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9.第605章 皇上,請您爲民做主!

朱翊鈞一行就在附近的洪家橋驛站住下,數千扈從軍在周圍安營紮寨。他們都是邊軍選出來的,就地安營紮寨是家常便飯。

一聲令下,上千個帳篷在野地紮好,木柵欄以及廂車圍成一個個圓形營地,把洪家橋驛站當成中軍大帳,重重圍住。

下午,朱翊鈞在驛站行在裡,分別召見了十幾位鄉老里長和鄉民代表,十幾位廠長管事和工人代表,火速飛奔而來的灤州知府,以及守備和同知,豐潤縣知縣、縣尉和縣丞主簿,可謂是促膝長談。

跟鄉民就談收成,談賦稅,談水利,同時談家長裡短。

跟工人就談生產,談待遇,談設備,同時也談家長裡短。

跟官員就談他們理政中遇到的各種問題,行政、財政、交通、教育、治安、兵備.

幾位官員談完出來,後背都溼透了,暗地裡互相咋舌驚歎,皇上對下面的情況真是一清二楚,問的問題,全在要害上。

反倒旁邊作陪的內閣總理張相,就成了皇上的師爺,說少聽多。

黃昏時分,朱翊鈞用軍中餐食招待諸位。

開始時大家還覺得皇上這是在做樣子,可是看到皇上端着自己的碗,就着分餐的兩個菜,吃得賊拉香,又覺得不可思議。

皇上吃飯不是用金碗嗎?不應該一百零八道菜嗎?

怎麼除了內侍試吃跟自己想象的一樣,其餘的完全不同。

反倒是旁邊的張相,對這軍中餐食吃得眉頭微皺,勉強才吃完。

席間朱翊鈞出聲,一會跟鄉民說話,一會跟工人說話,時不時拋出一個話題,讓兩邊議論。

大家都看得出,皇上有給雙方講和的意思。

可是雙方只是在皇上說話時,保持着笑容和恭維,等到互相面對面時,馬上冷了臉,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

張居正心裡暗笑,皇上,這兩夥草民,是一點面子都不給你啊。

不過他心裡有些唏噓。

與民同樂,這纔是與民同樂。

在鄉野之間,隨機邀請沒有經過禮部再三培訓的百姓,一同吃飯,遍閱歷代皇帝實錄,似乎只有太祖皇帝做到了。

對於鄉民和工人不給面子,朱翊鈞一點都不放在心上,把他們送到“行在”大門時,再三交代,朕喜歡搞突然襲擊,明天專去你們意想不到的地方,所以不用費心思做準備。

張居正心裡暗想,現在都晚上了,大家想準備也來不及啊。

第二天一早,朱翊鈞身穿便服,如同一位行旅,跟同樣身穿便裝,變成一位賬房先生的張居正,在二十幾位便裝侍衛的護衛下,先去了“被搶了水”的田地實地勘查。

劉義帶着三百精銳,分成三隊,遠遠地跟着。

宋公亮帶着一行人,打着天子滷薄,裝模作樣地先去鴉鴻橋鎮,吸引衆人注意力。

道路塵土飛揚,疏落地種着幾棵只能算幼苗的樹木。

田地平坦,被道路和田間小路分成一塊塊整齊的方字格,金黃色的麥穗,蒙上了一層塵土,灰撲撲的一片,把最引人注目的金色給掩住,只剩下土黃色。

藍天白雲下,寂寥、灰暗,一點都不美好。

此時的華北平原,已經開始初現小冰河期的危害跡象。

少雨多旱。

經過數百上千年的開發,華北平原光禿禿的一片,缺乏樹木。

鄉村裡柴火是個大問題,居住地附近的樹木被砍伐殆盡,百姓們只能去更遠的山裡砍柴,或者燒麥稈棉花杆。

這幾年,在朱翊鈞的力主下,朝廷大力推行植樹造林,內閣甚至頒佈了多項優惠政策,比如種一棵樹,達到成活標準,可免除若干徭役,或便宜幾折購買若干食鹽.

但是今天一看,田野上那幾棵寥寥可數的小樹,彷彿在嘲笑朱翊鈞的植樹政策。

朱翊鈞和張居正對視一眼。

百姓們對減免深惡痛絕的徭役,或者對死貴的食鹽無動於衷嗎?

肯定不是的。

好政策成了這個鳥樣子,都是因爲地方官吏。

種活一棵樹,達到成活標準,誰來驗收?

當然是地方官吏。

只是他們的口碑一向不好,百姓們都會在心裡盤算,種樹要耗費時間精力,到時候驗收時,不給這些官吏塞些錢,能驗收通過嗎?

