茶給錦煙送去。
“也罷。我看看書等皇上。不用服侍,都下去吧。”
薛錦煙說着這話,目光控制不了飄向書案。皇上似料準了她會來,還叫她在書房裡等。皇上知道她的來意?他是故意放自己進御書房?他怎麼知道自己會來呢?
改一天出宮去爲太后折花也不是什麼大事。胡首輔家的辛夷要開到五月去了呢。皇帝定了今天去,下這麼大的雨也沒讓他改變行程。皇上這是在給自己機會?
腦中胡亂想着,薛錦煙已經站在了書案前。
正悄悄探頭進來的春來心頭一咯噔,見公主殿下只是看看,一顆心又蕩了回去。心想姑奶奶您可千萬別動奏摺,否則小人的命就沒了。
薛錦煙沒傻到在御案上用筆寫聖旨。目光盯着殿門,她飛快打開一張空白的五彩卷軸,直接用了大印,然後卷好輕鬆藏進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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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輔胡牧山府上的辛夷花樹從四月中旬起陸續綻放。
皇帝年年都去他府上折花枝孝敬太后。今年花開,皇帝提前定在了今天去胡府。
“皇上就是孝順!下這麼大雨都沒耽擱出宮爲娘娘折花。”清太妃調着茶湯,沒有掩飾臉上的羨慕。
心裡卻在罵,年年表演這場戲碼,不累麼?
年年皇帝爲太后折辛夷花這天,慈寧宮總會把兩位太妃請來賞花。許太后就喜歡在無兒無女的太妃面前顯擺皇帝如何孝順自己。今年慈寧宮多了十來位新冊封的貴人。清太妃開口算是引出了話題,貴人們七嘴八舌終於把許太后哄得眉開眼笑。
還有兩天,穆瀾就會被明正典刑。許太后覺得自己已經讓了步,從凌遲改爲斬首。皇帝雖然沒說什麼。曾經親密的母子都能感覺到彼此之間有了隔閡。但是今天雨下得這麼大,無涯仍然出宮去了。這讓許太后心裡極爲熨帖。
皇帝堅持攀着竹梯剪下了幾枝品樣優美的花枝,衣袍被淋了個透溼。胡牧山早在後花院的小書房裡備下了香湯。一行人簇擁着皇帝入內沐浴。
服侍皇帝泡進熱氣騰騰的澡桶,胡牧山拉上房門退到了外間侍侯。
自從胡牧山站在了皇帝身邊,曾經他與許德昭密會的密道就廢了。許德昭早棄之不用。然而就在無涯沐浴時,密道的門被推開,走出來一個全身藏在鬥蓬裡的人。
無涯並沒有吃驚:“你很準時。”
“天上下刀子我都會來。”來人脫掉了擋雨的鬥蓬,露出林一川俊俏的臉。
“以前朕曾經想招攬於你……錯過了。”曾經無涯看中林一川的潛質,卻因爲穆瀾討厭起他來。沒想到兜兜轉轉,林一川仍然重新爲他所用。
“年初的時侯經由我師兄牽線,與皇上在靈光寺一會。定下我投靠譚誠進東廠臥底的計謀。樸銀鷹被發現是皇上的人之後,斷掉的這條線由我接上了。許德昭和譚誠長年供給軍衣。總有一批軍衣會在途中被劫。這批軍衣中藏着違禁的刀鐵等物。許德昭和譚誠長期與韃子交換珠寶皮毛。整條線和線上的人都理得很清楚,隨時可以收網。皇上,答應你的事我辦到了。”林一川在澡桶對面坐了下來,撐着下巴望着皇帝。
無涯拿過布巾拭乾了水,取着輕袍披上了,“北邊已經傳來消息,那批軍衣已經送到了韃子手中。不出兩月,韃子定會假冒我軍,攻打邊城。到時侯將計就計,直搗韃子王廷。我軍大捷,能保邊關十年太平。另外,譚誠與韃子私通的親筆書信已經被找到了。林一川,朕許你的,你很快就能見到了。朕一定會除掉譚誠。”
林一川現在對這件事不感興趣:“在下能和皇上再談一筆買賣嗎?”
無涯愣了愣。
林一川很認真地說道:“我一直在想,下着瓢潑大雨今天你不出宮的話。我是不是該想辦法進宮。”
“先前就約好了今天,朕不會失約。”無涯微微一笑。
林一川反問道:“因爲我是個商人?所以陛下和我講誠信守約?”
無涯想了想道:“是。每個人看重的東西不一樣。你是商人。朕和你談交易,就需要誠信守約。”
“約好今天見面。除了聽一聽我的收穫,談一談皇上的安排……還有兩天,就是端午。皇上,您有什麼安排?”
林一川現在不想和皇帝討論如何對付譚誠。他滿心只有穆瀾。還有兩天就是端午,穆瀾會被送上斷頭臺。今天與無涯的約會對林一川來說極其重要。他不相信穆瀾喜歡的這個男人會真的忍心砍了她的人頭。
他眼中閃爍着希翼與企盼。譚誠已經說得極明白。這段時間沒有人去救穆瀾,是因爲她面前擋着東廠這塊鐵板。唯一的機會是刑場。而刑場救人並不會比東廠更容易。功夫再高,也抵不過千軍萬馬。林一川把希望寄託在無涯身上。只有他,才最有可能救走穆瀾。
無涯任由溼透的長髮披散在肩頭,緩步行到窗邊。雨形成一道道白色的輕紗從花樹上飄過。雨霧中的粉白花蕾不知有多少被摧殘飄落:“端午,你是想問穆瀾?朕沒有任何安排。”
林一川愣住了。
他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無涯身上。他以爲今天來見無涯能聽到一個精心策劃的救人計劃。
“皇上,還有兩天就是端午。穆瀾就要上刑場。她等不到譚誠許德昭服誅。”林一川再次說道,“您難道想看着她被砍頭?”
“是她自己不想活了。她把路都走絕了,沒有留一條路給朕!”無涯突然憤怒起來,“朕辛苦謀劃了這麼久,她爲了池家的公道不顧一切。朕能怎麼辦?譚誠大權在握,太后以孝道相逼,朝臣以罪行相議。要朕發道聖旨免了她的罪?以她犯下的罪……朕的聖旨連內閣都不會用印!”
林一川也怒了:“就因爲皇上在謀劃如何一舉除掉許德昭和譚誠。她來的不是時侯,她不該在這節骨眼上報仇。所以,她就該死?想爲她家滿門討個公道還要看時間看皇上的心情?”
無涯盯着他緩緩說道:“你可知,她想討的公道,在朕眼中,並不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