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轉頭看向潘應龍。
“潘先生,現在都出現勞務公司了?”
“是的朱公子。現在灤州、太原,還有遼東遼西缺人缺得厲害。以前是順天府出面,把街面上的遊散人員,包括乞丐全部收容起來。
老的送養濟院,少的是送保育堂,能幹活的統統送去做工。還是不夠用。
光直隸這裡,要修鐵路,要修水利,要擴建港口碼頭,要改造城區,營造社、建築公司更缺人,實在沒辦法了,跑去朝鮮、安南招攬小工過來。
可灤州、太原、遼寧的工廠一家接着一家開,開一家就要上千的工人,實在沒辦法了,又找刑部和司理院商議,把順天府、直隸、山西、山東、河南等省監獄裡的犯人,全部移置到灤州、太原和遼寧。
不過這些犯人也是謹慎着用,用在修路搭橋、擴建城池、疏浚河道、修建河堤等苦力活,又集中容易管理的場地。
可還是缺人。
於是工廠那邊就給了懸賞,招一個人過來,給多少錢。
有人脈廣的人馬上聞到味了,成立了這樣的勞務公司,四下去鄉下招攬少地無地人家的剩餘青壯,送到各家工廠去。
三和勞務社做的比較大,他們的東家和掌櫃比較醒目,也有門路,從警政廳和安定警政學院請了十幾位警官做教員,對招來的青壯進行軍事訓練,培養他們的紀律性。
還從防疫站請來了醫士,教青壯衛生知識;從白塔學院和講習所,請來老師,教基本的技術知識.”
這麼先進,還知道進行崗前培訓啊。
任何時代,只要有錢賺,都會有聰明人去琢磨研究,做出讓人意想不到的飛躍進步。
“三和勞務社的人,各家工廠搶着要,都搶瘋了,一家比着一家加錢,三和勞務社的東家和掌櫃都賺瘋了。”
朱翊鈞點點頭:“這是好事,很多事交給市場去做,他們會比我們官府做得還要好,我們還省了心。
這種多方都有利的好事,你們順天府要大力支持。”
潘應龍連忙答道:“回公子的話,我們有大力支持。培訓場地,人員轉運,還有幫忙找合適的培訓老師,順天府都有出面幫手。”
“嗯,官府除了幫手,還要擔負起監管職責。我們不要指望三和勞務社東家和掌櫃們的良心,要用法規和監管去約束他們,給他們套上緊箍咒。
爲什麼要套緊箍咒?
不是打壓他們,而是保護勞工,就是那些被招攬來青壯們的權益。
勞務公司的東家和掌櫃們,他們開公司商社圖什麼?圖錢!爲了多賺錢,他們可能會兩頭吃,吃完工廠吃勞工。
工廠勢大,後臺都硬,他們一般佔不到多少便宜。勞工勢弱,肯定會成爲他們壓榨的對象。到時候勞工吃了虧,鬧騰起來,誰來擦屁股?
還不是我們官府。
到時候出大亂子,就不是摘掉幾頂官帽子的事情,是要吃牢飯,掉腦袋的事情。
你把本公子的話,好好傳達下去,不要因爲勞務公司東家和掌櫃的一點蠅頭小利就被收買了,卻背上丟官帽子,吃牢飯和掉腦袋的風險!”
