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博安第一位介紹的是五十歲瘦臉老漢:“這位是思南府水德江長官司正長官張瑢。”
第二介紹的是二十多歲黑臉青年,“這位是思南府蠻夷長官司正長官安嶽,他還是思南府的庠生。”
第三介紹的是三十多歲絡腮壯漢,“這位是思南府水德江長官司副長官楊偏刀。”
接着是四十歲闊臉男子,“這位是思南府蠻夷長官司副長官李承祖。”
介紹完四位客人,任博安介紹端坐的四人。
“這位是湖廣總督王督憲,這位是黔中都司湯都使,這位是川邊都司劉都使,這位是湖廣總督府吳長史。”
張瑢、安嶽四人嚇了一跳,他們原本以爲朝廷派一位知府或分巡道跟自己談就頂天,想不到是湖廣總督和兩位都使。
都使多大的官他們還不大清楚,但是湖廣總督他們知道啊,湖南湖北兩省最高軍政長官。
“張瑢/安嶽/楊偏刀/李承祖參見王督憲、湯都使、劉都使和吳長史。”
四人上前去恭敬跪拜行禮,就連剛纔一直心有不忿的楊偏刀也垂眉低頭,不敢造次。
王一鶚右手虛擡,客氣地說道:“四位土司請起,坐!”
“四位是思南府擎天柱石,這次請四位來,是有要事商議。”
安嶽、楊偏刀和李承祖三人不由自主地轉頭看向幺叔張瑢。
張瑢的瘦臉不動聲色,拱手說道:“還請王督憲吩咐。”
王一鶚頭往吳承恩方向點了點,“吳長史,先給湯都使和劉都使講講思南府的情況。”
“是。”
吳承恩清了清嗓子說道:“永樂十一年(1413),思州宣慰使田琛、思南宣慰使田宗鼎,稱霸一方,相互攻劫不聽朝廷和解。
成祖皇帝大怒,發兵思南,將兩人捉拿押送至京師,俱革職處罪。思南宣慰司所轄地改爲思南、鎮遠、銅仁、烏羅四府,隸屬於新設的貴州布政司。
永樂十二年三月正式建思南府,下轄:蠻夷長官司、水德江長官司、沿河祐溪長官司、思印江長官司、婺川縣,以及板場、木悠、巖前、任辦四坑水銀場局。
正統四年(1439),由於轄下不過三長官司,朝廷廢烏羅府,其郎溪司改隸思南府;弘治七年因思印江長官張鶴齡有罪,思印江長官司被改爲印江縣。”
吳承恩像背書一樣,流利地把思南府情況背了出來,張瑢四人臉色毫無波瀾。
“思南府府治水德江長官司,嘉靖十年(1531)有清點,共百姓二千六百四十二戶、兩萬六千六百九十一人。
水德江長官司編戶四里,分別爲德江圖、德江村圖、大堡圖、甕濟圖,有七百六十戶,六千八百六十三人。
正長官張瑢,副長官楊偏刀。
蠻夷長官司編戶三裡,爲水特疆、羅文水、新地,有百姓四百零二戶,四千八百一十一人。
正長官安嶽,思南府庠生。副長官李承祖。
此外沿河祐溪長官司轄水東圖、卜龜坪圖、甫南圖三圖,共三百九十七戶,五千八百八十三人。
正長官張世臣,副長官冉珍。”
張瑢四人聽到這裡,臉色有變,面面相覷,交換着眼神。
朝廷把我們的底細摸得十分清楚,到底有什麼意圖?
張瑢給其他三人遞眼神,稍安勿躁,聽漢人大官提出條件來。
王一鶚把張瑢四人神情看在眼裡,接住吳承恩的話說道:“按道理說,本督要與你們商議思南府前途大事,應該把沿河祐溪長官司正長官張世臣和副長官冉珍,也一併請來。
只是沿河祐溪長官司地處烏江中游,離水德江長官司足足兩百里遠,天高地遠,他們一向喜歡自行其是,跟你們尿不到一個壺裡去。”
張瑢捋着稀疏的鬍鬚,靜靜地聽着。
此前漢人官府,很少關心這些事,他們只關心自己是不是服王化。
說白了就是老實點,按時納貢,不要鬧事。
思南府名義上是貴州布政司轄下一個府,還有婺川、印江兩個縣。
但是知府和知縣多少年沒人來赴任,思南府和婺川、印江兩個縣就是個空殼子,當地百姓全是三個長官司在管理。
還有板場、木悠、巖前、任辦四坑水銀場局,由漢人開辦管理,他們在這方面很有經驗。三長官司給予保護,每年分利就是了。
現在突然漢人官府派人來,悄悄要召集自己四位正副長官,討論正事。
自己這邊也是遲疑了許久,不過他們對姚丙周以及辰州知府全慎勇很信任,遲疑後還是願意來赴會,想看看漢人官府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想不到悄悄到了盧溪縣城,居然來了湖廣總督王一鶚。
他們遠在貴州思南府,也聽說過這位魚鷹總督的大名,聽說是湖廣最大的官,雖然自己思南府不歸他管,可人家捏着自家的命根子。
湖南一封鎖,思南府出入的貨品要少一半。再行文給四川,要求涪州、武隆、彭水等烏江下游也封鎖,思南府就完蛋了。
而且人家手裡有大軍,隨便找個藉口,就能遣兵掃蕩思南府。
只是讓張瑢四人想不到,這麼大的官,找自己幹什麼?