繳納田賦時,胥吏們的淋尖踢斛可把百姓坑害苦了,現在又來一樁來好處的事,他們肯輕易放過?

百姓們盤算來盤算去,覺得這好處最後還是落在胥吏的手裡,自己白白搭時間精力,何必呢?

“皇上,吏治不正,再好的國策,也落實不下來。皇上殫精竭慮籌劃的好處,傳不到百姓手裡。

這纔是最大的苦惱。”

“張師傅,所以考成法在中樞實行後,地方也要儘快跟上。大明考成法中央指導委員會,不能只盯着六部諸寺,還要盯着下面。

他們是親民官,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會影響到百姓的福祉,對朝廷的信任。”

“皇上,臣記住了。”

朱翊鈞和張居正在田間轉了一圈,發現種種弊端。

水渠溝道,年久積塞。

所有田地都在耕種,沒有農科所建議的輪耕制。

沒有化肥,只靠地裡的天然肥力,一味貪得無厭地向田地索取,用不了幾年就會讓莊稼歉收。

所以從漢唐就總結出輪種制。

北魏《齊民要術》中有記載:“谷田必須歲易。欲得良田,不用故墟。凡谷田,綠豆、小豆底爲上,麻、黍、故麻次之,蕪菁、大豆爲下。”

大明京師農科所總結歷朝歷代經驗,提出了四圃輪種制,就是把農田分成四塊,分別耕種不同作物,比如大豆、大麥/小麥、蔓菁/甜菜、披鹼草/鴨茅,每年依次輪換。

大豆榨油或食用,大麥小麥是糧食,蔓菁/甜菜是經濟作物,披鹼草/鴨茅是牧草,豬牛羊等家畜喜歡吃。

如此輪作,可以避免土地結塊硬化,恢復田地肥力,好處多多。

看着處處種滿小麥的田地,張居正感嘆道:“四圃輪種制,臣在地壇農科所,還有南苑農科所的試驗田裡,見識過。

跟沒有實行輪種制的田地一比,天壤之別。如此好法子,司農寺郭正卿,嘔心瀝血,四下推廣,結果到了地方卻成了一紙空文。

皇上,這還是直隸,離京師不遠,卻是如此結果,其它地方,可想而知。

吏治,地方吏治。每每想到此,臣是日夜難安啊。”

朱翊鈞搖了搖頭:“不僅僅是吏治問題,還是田賦太重。普通百姓們要繳納賦稅,還要養活一家人,只能行這竭澤而漁之事。”

張居正點點頭,“皇上英明,一語道破其中原委。我朝重農,不僅重視,還有重壓。

國朝賦稅自太祖皇帝始,就以田賦糧食爲主。

田賦極重,商稅卻輕得嚇死人。

嘉靖二十一年,四川茶葉出產五百萬斤,只收得茶稅兩萬兩銀子。另一產茶大省浙江,茶葉產量是個迷,反正都被商人賣到各地和海外,無人知曉具體數量,最後朝廷收得茶稅六兩銀子。”

張居正連聲苦笑,“大明萬鈞重擔,全壓在了耕地百姓身上。他們還要忍受天災人禍,忍受田地兼併,忍受飛灑詭寄,忍受各種徭役攤派。

百姓們連飯都要吃不上,那顧得上什麼輪種。”

朱翊鈞站在一處乾澀的水渠邊,雙手籠在袖子裡,看着遠近的滿地豐收卻顯得有些死氣沉沉的田地,目光深邃。

“張師傅,北方百姓,尤其是山西、河南、山東、直隸、陝西這山河五省,他們的苦在於徭役攤派,在於肥沃險要,在於離九邊太近。”

張居正轉頭看着朱翊鈞。

“北方少文采,就算有北榜,出的進士舉人也比江南少許多,能夠投獻的主子也少了許多。

那些攤派徭役,他們無法像江南百姓一般,靠投獻來避除,只能咬着牙承受。

山河五省,因爲土地肥沃、地勢險要,故而太祖皇帝廣封宗室諸藩,山河五省是最多的。光是河南一省,多少藩王宗室?

