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4章 一家子混蛋
長沙城南城蔡家婆子飯店,位於葫蘆巷,有些簡陋,是挑夫腳伕以及一些窮酸書生愛來的地方。
它最裡面居然還有兩間雅間,只是隔音效果有些差,大廳裡熙熙攘攘的聲音,像秋風一眼,呼呼地往裡灌。
“八匹馬啊!”
“五魁首!”
腳伕挑夫們的酒令就是如此樸實無華,不講押韻儒雅,只圖一個熱鬧。
喧鬧的划拳聲中,一張張嘴巴噴出來的酒氣也逐漸瀰漫在大廳裡,隨着風順着粗細的縫隙吹了進來。
其中一間雅間裡坐着三位年輕書生。
“清漣兄,你怎麼找了這個個地方!”一位二十來歲的白淨書生抱怨道。
“文健兄,難不成你還想去韻風樓?”清漣兄十八九歲,相貌普通,一雙眼睛特別有光,他修長的手指靈活地夾着筷子,挑着菜裡的毛豆吃。
“不要把毛豆吃光了。韻風樓去不了,百花樓、魁星樓也該去吧。”文健兄鼓着眼睛說道。
“去不了,長沙城這三處酒樓我們都去不了,就連略有名氣的德樂樓、廣月樓,我們都去不了。
那裡全是石鼓書院和嶽麓書院的人。有老師學子,有門下的生員,有考中的舉人鄉紳,還有任教的名士大儒,濟濟一堂。我們去幹什麼,自討沒趣。
李老鬼家的那位李小鬼,大出風頭,上躥下跳,每個酒樓都有他的身影,我們跟他遇到,當場就得打起來。
人家勢大,躲躲,先躲躲。”
文健兄撇了撇嘴,“這個李莨,已經把本次鄉試中舉視爲囊中之物,所以才這麼囂張得意。”
“人家有個好爹,當然得意。據說這次禮部派下來的兩位主考官,三位同考官,其中一位是李珊的故吏,關係非同一般。”
“聽說這次御史臺還派下來四位監考官,其中有一位的恩師,跟李珊有怨,還沒到長沙就放話了,要盯死李莨。”
“說不定人家在演戲。官官相護,自古以來的道理。”
兩人聊了一會,不由自主地看向第三位書生:“典恩兄,你怎麼一言不發。”
“再過十來天就要鄉試了,你們怎麼一點不着急啊。”
“有什麼好着急的。”清漣兄呵呵一笑。
“這次鄉試,是新考制的第一次,也是湖南開省第一次,改了新規矩,考的東西也大變樣,你們不着急嗎?”
“着急?着急就能考上?考試新規矩年初就發下來了,大半年了,早就該摸透學明白了,現在着急也沒什麼用。”
典恩兄長嘆一口氣,“好好的改什麼啊!以前初場考試經義四道、四書義三道,現在考經義三道,算學兩道。
以前第二場考試論一道,判五道,詔、誥、表各一道。現在考時政策論一道,稟上公文一篇,宣播佈告一篇,實務應用題一道。
以前第三場考試經史時務冊五道,現在考史書策論一道,案例分析一道。全亂套了。”
清漣兄呵呵一笑,“覺得題目出得不好,可以不去參考啊。皇上勵志圖新,雄才大略,纔不會慣着那些酸儒。”
文健兄在一旁說道:“聽說這個新考法發下來時,朝野非議洶涌,湖南地面上,嶽麓書院和石鼓書院鬧得最兇。
去文廟哭廟的有,寫揭帖反對的有,聯名上疏的有。結果南闈舞弊案和復興社謀逆案一興,馬上就沒有了聲音。”
清漣兄呵呵一笑,“反對最洶涌的江南士林,被三大案席捲近半。朝廷擺明了敲山震虎,其他的人要麼不做聲,要麼馬上贊同新考制。
天下文采鼎盛,莫過於江南。他們都這般了,我們湖南蠻子能幹什麼?
這一次算好的。原本說是要分國政和國律,這一次合在一起考,下次再分開。”
文健兄搖頭晃腦道:“新考制改了考試內容,確實讓人頭痛。
不過現在鄉試資格放寬,這一次全省生員都可以參加,然後每年考一次。
以前湖廣鄉試舉人名額是九十名,原本以爲分省後湖南能分到三十到四十個,想不到直接給了甲級六十名,乙級三百六十七名,丙級四百七十九名。”
“不一樣的!”典恩兄馬上反駁道,“鄉試以後每年考一次,可是再考兩次,以後只准二十五歲以下的生員參加了。我已經二十四歲,今年考不上,明後年再考兩次,就沒有機會了。”
“我的典恩兄,你滿腹才華,名額一年這麼多,你還怕考不上?”