正副長官,說是當地的土皇帝,數千軍民生死捏在手裡,可大家心裡都有數,自己也就跟中原的里正地保相似。
只不過天高皇帝遠,朝廷懶得管自己。
張瑢年紀大,見過聽過的多,隱隱猜到了一些端倪,但他悶在心裡,繼續往下聽。
“本督還知道,沿河祐溪長官司正長官張世臣和副長官冉珍,不僅跟你們不和,他們之間也不和。
沿河祐溪長官司正長官一直在張家傳襲,副長官一直在冉家傳襲。兩家分領一部,明爭暗鬥上百年。
冉家勢弱,但是跟酉陽宣撫司世代聯姻,互爲援臂,外援強。張家勢略強,但他的外援是平茶洞司和石耶洞司,外援弱。
於是張、冉兩家勢均力敵,雖有爭鬥,可上百年來誰也奈何不了誰。只是近期,沿河祐溪司有了變化,這局勢也發生了變化。”
王一鶚指了指姚丙周,“姚都事,你給四位土司說一說。”
“是督憲。
去年播州楊應龍秘密派遣使者到沿河祐溪司,悄悄籠絡張世臣,不僅給了不少錢糧布帛,還把楊應龍的族妹楊妙娘許給了張世臣。
楊妙娘是播州有名的美女,張世臣財色雙收,馬上心動了,暗地裡與播州楊氏勾結在了一起。”
王一鶚看着張瑢,目光炯炯,看得他有些不自在,喉結不停地上下抖動。
“素聞張土司博學多識,足智多謀,應該能看出,楊應龍此舉,所圖何事?”
張瑢原本不想說了,可是在王一鶚銳利的目光下,他着實受不了。
魚鷹總督真是名不虛傳!
自己就是一條被他盯上的魚。
“有人說楊應龍殘暴不仁,嗜殺成性。
但大家都清楚的一點就是,楊應龍野心很大,他北窺川南,南視貴州,東伺銅仁思南,意欲在西南割據自立,成爲夜郎王。”
張瑢緩緩說道:“播州地處貴州與川南交接之處,它靠着轉運富川食鹽,湖廣的糧食布帛,聚得大量財富,進而招兵買馬,築城壘堡,野心勃勃。
西邊的赤水通路,關鍵在永寧宣撫司。
永寧宣撫使奢效忠與水西貴州宣慰使安國亨攻伐十幾年,楊應龍遣使與奢效忠交好,屯兵於沙溪驛一線,虎視水西城。
奢氏勢弱,安氏勢大,互相攻伐時奢氏處於下風。楊應龍如此布兵,安氏必須抽調兵馬沿線防禦,無法全力對付奢氏。
於是奢氏一時間略佔上風,自然在赤水一線,處處給予楊氏方便。”
王一鶚、湯克寬、劉顯和吳承恩靜靜地聽着。
尤其是劉顯聽得非常仔細,川邊的土司多如牛毛,除了北邊和東邊少點,南邊和西邊,數百上千的宣慰使、安撫使、宣撫使、正副長官,多則十幾萬軍民,少則數千人,裡面有恭順的,也有桀驁不遜的。
其中永寧宣撫使奢氏就是有名的刺頭。
奢氏地盤不大,但他扼守着川中通往貴州的商路和鹽路,收過路費收到手軟。
偏偏他又不是安分守己的主,兜裡有點錢,就橫得不行,對誰都指手畫腳的,尤其是盯上了西南邊的水西安氏。
安氏自蜀漢助諸葛亮七擒孟獲,入主水西,已經上千年。國朝受封爲貴州宣慰使,地盤佔去了貴州布政司的半壁江山。
奢氏和安氏是姻親,偏偏出事就出在姻親上。
現在奢氏和安氏攻伐十幾年,朝廷幾次下詔叫他們罷兵,卻當是擦屁股草紙。
朝廷在西南的威嚴,被奢氏和安氏砸得稀碎。
所以皇上才準備對西南下重手,把野心最大的播州楊氏、最不聽話的永寧奢氏和實力最強的水西安氏,這三家拿出來當典型。
還調來了王一鶚、殷正茂、湯克寬和自己。
殷正茂上疏,陸續把他在兩廣平亂重用的將領,紛紛調往四川,陳璘、曹希彬、吳廣、李應祥
這些將領自己也統領過,打起仗不要太猛。
湖廣這邊,除了都使湯克寬、猛將鄧子龍外,王一鶚正在陸續調來吳惟忠、楊文、朱珏等將,都是東南剿倭脫穎而出,又陸續在東北克復建州海西、出擊察哈爾部、經略安南中立下軍功的猛將良將。
這麼多猛將良將擺在貴州的東邊和北邊,不把楊、奢、安這三隻雞宰了,怎麼對得起這麼大的陣勢?