“公子英明。學生準備在成立一個差事局,專司保護工廠、營造、轉運等工人的權益,準備放在禮曹下面。”
“這個想法好,就叫勞工局,職責就是保護那些以勞動爲工作,獲取報酬的人們羣體的權益。
你寫個札子,稟到內閣,我跟張師傅商議一下,督促內閣在禮部下面成立一個勞工總局,專事在灤州、太原、上海等工商大興的地方,建立勞工局,把保護勞工權益的職責擔當起來。”
“遵旨。”
現在朱翊鈞對內閣六部諸寺的職責定位也逐漸清晰。
六部類似委員會,或者後世米利堅的內閣“大部”,總領幾項相關聯的職責,下面分領若干職能總局。
諸寺就是專司某項重要職能的“小部”,它下面一般不會分領總局,直接負責領導某一項工作。
吏部分管官員招錄、培訓、考成、任免。
戶部分管財政和資源。
兵部分管交通、驛站、郵傳、退伍軍人安置以及緊急事件救援和應急。
工部分管城池、港口、路橋、水利等一切設施的規劃和建設。
禮部分管祭祀、教育、考試、醫療衛生和惠民福祉。
刑部分管警政、檢法、懲教。
光祿寺專司編制審批;鴻臚寺專司外交;太常寺專司宣傳;太府寺專司工商振興;司農寺專司農牧漁林扶植;都水寺專司治河;太僕寺專司軍械軍輜。
還有欽天監專事科技發展;太醫院專事醫護人員培養、醫院衛生所防疫站體系建立和管理。
少府監就厲害了,有錢賺它都插一腿。
一行人離開都城隍廟,從宣武門出到南城,猛地發現來到一處大工地。
首先看到是一條深二十幾米的長溝,正在用磚石加混凝土壘砌。
“朱公子,這是南城排水系統的主洞。規劃是設計在地面十五米以下,高三米,寬四點五米。”
旁邊的蘇峰忍不住問了一句:“這麼高,這麼寬,都趕上一條地下河了。”
潘應龍笑着答道:“這條甲級主排水暗渠,不僅是南城主排水暗渠,在規劃裡還是其它城區的主排水暗渠之一。
以後東西北和內城的排水,有一半要從這裡引出去,一直排到城外直通盧溝河的明渠。所以我們在設計必須留出足夠的餘量。
在規劃書裡,甲級主排水暗渠只有三條,南城這裡一條,主要承擔現在的西、北、皇城、東、南城,以後的內城、南城和皇城主排水。
阜成門那邊有一條,承擔新西城以及一半新北城的排水,以及舊西城緊急排水。朝陽門那邊有一條,承擔新東城以及一半新北城的排水,以及舊東城緊急排水。”
潘應龍往遠處一指,“朱公子,諸位,那邊是乙級次排水暗渠,高兩米,寬三點三米,南城有五條,東西三條,南北兩條。
它們彙集南城區丙級、丁級大小排水渠的各家污水,以及下雨時的雨水,再流入這條甲級暗渠裡。”
朱翊鈞站在邊上看了看,確實很深,長斜坡一直通到下面,隔五六百米有鐵木架搭在上面,從底下往上吊運泥土,從上往下吊運磚石。
遠處有人推着小推車,排成一條黑線。一車子一車子,往一個個的四方形深坑裡倒混凝土,有工人在旁邊用長木杆拼命地往深坑裡捅。
走近一看,隱約看到深坑裡樹着十幾根細長指條,那些都是螺紋條鐵,工人們站在旁邊,不斷地揮動長杆,攪拌着混凝土,時不時轉換位置。
看上去十分危險。
一不小心掉下去,不是被螺紋條鐵串成血葫蘆,就在混凝土裡泡澡,很有可能就與暗渠合爲一體了。
現在沒有混凝土攪拌車,只能現制現灌,一切都要快,稍微一慢混凝土凝固就麻煩了。
看得出來,工人們身上都綁有繩索,但朱翊鈞知道,這不過是一種心理安慰。爲了方便活動,安全繩索都放得足夠長,根本阻止不了工人掉下去,頂多方便把屍體拉回來。
野蠻生長。
任何新生產力出現,引發經濟大飛躍時,都是野蠻生長。
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去適應這些新生產力,只能邊幹邊調整,期間必然會付出血的代價。
自己雖然讀過政治經濟學,也學過歷史,可在十六世紀建設新大明也是頭一回。
方向知道在哪裡,可是腳下的路全靠摸索着走。
潘應龍指着這一片說道:“等這條甲級排水暗渠修好,復填泥土,再夯實,在上面要鋪設道路。
規劃是修建一條水泥路,叫宣武南大街,南城的主幹道之一。預留三十米寬度,水泥路面十二米,長二點六公里,一直到右安門。”
“學生得知,前些日子灤州化工所搞出柏油來。他們在試驗乾餾焦煤時,提煉出一種焦油,繼續幹餾焦油,提煉出重油和黏糊的殘留物,也叫黑油。
重油被用在火箭彈上,黑油不知道怎麼用,一直廢棄在那裡。
後來公子有批示,把那些黏糊的黑油叫瀝青,跟碎石混合在一起,鋪在夯實的泥沙路上,再用滾輪車壓實壓平,效果極好,大家叫它瀝青路。
瀝青路滲水、平整,還不會像水泥路那樣下雨會積水又容易裂開。”
朱翊鈞哈哈大笑,“潘先生看到好東西了,動心了?”
