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視了半刻。穆瀾指着他的荷包笑了:“至少我知道你並非身無分。”
那荷包略鼓的形狀如此熟悉。穆瀾隱約猜到了。
林一川解下了荷包,將那錠二兩碎銀倒在掌心。
果然……穆瀾垂下了眼睛。
“如果我擁有它不算是身無分。”
一語雙關,眼情深。
他想擁有的不僅僅是掌心裡的這二兩碎銀。
吃了那麼多苦頭,他也沒捨得花這二兩銀子。穆瀾心絃被輕輕撥動了下。她有些艱難地說道:“畢竟是銀子。一路餐風露宿,買燒餅也能吃好些天的。”
察覺到她神色的變化,林一川鼓足勇氣道:“穆瀾,你爲何來靈光寺等我?”
是因爲擔心,因爲思念,因爲她心裡也有他嗎?
林一川不知道,他去國子監時,她便看到他了。穿着單薄的夾衫,形銷骨立,鬍子拉茬。簡直像變了一個人。記憶的林一川纖塵不染,愛潔如命。穆瀾的目光掃過林一川夾衫下襬濺的泥點,竟生出一絲心疼。
京眼線太多,她本不該冒險出來見他。在靈光寺等了他兩天,穆瀾並不後悔。
她貌似輕鬆的調笑道:“好歹我也賺過你不少銀子。窮一時不會窮一世,我這叫眼光放得長遠。將來你發達了,定會記得我雪送過炭。多好的事啊。”
話裡的意思多少還是透露出她的關心。林一川知足了。不過,穆瀾的消息也太準確靈敏。難道她一直在暗盯着自己:“你知道我被丁鈴趕走的事?”
“丁鈴的嘴巴和他的鈴當一樣響。”穆瀾說了句俏皮話,“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他對你仁至義盡。不過是當初在國子監幫他查了案。給你請郎開藥,請你吃飯,結果被身無分的林大公子順竿爬,賴了。林大公子變成了無賴,只能將你趕走唄。”
嗯,很好。無賴,賴了他。林一川心想,丁鈴難道不知道自己也很會記仇麼?他記下了。
“身無分,沒錢住店,只能找寺廟棲身。我想了想,京郊靈光寺你來過。來這裡碰碰運氣。沒想到等了兩天,你纔來。”
“身無分,跑到碼頭賣藝去了。”林一川頗有些得意。
如他所願,穆瀾那雙清靈的眼睛瞪得大了。林一川哈哈大笑:“怎麼,只准你走江湖賣藝。我不行?”
穆瀾看着他,也大笑起來:“林一川,你肯定惹禍了!”
猜這麼準?林一川抿緊了嘴。
穆瀾擺出副老江湖的譜教訓他:“你以爲走江湖賣藝身手好行了?碼頭三教九流,都有地盤的。初來乍道,瞅着塊空地能賣藝掙銀子?遇到惡霸挑刺砸場子那是常有的事。你能忍?”
“確實……不能忍。所以我把挑刺砸場子的惡霸打了。”林一川用手指點了點臉頰,“一拳揍在這裡,差點沒打落他半副牙齒。”
穆瀾又一陣大笑。
“我打的那個惡霸叫譚弈。”
穆瀾笑聲頓止。
“怕了?”林一川玩味地看着她變了臉色。
譚弈絕不可能罷休。找到林一川是遲早的事。她來等林一川也許等來的是更大的危險。
“你知道東廠正在找我。所以我得在譚弈和東廠的人來找你麻煩之前離開。”穆瀾坦誠地說道,“我不覺得你揍譚弈是件明智的事情,如果你還想在京城重新立足的話。”
“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打打了。我已經失去了太多東西,不能再窩囊地活着吧?”
“說得,真好。”
一句話勾起了穆瀾的心事。她也失去了太多的東西。她是可以改頭換面過日子。可是她做不到。
“儘快離開京城吧!”
“你離開京城吧!”
幾乎異口同聲。
他想做的事,不希望涉及到她。她想做的事,也不願意被林一川看見。彼此的眼都藏着自己的秘密。
還是穆瀾先開口:“你知道我是爲了查我爹的事留在京城。你呢?你的理由是什麼?”
林一川望向京城的方向:“天下名商彙集京都。我想行商立業,京城機會多一些。”
穆瀾不信:“京城是東廠的地盤。你揍了譚弈一拳,以後你在京城擺個豆腐攤都會被砸得稀爛。”
“那想辦法不讓他砸嘍!”林一川半開玩笑地說着,想了想又道,“也許,還是想找一找我的父母家人。哪怕不相認都行。”
“我記起幼時回憶,找到松樹衚衕時,也如你一般想法。”穆瀾不想再說下去。她拿出了那枚藍寶石戒指遞給林一川:“你爹說過。這是林家的信物,可以隨意提取林家櫃的金銀。我想你現在需要這個。”
“在這裡等我了三天,爲了把這枚信物給我?”
“不僅這個。”
林一川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地看着她。
穆瀾並沒有說出他想聽的話。她拿出了一個荷包,“不止這枚戒指。還有這些,這些年我攢下的積蓄。將來你若賺了錢,記得連本帶息還我。”
愛財如命的穆瀾,想盡辦法從自己手裡摳銀子的穆瀾,在他身無分的時侯把她所有的積蓄都給了他。林一川接過荷包緊緊捏在了手心。他不相信,穆瀾心裡沒有自己:“如今,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被拖累的了。”
他已經離開了林家,孤身一人。他不怕被穆瀾拖累。如果她一再拒絕自己是因爲不想連累他的話。林一川希望穆瀾明白。他願意陪她涉險。
林一川相信穆瀾明白他的意思。
穆瀾仍然裝着不懂,將戒指放進了他手:“沒有拖累好。反正林家你最在意的人已經去了。林二老爺又投了東廠,離開林家正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她終究還是迴避了他的心意。林一川心暗歎。他握住了穆瀾的手,輕輕地戒指合攏在她掌:“林家家主現在是林家二老爺。這個信物已經廢了,提不出一兩金銀。但它仍然是我的信物。如若有一天,你心裡有了我,戴它。我懂了。”
戒指硌着掌心,也彷彿硌着穆瀾的心,有着淺淺的疼痛。她要走的路九死一生,情愛離她太過遙遠。她沉默了許久,收好了戒指:“我該走了!”
山風凌烈,她走向了絕壁臨懸崖的一面。
此一別,也許很長時間再也不方便見面。林一川叫住了她:“穆瀾。以後我怎麼聯繫你?”
而穆瀾清楚,以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了。她轉過身,回眸一笑。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燦爛,瞬間耀亮了陰霾的天空。和以往不同,那雙清亮之極的眸子極爲柔和地看着他,又帶着絲別離的意味。林一川的心緊了緊,下意識地伸手去拉她。而穆瀾已踏出了懸崖。素白的披風在風雪展開,如鳥翅一般託着她飄向霧氣瀰漫的山谷。
明知穆瀾輕功好,林一川仍然被眼前的一幕驚得屏住了呼吸。他站在絕壁之巔,看着那片素白消失在眼。他的手按住了狂跳不己的心,喃喃說道:“我怎麼覺得再也見不到你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