現在有情報關乎到永寧奢氏,劉顯自然聽得非常用心。
“楊應龍解決西邊赤水通路後,便想着解決東邊的通路。東邊烏江,扼守要津思南城是我們水德江長官司和蠻夷長官司。
我們張家、楊家,安家以及蠻夷長官司張家,跟楊應龍都不對付,多有宿怨。所以他把心思放在了沿河祐溪司上,籠絡張世臣,幫他壓制冉家後,再挑起他與我們之間的爭鬥,好趁亂下手。”
王一鶚忍不住撫掌讚歎道:“好,分析得鞭辟入裡。思南府地處要津,被各方勢力虎視,卻能安穩至今,張土司功不可沒。
本督也向四位透露一個信息。楊應龍之弟楊兆龍要來辰州府,與本督會談召回三千播州狼兵之事。
楊兆龍不走銅仁,卻走了鎮遠府這條路。”
張瑢和安嶽臉色一變,楊偏刀和張承祖卻不明就裡。
接到張瑢的眼色,安嶽開口道:“這次東來,我們走了臘爾山,沒有走銅仁、麻陽這條路,爲的就是避開楊氏可能在銅仁、麻陽安插的眼線。
現在楊兆龍沒有走銅仁麻陽一線,卻走了鎮遠府,看來他對我們思南是勢在必得了。”
王一鶚和吳承恩露出讚許之色。
張瑢和安嶽這兩位土司,都是聰明人,尤其是安嶽,還是庠生,可造之材啊。
楊偏刀和張承祖卻是蒙查查的,老五,你說的什麼啊?每個字我們都知道是什麼意思,可是連在一起,就不知道什麼意思了。
看到了兩人詢問的眼神,安嶽向他們解釋道:“楊兆龍這次走鎮遠府、晃州、沅州一線,肯定是在實地勘察路線,說不定還暗地裡收買各寨頭人,爲以後打通這條商路做準備。”
張承祖有些明白了,低頭不語。
楊偏刀還不明就裡,繼續追問。
“打通這條商路,爲什麼要打通這條商路?”
“因爲楊應龍在挑動張世臣跟我們開戰,引發思南府三司混戰,而後他好渾水摸魚,控制思南城。
控制思南城,楊氏在東邊的烏江通路就安枕無憂了。但是誰也不知道,我們三司混戰會打多久。
爲了以防萬一,楊應龍需要把鎮遠府、晃州這條商路打通。等到我們三司混戰,思南和銅仁通路受波及阻塞,他就好走鎮遠府,不耽誤賺錢斂財。”
楊偏刀憤然道:“這個狗雜種!老子非要剁了他的腦殼不可!”
王一鶚揮了揮手,對張瑢四人道:“現在楊應龍對你們虎視眈眈,暗中作祟。這也是你們願意東來,與本督會談的原因。
但是本督給你一句忠告,求人不如求己。想要消除楊應龍這個禍害,你們必須自己出全力。
當然了,朝廷會鼎力相助,但一切都要靠你們自己。”
張瑢四人面面相覷,心裡狐疑地猜測着。
過了一會,張瑢臉色凝重地問道:“王督憲,不知朝廷希望我們做什麼?”
“本督佈下計策,需要你們思南府兩土司,如此這般.事成之後,本督爲四位向皇上表功,冊封世襲勳位,賜良田宅院,還有一筆豐厚的錢財犒賞。
長沙、武昌、南京、上海、蘇州,又或者京師,你們想住哪裡都行。”
張瑢臉色大變。
計策狠毒之極,而且王一鶚的話裡意思很清楚,功成後四家不能再世居思南府,需要遷居他地。
雖然給的報酬和犒賞十分豐厚,但是計策十分危險,是生是死不可而知。功成後還要離開世居之地。
這着實讓張瑢、安嶽、楊偏刀和張承祖躊躇難決。
王一鶚還步步緊逼,“四位,還請儘早定奪。朝廷的戰車已經啓動,轟隆向前,不會因爲四位的遲疑或拒絕而停下。”
這是最後通牒嗎?
張瑢四人面面相覷,臉色十分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