他們世代相傳的鐵飯碗,糧食、徭役、雜役.都是百姓們頭上一座座大山。

山河五省離九邊近,一旦事變,就地加徵糧餉,修城牆徭役,擔子全落到他們頭上。直隸、山西、陝西不僅要加徵,還要忍受北虜破邊抄掠,毀家人亡的惡果。

到了嘉靖年間,皇爺爺意識到問題,相比南方,北方肥沃田地畝產都要少三分之一,加上年年天旱少雨,產量更是少得可憐。

於是北方田賦減少,徭役雜役卻增加。北方田賦減少,自然就增加到南方。

甘肅布政使徐貞明,曾經在上疏裡言及,‘東南多漏役之民,西北罹重徭之苦,以南賦繁而役減,北賦省而徭重也,故有世謂南人困於糧,北人困於役之說。’”

“南人困於糧,北人困於役?徐孺東這份上疏,臣也看了,真知灼見啊!國朝自開國以來,重農耕興水利,種種良策,莫良過於徐孺東所獻諸策。

只是”

張居正看着朱翊鈞,有些無可奈何。

“皇上鼎力支持臣改革,這良策有,這能臣也有,可是治理一年,臣覺得像是在泥濘裡掙扎邁步。”

朱翊鈞勉勵他道:“張師傅,你只看到國朝種種弊政,是兩百年積累。朕卻看到的,卻是千年積弊。”

張居正目光一閃,“千年積弊?皇上說聖人之言,完全過時了?”

朱翊鈞沒有正面回答,“太祖皇帝早年間制定的種種律法國策,自詡完美,還嚴旨後代子孫不得更改一字,永爲祖制。

可是稍明國事之人就知道,那些祖制到了永樂年間就看到弊端,到了宣德年間,可以說是不得不改。可是祖制在那裡,只能遮遮掩掩的改。

到了嘉靖年間,朝中有志之士都知道,祖制已經不足以治天下,到了必須大改的時候。太祖皇帝的祖制百年之後,都要改,要與時俱進,兩千年前的聖人之言,卻要遵行至今?

‘益動而巽,日進無疆;凡益之道,與時皆行。’

張師傅,這世上沒有最好的國策,只有最適合的國策。與時俱進,才能讓大明真正的國強民富。抱殘守缺,只有死路一條!”

張居正默然無語,看着眼前已經豐收卻無法給人帶來喜悅的田地,目光閃爍,不知在想些什麼。

遠處,匆匆奔來一羣人,爲首者正是灤州知府、豐潤知縣和幾位鄉老。

劉義和宋公亮帶着上千護衛圍了上來,把他們隔在外面。

“讓他們進來。”朱翊鈞揮揮手。

劉義指揮侍衛把衆人仔細搜身一遍,這才放他們到御前。

“這片田地是誰的?”朱翊鈞指着眼前一望無際的田地,在眼前畫了一個圈,把近處的百餘畝田地畫了進去,然後問道。

衆人面面相覷,不敢回答。

幾位鄉老知道內情,卻不敢直言。

豐潤知縣猜到一二,臉色一變,欲言又止。

灤州知府先是有些着急。

皇上問話,你們還吞吞吐吐的!可是轉念一想,明白了什麼,目光在豐潤知縣身上打着轉。

朱翊鈞追問道:“到底是誰家的田地?”

灤州知府眼睛一眯,語氣森然道:“皇上問話,爾等快些回答。豐潤縣!”

豐潤縣知縣心一橫,乾脆答道:“回稟皇上,臣記不得這細末之事,臣馬上叫人去戶房翻查檔案。”

朱翊鈞不置可否,轉頭看着幾位鄉老問道:“知縣在縣城裡,可能不知道這些細末之事。你們鄉里鄉親的,難道也不知道這些田地是誰家的嗎?”

鄉老們紛紛推脫,“回皇上的話,草民老糊塗了,記不住的。”

“回皇上的話,臣多年前中舉,一直在外忙着功名,後來又分揀山西山東,做了幾年雜官。上半年纔回來,臣實在不知。”

“蹊蹺啊,”朱翊鈞笑道,“張師傅,看來內閣的田地清丈是白搞了。高先生在直隸搞的清丈纔過去一兩年,就成了一筆糊塗賬,好好的田地,成了無主之地。”

張居正嚴肅拱手長揖,“皇上恕罪,這確實是內閣失職。臣回去就上請罪奏本。”

聽着這對君臣對答,大家心裡都知道,皇上和張相,對這田地的貓膩,心裡跟明鏡似的。

朱翊鈞也沒有再追問田主之事,在衆人的陪同下,巡視起其它田地,又到引浭河之水的地方。

幾位鄉老們指着乾涸的水渠,各個義憤填膺、捶胸頓足,怒罵河對面的四家工廠,誤農時毀國本,然後齊刷刷地跪下,請皇上一定要爲他們做主。

聞訊趕來的上千鄉親百姓們,不知所措地跟着跪下來,跟着裡面的有心人,一起懇請皇上爲民做主。

朱翊鈞好言安撫了一番,然後帶着衆人走鴉鴻橋去浭河東岸,剛走到橋中間,眼前的景象驟然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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