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永芳就像是被全世界拋棄的一隻貓,悲涼、絕望、怨恨,混雜在一起,就像看不見的幽冥業火,把他的心燒得要爆炸了。
沈一貫在旁邊看得真切,目光閃爍。
過了一分多鐘,欒永芳纔回過神來,“啊,鳳梧先生剛纔派人來說了,他今晚有要事,不來赴宴。
我一時閒着,就坐在這裡喝茶解悶,還沒想好吃什麼,哈哈,哈哈。”
他乾笑了兩聲。
沈一貫連忙說道:“既然欒公子還沒想好吃什麼,不如在下點幾個菜,我們小酌一下。”
欒永芳遲疑一下,有心想結識沈一貫這樣的進士翰林,又不想就此離去,反倒給人留下話柄,於是擠出幾許笑意說道:“那就請沈先生做主。剛纔掌櫃的說了,這頓天音閣請,沈先生隨意點就是了,不用客氣了。”
沈一貫嘴角飛逝過一絲不屑,臉上滿是可親的笑容:“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天音閣,以淮揚菜出名,大廚是從揚州請來的,據說是此前揚州大鹽商府上的大廚。嗯,來一個松鼠鱖魚,再來一個水晶蹄花和白袍蝦仁,還有大煮乾絲是必須吃的。
再來一份叉燒鴨,這個鴨子用的是高郵麻鴨,鴨皮酥脆醇香,肉質柔軟鮮嫩,味美不膩。
欒公子,這樣的好菜,不喝點酒說不過去,那就點一壺蜜淋酒。這酒甜綿可口,絕不會醉人。”
欒永芳現在思緒還是亂的,強做鎮靜地坐着,任由沈一貫點菜。
等到酒菜逐漸端上來,欒永芳才緩過神來,拱手說道:“沈先生果真是身出名門,江南名士,見識不凡啊。在下以後還要多向你學習啊。”
“欒公子客氣了。
這世道變了,什麼名門名士都不管用。現在世人重利不重義,官場上也是如此,烏煙瘴氣,滿是銅臭味。
越是清廉不阿的人,越是被排擠。我朝多少名士出仕爲官,剛直清廉,卻被同僚暗害,構陷爲貪贓枉法,慘遭不幸。可悲可嘆啊。”
欒永芳在袖子裡緊握着雙拳,激動得渾身微微顫抖。
說得太好了!
自己的父親就是如此!
什麼貪贓枉法,都是那些嫉恨他清廉的同僚們構陷的!
看看現在的官員,哪個不是前呼後擁、嬌妻美妾、大院深宅、家財萬貫,自己父親只是受了些鄉紳舊友們的人情,根本算不得什麼,怎麼就成了貪贓枉法了?
沈一貫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驟然又拔高了好幾層,好人啊!
“沈先生能入國史館,必定是身負大才,讓人仰慕啊。”欒永芳話語裡透着親近,“不才在國子監,感覺沒學到什麼。
國子監的老師,濫竽充數、空負文名的實在太多了,不知在下什麼時候能去國史館當面向先生請教?”
“哈哈,我隨時都有時間,欒公子隨時都可以來。”沈一貫哈哈一笑,“在下最愛跟年輕才俊結識,尤其是身世坎坷,自強不息的少年才子們。
孟子有云,‘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欒公子天賦異稟,自強不息,將來定會成爲大人物,光宗耀祖,讓世人刮目相看。”
不過幾句話,欒永芳引沈一貫爲知己。
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到一個小時,欒永芳就被如揚州春三月一樣甜綿的蜜淋酒,灌得醉醺醺的。
沈一貫叫來夥計,扶着欒永芳下樓,叫了一輛馬車,叮囑了一句:“咸宜坊豐城街馮府,記住了,靠金城橋,那一片最大的宅院。”
“內相馮公府上?”地面非常熟的馬車伕猛地一個激靈。
“對,這是馮公的親戚。”
馬車伕猛地覺得直隸京畿十一州府的重任全壓在了肩膀上,毅然決然地說道:“老爺放心,小的一定把這位公子送到馮公府上,交給府上的門房。”
沈一貫等馬車離開,轉身又回到了天音閣三樓的雅間裡,裡面七八人正喝得面紅耳赤,豪言壯語。
好友看到沈一貫進來,愣了一下:“不疑,你沒回去啊?這麼久沒回來,我等還以爲你有事回府去了。”
“沒有,剛纔出去釣魚,沒想到釣到一條大魚。”
“大魚?”好友意味深長地反問了一句,“這年頭,釣魚的很容易就被魚給拖走了。”
沈一貫訕訕一笑。
他在這方面吃過虧,幸好及時“棄暗投明”。
沈一貫坐了下來,呵呵一笑:“是啊,現如今這水太渾,分不清誰是魚,誰是釣魚的。不過今天這條大魚,絕對是一條大傻魚。”
他湊到好友耳邊,在嘈雜的喧鬧聲中,輕語了幾句。
好友看着沈一貫,手指頭點了點,“不疑啊,你這個臺甫改得好,真得不再疑了,念頭一通達,馬上就找到一條青雲大道。”
沈一貫臉上浮現着笑意,“咸宜坊豐城街,離西苑非常近啊。”
兩人又湊到一塊咬耳朵私語,其他人高聲說話,把他倆的聲音迅速淹沒。
馬車來到豐城街馮府,車伕跳下車來,跑到側門的門房,砰砰地敲門。
敲了好一會,門房的門開了,露出一張極不耐煩的臉。
“誰啊,”看清楚是馬車伕,不耐煩中迭加了兇狠,“知道這裡是哪嗎?敢來瞎敲門。”
馬車伕被門房惡狠狠的話嚇得脖子一縮,連忙答道:“貴府的少爺喝醉了,我給送了回來。”
門房愣了一下,“我家府上有少爺嗎?”
