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帶進來的是關雎宮女官之首,謝尚宮。
“奴婢拜見皇上,拜見皇后。”
“貴妃那邊有什麼事嗎?”朱翊鈞問道。
“回稟皇上,今日入內御醫所給貴妃娘娘例行檢查身體,診斷出喜脈來了。”
“確定了?”朱翊鈞一喜。
自己又射中靶了!
喜訊接二連三啊。
“回稟皇上,兩位女醫官分別把了貴妃娘娘的脈,都說是喜脈。得了準信,奴婢們這纔敢來稟告皇后。”
朱翊鈞不由地轉頭看了薛寶琴一眼,看到她神情沉寂,目光漣漪。
站在旁邊的馮保微擡頭,目光在朱翊鈞和薛寶琴的臉上掃了幾圈,又低下頭去。
心裡忍不住嘆了口氣,天不遂人願啊!
“這是大喜事。”薛寶琴開口道,“正好皇上也在這裡,省得再稟告了。
你回去告訴貴妃妹妹,叫她好生養胎,皇上已經知道了喜訊。待會本宮會入紫禁城,去慈寧宮拜見太后,把這個喜訊稟於太后。”
“是!”
謝尚宮連忙行禮,高興地離去。
“潘尚宮,”薛寶琴轉頭囑咐身邊的女官。
“你去入內御醫所傳本宮的話,就說關雎宮日夜必須有一位產科女醫官輪值,再傳話給西苑御膳房,關雎宮的飲食要按照產科女醫官的交代來操辦,小心應對,不得有誤。”
“是!”
看着潘尚宮遠去的背影,朱翊鈞揮了揮手,“你們都退下!”
馮保帶着內侍和宮女都退下,殿裡只剩下朱翊鈞和薛寶琴。
朱翊鈞拍了拍座椅的空處,“寶琴,過來坐。”
薛寶琴美目看着朱翊鈞,閃着光,像陽光下的湖水,她柔聲叫道:“陛下。”
“離朕近些,好說些體己的話。”
薛寶琴從座椅上起身,提起裙幅,走到朱翊鈞跟前,遲疑一兩秒鐘,在他旁邊的空處坐下。
兩人並坐在一張座椅上,肩並着肩,四目相對,近在咫尺。
朱翊鈞伸出左手,挽住了薛寶琴圓潤柔軟的左肩。
她順勢把頭輕輕地靠在了朱翊鈞的左肩上。
薛寶琴今日梳了個圓扁桃心髮髻,沒有戴冠,只是左邊插了一支雲鳳釵,額頭蓋了一串瓔珞。
兩人默然無語,殿裡很安靜,彷彿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
有叮噹聲從左右兩邊幽幽傳來。這是左右偏殿屋檐掛着的風鈴,被風吹動發出的鈴聲。
清脆的聲音一會急促,一會緩慢,顯得很雜亂。
“寶琴,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朕貴爲天子,很多事也無法掌控。”
“臣妾知道,讓陛下操心了。”薛寶琴喃喃地說道。
“你是朕選的皇后,你我夫妻一體,有什麼事,朕定會與你一起面對。”朱翊鈞繼續說道,聲音不大,卻語氣堅定。
“唳唳——!”
有清脆的鶴聲從殿外的上空傳來,這是一羣仙鶴趁着冬雪到來之前,向南方遷徙。
“這聲音真好聽,鶴鳴九皋,聲聞於天。”朱翊鈞輕聲說道。
“仙鶴飛走了,冬天來了。”薛寶琴呢喃地說道。
朱翊鈞的左手在她柔潤如玉的臉龐上輕輕拂過,“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我的皇后,你的春天肯定不遠了。”
馮保站在殿門口,守着不讓任何人靠近。
殿裡寂靜無聲,時而傳出輕輕的聲音,如情人間親密的呢喃。
他忍不住悄悄轉過頭,從敞開的殿門門軸縫隙間看進去。亮麗的殿裡,朱翊鈞和薛寶琴並坐在一張榻椅上,如同兩棵樹,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馮保目光閃爍,歡喜、欣慰,還有羨慕。
又過了兩日,這天中午一點多鐘,城東天音閣。
許多趁着午休時間來吃飯兼交友的官員們,紛紛走了出來,趕着回去上班。
他們出門後,先朝着窩捧在一起的雙手間使勁哈了幾口氣,鼻子猛地吸了吸,沒有酒氣。
實在是盛情難卻,小酌了兩杯,幸好自己把持得住,沒有再多喝。
一身酒氣回到衙門裡,同僚們不會多說什麼,萬一被中央考成指導委員會的那些巡查小組抓到,比遲到缺勤還要嚴重。
三個月俸祿和津貼沒了,還要在部裡或寺裡做公開檢討,檢討書發佈在《銓政報》和《順天政報》上,記大過一次。
俸祿津貼少了三個月的是小事,記大過一次可是遺禍不小。今年考成肯定是不合格,三年磨勘期,有一年考成不合格,就無法升遷官階和漲俸祿。
三年白乾,還得繼續奮鬥三年。
官場上是一步落後,步步落後。三年一磨勘升不上去,後面就會落後旁人許多了,越到後面差距越大。
夭壽啊!