典恩兄滿臉悲觀地說道:“真正能參加會試的,只有甲級那六十人。
其餘乙級三百六十七名,只是留在本省做吏員。
丙級四百七十九名,還不能做官,只是被南北國子監以及各學院錄取而已。”
清漣兄說道:“足夠了,鳳梧先生不是來信說過,在南北國子監以及各學院就學後,再參加會試就更加容易。就算會試不中,也很容易通過補錄入仕途。”
文健兄在一旁附和:“我們湖南一省纔多少生員?連考三年,每年除甲級以外,乙級和丙級錄取名額有七八百人。
二十五歲以上或臨近的生員,只要不是迂腐如頑石的,基本上被錄取一空。你擔心什麼啊!”
清漣兄在一旁繼續說道:“說實話,這次鄉試,我們鄴侯書院,還佔了大便宜。
前兩年,山長接了鳳梧先生的書信,早早地開設數學、時政、史書策論和案例分析等科目,還請了國子監和東南公學的老師來授課。
別看嶽麓書院和石鼓書院現在鬧得歡騰,其實啊,他們心裡虛。看着吧,這一回,我們鄴侯書院一定會把他們拋在後面。”
“哈哈,說得好!不愧重經綸濟世,培養出潘少尹這等大才的鄴侯書院。”
隔壁窗戶突然傳來聲音,把三人嚇了一跳。
清漣兄臉色一變,厲聲道:“何人鬼鬼祟祟?”
任博安和劉寰從側門轉了進來,目光在三人臉上一掃,犀利的眼神讓三人心裡一凜。
“楊彥,字典恩,衡州府安仁縣人士。羅升,字文健,長沙府醴陵人士。”
劉寰嘴裡點着名。
“丘棄濁,字清漣,長沙府湘鄉人士。你們三位,都是鄴侯書院的學子。丘棄濁,你的父親是潘少尹之父的好友,還曾做過潘少尹的啓蒙老師。”
丘棄濁目光如劍,臉上似笑非笑,“兩位把我們底細瞭解得如此清楚,想必不是一般人。還請賜教。”
“本官是錦衣衛鎮撫司湖南差遣局都事任博安,這位是差遣局偵查科主事劉寰。”
楊彥臉色慘白,雙腿嚇得瑟瑟發抖。
羅升臉色難看,抿着嘴,雙眼死死地盯着任博安。
丘棄濁臉色如常,嘴角還浮出笑意來,“萬曆朝的錦衣衛不是以往的錦衣衛,辦的都是利國利民的奉公差事,兩位兄臺,不必驚惶。”
劉寰裂開嘴一笑,“你這位小哥,真會說話。”
任博安也笑了,“不愧是鄴侯書院的俊傑。這次找到三位,有件事要拜託三位。”
“什麼事?”丘棄濁問道。
“李莨!”
丘棄濁目光閃爍,默不作聲。
羅升不解地說道:“李莨不過一介秀才生員,就算他父親是前南京工部尚書,錦衣衛要抓他也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
任博安笑着搖了搖頭。
丘棄濁搖了搖頭:“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錦衣衛要對付的是李珊老鬼。李莨只是破門的磚。抓他是舉手之勞,但不能讓李珊生疑。
任都事,可是這樣?”
“聰明!”
“那任都事需要我們怎麼做?”
任博安把計劃一說,丘棄濁想了想搖頭:“對付李莨,在下義不容辭。只是此事鬧起來,他進去了,我也得跟進去。
再過十來天就要鄉試了,我進去了,耽誤了鄉試可划不來。”
任博安呵呵一笑,“你們打架,警政廳抓人。人全抓進去了,誰跟誰打架,我們說了算。
到時候我們隨意編造幾個名字,說他們跟李莨打架後潛逃了。你們幾個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
“一言爲定!”
“丘老弟,你在潘少尹那裡都能說得上話。潘少尹什麼人物,旁人不知道,在下心裡清楚。構陷了你,等於惡了潘少尹。我可沒有這麼傻,自毀前程。”
丘棄濁嘿嘿一笑,“任都事夠坦誠!好,這事我們出頭了。
當年李莨入學石鼓書院沒多久,去衡山遊歷,在鄴侯書院門口嘴賤,被我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頓。
這仇就此結下。以後這小子見到我,馬上變成瘋狗。”
“哈哈,瘋狗好啊,本官專打瘋狗!”