門房被人從後面推開,現出一位管事,“二十歲出頭,十分文弱,穿着一身青色棉袍,外面還加了件綴羊毛暗花褙子?”
“對,對!就是他。”馬車伕連忙點頭。
“郎九,你們去兩個人,把欒公子扶回來。”
“是!”
門房這時才反應過來:“原來是這位主,又在外面打着老爺的旗號混吃喝去了?”
“就你屁話多!”管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繼續問馬車伕,“是誰把我們家公子扶到車上去的。”
“在天音閣,是位先生。嗯,一看就有學問,不過小的不知道他姓名。想起來了,小的以前在翰林院見過那位先生。嘿,還是位翰林,難怪覺得眼熟。”
管事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摸出幾枚五角的小銀幣,遞給馬車伕:“多餘的賞給你。”
“謝老爺,謝老爺賞!今兒真是遇到貴人了。”馬車伕樂得鼻涕冒泡。
這一趟車錢,抵得上好幾天的辛苦。
兩位僕人扶着爛醉如泥的欒永芳走了進來,身上的酒氣刺得門房忍不住往旁邊一閃。
“這是喝了多少酒?”
管事揮揮手,“扶到前院西偏院側屋裡去,去後院稟告太太一聲。”
欒永芳剛被扶到側屋的榻上躺下,欒鳳兒帶着兩個婢女就匆匆走了過來。
守在院中的管事上前見禮:“馮七見過太太。”
“七管事,我弟弟他?”
“太太,公子沒事,多喝了幾杯而已。小的已經叫廚房熬醒酒湯,喂半碗下去,睡一宿又生龍活虎了。”
欒鳳兒低眉垂頭:“多虧了七管事。”
“太太客氣了。小的在外面候着,有什麼事請儘管吩咐。”
欒鳳兒走進偏屋,看到仰天八叉地躺在牀榻上,身上蓋着被褥的弟弟,既心痛又生氣。
“太太,醒酒湯來了。”
“放在這裡,你們都下去吧。”
偏屋裡只剩下姐弟兩人,欒鳳兒在牀榻邊上坐下,先把欒永芳上半身擡起來,背後墊上枕頭被褥。
再端起冒着熱氣的碗,用調羹給欒永芳喂醒酒湯。
餵了兩口,欒永芳唔的一聲醒了,然後乾嘔着想吐,欒鳳兒連忙拿過旁邊的銅盆,扶着欒永芳趴在牀沿上,拍着他的後背,任他乾嘔了幾口。
一股醉酒嘔吐物的惡臭味在房間裡瀰漫開來,欒鳳兒用毛巾給弟弟擦拭了嘴邊的污物,正準備繼續喂醒酒湯時,欒永芳一把抓住欒鳳兒的手。
“姐姐,我們不過這樣的日子了,好嗎?”
欒鳳兒嚇了一跳,責備道:“你怎麼了?喝醉了胡言亂語嗎?”
“姐姐,你知道我這些年心裡有多苦嗎?”欒永芳不管不顧地說起來,“他們說爹爹草菅人命,貪贓枉法,可是管我們什麼事?
那時我才五歲,你才七八歲,什麼錦衣玉食,榮華富貴,根本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自己跟着家人被流放到嶺南,吃了十幾年苦,過着豬狗不如的日子。
好容易有人找到我,說姐姐你還在,要接我來團圓,結果是這樣的結果。我寧可還在嶺南繼續吃苦嗚嗚,姐姐,這樣的日子我們不過了,好不好?”