現在連中午喝個酒都提心吊膽的,官不聊生啊!
在出來的這羣官員裡,有兩人在拱手告辭。
“欒公子,在下還要去國史館坐館,就此別過。”
“多謝不疑先生。今日得不疑先生指點開解,豁然開朗,以後還要向先生多多請教。”
“客氣了!”
“先生上車。”欒永芳堅持送沈一貫上馬車,還親自給他關上車門,拱手相送,彷彿持弟子禮一般。
單駕馬車駛出一段距離,沈一貫從車窗探出頭來,回目看到欒永芳激動在街邊揮舞着拳頭,嘴角露出得意的冷笑。
坐回到座椅上,他往椅背上一靠,右手在膝蓋上打着拍子,搖頭晃腦,朗聲唱起新近流行的徽調。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博古通今。”
欒永芳興沖沖揮手攔下一輛馬車,鑽進去,“咸宜坊豐城街馮府!”
坐在前面的馬車伕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只看到後半截身體和臀部。
“好咧!客官坐好了。”
“好了,走吧。”
“駕!”
馬車很快來到馮府門前,欒永芳丟了一枚五角的銀毫給馬車伕,一路小跑到側門前,舉起拳頭擂門。
門開了,門房看到是他,臉上像是擰開了一個開關,瞬間堆滿了笑容。
“公子回來了。”
“嗯。”欒永芳鼻子哼了一聲,旋風一般衝了進去。
門房關上側門,看着欒永芳往深院裡跑去的背影,譏笑了一聲,輕語道:“什麼玩意!”
欒永芳一路小跑,路上差點撞到幾個端着東西的婢女和僕從,他哈哈一笑,一轉身繞過他們,繼續往前走。
馮七正在給兩位管事交代事情,猛地感到一陣風從身邊刮過,轉睛一看,看到了欒永芳的背影。
“公子。”
欒永芳收住腳步,一個轉身回過來,開口問道。
“七管事老爺在府上嗎?”
“老爺還在西苑。公子有事找老爺?”
“沒事,沒事。我就是問下。”欒永芳連忙擺手,眼睛轉了轉,笑着說道:“好久沒給老爺磕頭請安了。要是老爺在,我就過去給他磕頭請安。”
馮七看着欒永芳臉上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眉毛微微一挑,不動聲色地說道:“老爺要天黑了才能回來。”
“那等老爺回來再說,我去看看我姐姐。”
欒永芳擺了擺手,徑直走進了後院裡,沿着抄廊轉了兩圈,來到書房裡,隔着窗櫺,看到姐姐欒鳳兒正在畫畫。
不由收住氣息,躡手躡腳走進去。
欒鳳兒梳着純陽髻,插着一支翠玉簪子,髮髻左邊插了一支文心蘭,右邊插了一支鬆紅梅。
左黃右紅,映得她嬌媚的臉更加豔麗。
她左手挽着右手的衣袖,右手執細毫,轉腕在宣紙上作畫。欒永芳走到跟前低頭一看,一隻錦雞站在花團錦簇中。
工筆之下,線條細膩,雖然還沒有塗加顏色,卻已經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欒永芳一團鬱氣在胸口亂撞。
姐姐如此才貌雙絕,又還年輕,不應該在閹人身邊虛度青春,她應該有更好的去處,應該與一位年輕才俊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等到欒鳳兒放下細毫,欒永芳迫不及待地說道:“姐姐,鳳梧先生沒有看不起我們。”
欒鳳兒擡頭看了欒永芳一眼,“弟弟前幾日還義憤填膺,怎麼今日突然說起這樣的話來?”
“姐姐,今日中午國史館的不疑先生跟我聚餐,提到前些日子,皇上微服私訪京師五城,鳳梧先生以順天府少尹相陪。
當時不是鳳梧先生不理弟弟,是當時有皇上微服在一旁,先生不好脫身。看來是我錯怪了先生,真是該死!”
“你就是這樣輕狂浮躁,一驚一乍的。
鳳梧先生乃人中龍鳳,豈會像你這般冒失。他那樣做,自有他的道理,就是你在一旁怨人尤天。”
欒永芳嘻嘻一笑,“還是姐姐瞭解鳳梧先生。”
欒鳳兒鳳目一吊,嚴肅地看着欒永芳,“你胡說什麼!我只是把鳳梧先生當成一位文友,以文會友而已,你胡思亂想什麼?