李莨“奉父命”與嶽麓書院和石鼓書院的名士大儒們交際了一整天,第二天終於有空跟一羣狐朋狗友聚在百花樓四樓雅間裡,肆意快活。
在衆人的慫恿下,他起身出了座,手捏摺扇,站在歌姬身邊。
“小娘子,我們對唱一曲。”
“奴家萬幸。”
歌姬行了一個禮,媚眼橫波,一甩水袖,麗聲唱道:“下場引方纔告繳,脫空錢早已花銷。衣冠假儒士,風月花胡哨,那裡也十萬纏腰。累歲經年守候着,將到手支頭欠少。”
李莨手上的摺扇轉了一個花,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花鄉酒鄉,處處隨心賞。蘭堂畫堂,夜夜笙歌響。
五鼎不談,三公不講,受用些芙蓉錦帳,粉黛紅妝。江湖那知廊廟忙?舞女弄霓裳,金樽飲玉。三枚兩謊,真個是人間天上。”
衆人齊聲叫好。
“李公子唱得好!”
“果真是湖湘第一風流才子!”
等到衆人的聲音緩下來,隔壁突然聽到一聲爆喝,“瑪德,誰在鬼叫鬼叫的,唱得什麼玩意?比我家的狗叫還要難聽。”
雅間刷地寂靜無比,李莨臉色先紅再黑,隨即轉青。
長沙城沒人敢這麼說自己!
今天一定要他知道,馬王爺三隻眼!
旁邊坐着的幫閒,看到李莨臉色連變,連忙一拍桌子,厲聲高呼:“哪裡來的狗東西,敢羞辱我們李四公子。”
“什麼李四公子?西洋過來的新品種狗?”
門被推開,丘棄濁帶着七八位書生走了進來,其中有羅升,其餘的都是鎮撫司番子手假扮的。
李莨一看到丘棄濁,眼睛瞬間紅了,全身上下被一團火燃燒着,燒得他透不過氣來。心口無數的積怨,瞬間爆炸,把他腦子的理智炸得粉碎。
“老子喇你個媽媽別!”李莨大吼一聲衝了上去,身後幫閒的不敢怠慢,也跟着衝了上去。
頓時間雅間打得乒令乓隆響,時不時有碗碟從窗戶飛下,落在街道上,嚇得路人遠遠躲開,跳着腳罵道。
“砍腦殼噠哦!”
“豬喇的,看着哦!”
番子手打架是很有一套,打得有來有往,看着十分慘烈熱鬧,其實就是碗筷桌椅遭了殃。歌姬、樂師和跟着李莨一起來的文弱書生,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過了幾分鐘,一羣警員衝了進來,躲在角落的人,眼淚水都下來了,你們可算來了。
帶頭的警官看到地上橫七豎八躺着的人,其中有剛纔聞聲躺下的番子手,幾人交換一下眼神,警官義正言辭,大手一揮。
“全部帶走!”
過了三天,一直忙着跟士林官紳們交際的李珊,終於有空在府邸裡的書房裡坐下。
往年鄉試中試舉人名單,早就擬出來了。可是南闈舞弊案,嚇破了許多人的膽。
怕什麼!
新皇即位,總要搞些事情出來,新潮新氣象嘛!
這次算江南的那些人倒黴,被人給查出來,撞到皇上刀尖上,被立了典範。
不過,只要這風一過,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國朝兩百年,這麼多位皇帝,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難不成皇帝要把名教理學趕盡殺絕不成!
呵呵,他要是敢那樣做,天下讀書人都要起來反對他,他那個皇位,坐不穩的!
這次主考官和同考官,還有監考官,早早地就住進了貢院裡,警衛軍把貢院封鎖得水泄不通。
裝起鐵面無私了!
還有這次考試,上面有奸佞胡亂改制,改得亂七八糟,讓人氣憤不已!
他已經跟三湘縉紳們商議好了,也跟湖湘名教中流砥柱,嶽麓書院和石鼓書院勾兌好了,到時候給朝廷一個好看,給王魚鷹一個好看!
還有七天就要石破天驚。
我李某一定要讓天下士林們看到,我三湘士子,願爲名教理學挺身而出!
李珊心潮澎湃,猛地覺得自己年輕了二十歲,一股熱流從尾巴根涌起。
雄風重振!
他撩起衣襟,往後院走去。
“六夫人在屋裡?”
管事的連忙答道:“老爺,六太太在後院。”
李珊腦海馬上浮現出六夫人潤如春水的身段,更加心潮澎湃,腳步更快。
管事在後面碎步追着:“老爺,四少爺好幾天沒回來了。”
“他在外面給本老爺辦正事。”李珊不耐煩地答道。
李莨幾天不回家,這是常事。
“老爺,城中有傳聞,說四少爺.”
李珊已經如同脫繮的野狗,嗖地躥進後院。
管事被健婦攔在後院門口,半截話在嘴巴里打轉,只看到李珊的背影消失在後院的抄廊裡。
湘陰縣喬口鎮,警衛軍軍營裡,李莨被關在一間房間裡,任博安看着他,冷笑地問道:“李莨,你小子真能啊。
在武昌妓寮裡染了髒病,不得不悄悄去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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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莨的臉,刷地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