欒鳳兒也有些生氣,湯碗往桌子上一放,“不過,我看你過得很滋潤。憑着馮府公子的身份,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你過得樂不思蜀!突然發什麼昏,說什麼胡話?”
欒永芳看着欒鳳兒,頭左搖右晃,紅紅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努力不讓眼淚水流出來。
“姐姐,我沒有發昏,是我今天終於知道了真相,這世上沒人看得起我們,連鳳梧先生都看不起我們。”
說罷,他趴在牀榻上嗚嗚的哭了起來。
欒鳳兒摸了摸他的髮髻,幽幽地說道:“我們能苟且偷生,已經萬幸,還要奢求什麼?姐姐只希望你好好讀書,能夠安家立業,讓欒家不至絕嗣,就別無他求了。
別人看不看得起,有那麼重要嗎?先要自己看得起自己。自己都看輕了,還指望別人看得起嗎?”
欒永芳趴在牀上,嗚嗚地說道:“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
欒鳳兒還要說話,婢女在門口說道:“太太,老爺回府了。”
欒鳳兒臉色微微一變,看了一眼還趴在牀沿邊上的欒永芳,站起身,對一位婢女說道:“你留下來照顧公子。”
“是。”
欒永芳掙扎着擡起頭,看着欒鳳兒的背影喊道:“姐姐!”
欒鳳兒腳步一滯,還是走出了屋門。
婢女上前,端起醒酒湯,柔聲道:“公子,奴婢餵你喝湯。”
“滾!我不要你們可憐!滾!”欒永芳右手胡亂一揮,婢女手裡的碗飛了出去,落在地上摔成了數片,湯水流了一地。
欒永芳把被褥拉上來,蒙着頭。
婢女蹲下來,默默地收拾起碎片殘汁。
馮保身穿鬥牛服,頭戴鋼叉帽,邁着小四方步往裡走。馮七在身後緊跟着,嘴裡輕聲說着話。
走到中院門口,欒鳳兒行了一個萬福,“妾身迎老爺回府。”
“太太出來了。現在天色越來越冷,太太不必出來,在後院候着就好。”
欒鳳兒沒有出聲,側身站到一邊,恭順地低眉垂頭。
馮保看了她一眼,目光閃爍,繼續往前走。馮七在右邊,欒鳳兒在左邊,落後一點,再後面是婢女和小內侍。
“馮七,你去找遊七把話遞過去,一定要把通政司的要害說清楚,務必叫遊七一字不漏地傳過去。”
馮保側頭,在馮七耳邊輕語了兩句。
“是乾爹,兒子馬上就去辦。”
馮七把馮保送到後院門口就停步,朝裡面做了個長揖,轉身離開。
欒鳳兒跟着馮保進了後院正院花廳裡,裡面暖烘烘的,如同春天。
馮保轉到左邊的偏廳,往屏風處一站,平展開雙手。
欒鳳兒和兩位婢女連忙上前去,把他去掉鋼叉帽,褪下鬥牛服。
“老爺,換一身舒服點的衣衫?”
馮保微閉着眼睛,還在想着事情。
皇上同意了咱家的通政司改制草案,那通政司就是要害之處,主官通政使就非常關鍵。人選自己提就不合適了,讓張叔大去提。
主動提也不好,皇上太精明瞭,一眼就能看出裡面的貓膩。
不過張叔大可以先醞釀好合適的人選,等皇上諮詢時,搶在別人反應前提出來,佔了先機就一切好說。
聽到欒鳳兒問話,鼻子只是輕輕一哼。
欒鳳兒幫馮保的髮髻稍微整理了一下,插了一根碧玉簪,與婢女一起給他換上絲綿半身衫和褲子。
在外面單薄,但是在暖和的室內卻是非常舒適。
忙完這些,欒鳳兒從站在門口的婢女手裡,接過一盆熱水,放到躺椅前。
“老爺泡個腳,去去乏。”
馮保在躺椅上坐下,欒鳳兒在他右手邊蹲下來,捧起他的左腳,去掉襪布,放在膝蓋上,用右手試了試盆裡的水溫,正合適。
小心地把馮保的左腳放到熱水裡,又捧起右腳。
坐在椅子上的馮保,看着欒鳳兒曼妙的後背,雪白的後頸,目光迷離了幾秒鐘,突然開口問道。
“鳳兒啊,你心裡有沒有怨過?”
欒鳳兒身子一僵,正在給馮保洗腳的手也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