你這樣不僅會害了我們姐弟倆,還會害了鳳梧先生。”
欒永芳走到窗前,探出頭左右看了看,沒有人靠近書房,轉回來輕聲說道:“姐姐,這世上能脫你出苦海的人寥寥可數,鳳梧先生就是其一,他可是皇上寵臣。
今日得不疑先生指點,我才知道鳳梧先生是如此簡在帝心,前途遠大。姐姐,只有他才能跟那一位抗衡,把你從苦海里解救出來。”
欒鳳兒盯着欒永芳,“你現在在苦海里嗎?”
欒永芳直着脖子說道:“衣食乃身外之物,姐姐屈身閹人側邊,爹孃在天之靈有知,豈能瞑目!”
“不能瞑目又如何!他們做的孽,他們身死孽消,卻要你我姐弟二人來承擔。他們要是真有在天之靈,只會羞愧。
衣食乃身外之物?
你現在錦衣玉食,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你說你在嶺南,與豬狗搶奪食物,衣不遮體,天冷只好往草堆裡擠,擠不過旁人,就只好鑽到豬牛幹糞堆裡。
現在才過上幾天好日子,就大言不慚衣食乃身外之物?”
欒永芳的臉一會紅一會白,就跟走馬燈一樣轉換不停。
欒鳳兒看到他這個樣子,心裡的積憤驟然消散,又不由地心痛起來。
她走到跟前,輕輕撫摸着欒永芳的臉,“我的好弟弟,安安穩穩過日子,等轉到開春,給你說一戶良人,成親好好過日子。
生個一男半女,爲欒家傳嗣香火,姐姐這一輩子也就值了。”
欒永芳有些急躁地答道:“說戶良人,哪家良人願意嫁給我?
我是個什麼人?沒錯,姐姐你沒說錯,我就是依附在閹人身上,靠着向閹人搖尾乞憐,靠着嫁給閹人的姐姐纔有一口飽飯吃的可憐蟲!”
聽着欒永芳一口一個閹人,欒鳳兒又氣又恨,眼淚水不由地流下來。
看到姐姐流淚,欒永芳慌了,連忙拉着欒鳳兒的手,哀求道:“姐姐,是我不對,是我胡說八道。我知道,你爲了活下來,爲了找到我,付出太多了。
我知道,你是爲了我,才願意在教坊司、在這裡忍辱偷生。姐姐,只是我.我.我真的受不了他們的眼神。
在外面,他們口口聲聲恭維我,實際上在恥笑我,譏笑我。他們在背後說的那些話,我都知道。我堂堂七尺男兒,卻要靠姐姐委身於閹人身邊,才保得周全。
姐姐,我真得恨,恨那些人的恥笑,恨那些惡言惡語,我更恨我自己。”
說着欒永芳抱着姐姐大哭起來。
欒鳳兒輕輕地安撫着,“好了四郎,不要哭了。有什麼恨的。欒家上下那麼多人,兄弟姐妹六個人,現在只活下我們兩個,知足了。
他們笑就讓他們笑去了。這世上不缺這樣幸災樂禍,氣人有、笑人無的混賬子。弟弟,我們只爲自己活,不是爲那些人活。”
等到欒永芳慢慢平復下來,欒鳳兒繼續說道:“朝堂上的事波詭雲譎,裡面的人各個臨深履薄。你不要聽旁人說幾句就上了頭,什麼不懂就在裡面亂摻和。
有的人看着對你好,實際上是想對你有所圖。”
欒永芳雙手一攤,語氣裡有些不滿,“姐姐,我無非一寄食馮府的白身,別人對我有什麼圖?”
我的傻弟弟啊,你的身份就足以讓許多人有所圖。
但欒鳳兒又沒法說透。
一說到馮保身上,她擔心弟弟又會暴跳如雷,於是快刀斬亂麻道:“好了,你以後不要再胡思亂想。再這樣胡作爲非下去,不僅會害了我們姐弟,還會害了鳳梧先生。
好了,你趕緊去溫習功課,你們國子監不是在年假前有測考嗎?快去準備。我也要去準備張羅晚飯,熬些粥湯。”
姐弟倆離開書房,在院門各分東西。
不一會,欒永芳的身影又出現了,他左右看了看,鑽進了空無一人的書房,到處翻找,終於在一個木箱子裡找到一迭文稿。
“詠竹,寒飛千尺玉,清灑一林霜。縱是塵心重,相看亦頓忘霜幹寒如玉,風枝響似琴。瀟湘一夜雨,滴碎客中心。
好,姐姐如此才華,鳳梧先生肯定仰慕。”
欒永芳飛快地選出十餘張文稿,捲成一圈,往衣袖裡一塞,迅速離開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