潘應龍笑着答道:“公子,南城改造是學生心血,就像自己的孩子,自然是什麼好東西都想用上。
只是瀝青運過來,耗費太高,學生思前想後,還是先上水泥路,等鐵路修通,運費降低,再改建成瀝青路。”
“這就對了。
任何事要循序漸進,一步步來。步子邁得太快,容易摔跤。”
朱翊鈞看了看身後的祁言和林福。
衆人都笑了,祁言和林福笑得特別開心。
繼續往前走,看到一大片工地,遠處在挖坑打地基,中處在灌混凝土,近處在修砌青磚。大略一看是長方形的房子。
祁言忍不住說道:“潘先生,這房子跟跟灤州鋼鐵廠家屬樣板樓很像啊。”
潘應龍欣然答道:“是的祁小哥,這樓房跟灤州鋼鐵廠家屬樣板樓是一樣,都是工部營造設計規劃所出的圖紙,大體相同,部分做了修改調整。”
“有自來水嗎?”
“他們第一批通自來水。”
一起東巡過去灤州,見過樣板樓的人,忍不住咋舌,“乖乖,這要是修成那個樣子,得轟動整個京師地面。”
“這麼好的房子給誰住?”
“三分之一是回遷房,就是當初住在這一片的百姓,我們拆了人家的原宅子,這是補償給他們的。
基本上是一家一戶,極少部分是一家兩到三戶。剩下的房子就拿來賣。”
“賣?”
衆人面面相覷,心動不已。
潘應龍呵呵一笑:“不過諸位,現在你們要買卻是晚了。
總共三區二十七棟,合計兩千四百六十套房子,刨去八百三十套回遷房,剩下的一千六百三十套,都被匯金、富國、工商幾大銀行,以及少府監包圓了,一套都沒得剩。”
蘇峰馬上出聲抱怨,“全包圓?”
“對的,一套都沒有剩。”
“楊公公和幾大銀行這是吃獨食啊。我還準備給鎮撫司定個百來套,用來獎勵立功官吏。潘先生,你太不地道了,這麼大的好事你也知會一聲。”
“老蘇,我怎麼敢知會一聲?京師裡識貨的人多的是,我只要稍微漏點風出來,我就得被人堵在府衙裡出不來。”
“那也不能把好事全讓楊金水一人佔了去。”
“沒法子,”潘應龍雙手一攤,“南城改造的錢款,一大半都是楊公公召集幾大銀行,各家大公司籌錢投入進來。”
朱翊鈞在一旁說了幾句公道話,“當初爲了說服這些人掏錢出來,楊金水頗費了一番口水。
要不是他牽頭集資投入進來,南城改造根本動不了。人家是奠基者,是大功臣,肯定是好處人家第一個拿。”
潘應龍馬上附和道:“公子英明,公正公道。
不過諸位不要着急,大家看到了嗎?那一片,還有那一片,都在拆遷,準備在明年下半年開始動工修建,總共六十棟,你們自個看着辦。”
蘇峰馬上跳出來說道:“潘先生,明天一早我去順天府衙找你,咱們好好合計合計。”
朱翊鈞在旁邊說道:“這一片是潘先生打造的新居住樣板區,儘可放心。南城那一片.”
他指着不遠處說道。
“多是水溝沼澤地。潘先生把那裡全部填了,植樹挖池,準備修建一處方圓兩公里多的公園,上風上水,京師後花園,我都想給自己置辦一套。”
潘應龍笑着答道:“公子此言,學生要印出來,給南城改造做廣告。”
朱翊鈞不在意地一揮手,“印吧,把朕的名頭印出來都可以。
只有把那些有錢人的目光引到這裡來,讓他們主動把錢掏出來,投在南城改造上,是功德無量的大好事,借用朕的名號又何妨!”
“謝陛下!”
一行人在南城轉了一大圈,看着各處工地,被熱火朝天的建設場景感染地心潮澎湃。太陽西斜在阜成門城樓上,一行人從崇文門回到東城,向北轉到正陽門大街。
這裡多酒樓,歌舞昇平,燈紅酒綠,更是另外一種繁華。
“鳳梧先生!”
街邊有人在大聲喊着潘應龍,大家聞聲轉過頭去,看到一年輕男子欣喜地向這邊拼命地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