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當天是休沐日,馮保還是等到下午散衙時分,伺候朱翊鈞在勤政堂忙完政事,轉回去萬壽宮用晚膳,這才離開西苑,坐上轎子,左擁右護,直奔張府。
休沐日,內閣需要閣老輪流入值。
徐階年紀大了,優免輪值,由李春芳、陳以勤和張居正輪流入值。
今日正好是張居正輪值,他散衙回到府上,換上常服,準備跟家人一起用晚餐,突然家僕來報。
“老爺,司禮監馮公公投貼來訪。”
“馮保馮公公?”張居正一驚。
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黃錦、李芳和陳洪出宮榮養,司禮監就以他爲首了。
既然是投貼,那就不是帶着旨意來的,是私人來訪。
只是我的馮公公,你這麼明目張膽地到一位閣老的府上拜訪,沒有絲毫忌諱嗎?
“快請,請到正堂用茶。馮公公穿着官服?”
“是的老爺,穿着鬥牛服。”
“好,待我換上官服。”
馮保在張府正堂裡坐下,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
他有什麼好忌諱的!
他是奉太子令旨找閣老張先生,怕什麼!
今日早上他親眼在雲萼宮所見,皇上對太子的態度,父慈子孝,其樂融融。
太子做到這個份上,也就前唐太宗玄武門後,被立爲太子時的聲勢勉強能比的。
. ttκa n. C〇 太子聖明如此,那自己有什麼好怕的。
這次午門哭諫,罪魁禍首之一是金斗。
這廝因爲宮外家人被收買,甘心做起內應,抓住時機在皇上那裡給太子上眼線,現在被打成一灘爛肉,在城外隨意找個地方埋了。
家人也被東廠抓起來,正在訊問,到底是誰收買他們的。
另一個罪魁禍首就是餘昌德。
要是按照馮保的想法,費那麼多話幹什麼,直接抓到詔獄,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謀逆造反,什麼罪名安不上去?
想攀咬誰就攀咬誰,正好把朝中跟太子做對的那些傢伙一網打盡!
可是太子偏偏叫我找張居正商議,給餘昌德找罪名。
什麼意思?
馮保其它的不說,對於朱翊鈞的話,是一絲不苟地堅決執行。
他滿腹疑惑地品着茶,很快等來了匆匆走進來的張居正。
“馮公,真是抱歉。張某剛從內閣輪值回來,換了官服。聞報馮公來訪,又連忙換上,一來一去,耽擱了,讓馮公久等了。”
“張先生客氣了,咱們都是一家人,沒有那麼多客氣的。”馮保套着近乎。
寒噓了幾句,馮保說起來意,“張先生,有人在午門哭諫,可有聽說?”
“聽說了。他們被順天府中城警巡局的人,以在公共場合滋事生非,擾亂秩序的罪名抓了,下在順天府大獄了。說是要移交順天府按察司審理裁罪。”
“對,咱家看來,最壞的就是那個餘昌德,空負文名,道貌岸然,無君無父。要依咱家來看,直接下詔獄就是了。”
張居正瞥了他一眼。
太子纔不會把餘昌德送到詔獄裡去。
真送去了,反倒是成全他。
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他也敢喊出這樣的話來。
時代不同,世道也不一樣了。
馮保多機敏,看出張居正沉默不語的原委,淡淡一笑,“咱家是太子家奴,有人想往太子頭上潑髒水,咱家可是萬萬不肯輕饒了他們。
咱家是天殘粗鄙之人,不懂得什麼規矩,只知道有人敢冒犯我們太子,咱家豁出性命,也要活生生咬死他。”
張居正連忙說道:“馮公對太子的赤誠,日月可鑑。”
馮保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咱家雖然氣憤,但也知道事情輕重。太子叫咱家怎麼辦就怎麼辦。
正好,餘昌德的事,太子叫咱家到張先生這裡來,合議合議。”
張居正也摸不清頭腦:“找我合議?”
“合議個罪名出來,最合適不過的罪名。”
張居正傻眼了。
我跟餘昌德根本不熟啊。
我們雖然曾經在翰林院共過事,但治政理念根本不同,我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我。我們幾乎是老死不相往來。
怎麼給他找罪名?
可是張居正知道自己這個學生的本事,走一步看十步的主。他叫馮保來找自己,肯定有深意。
他試探着問道:“馮公,太子還有說什麼?”
馮保苦着臉,搖了搖頭。
張居正苦惱了,難不成太子徹底向先皇學習,做起謎語人來了?
這時管事在正堂外面稟告。
“老爺,有人奉命來送信。”
“誰?”
“他說是少府監太監楊公公的管事,奉命送封信給老爺。”
張居正心頭一轉,馬上說道:“快接進來。”
很快,管事拿着一封信匆匆走了進來,雙手呈給張居正。
張居正火急火燎地拆開有火漆的信封,拿出信紙,迅速看完。
他長舒一口氣,轉手把信紙遞給馮保。
馮保一愣:“也給我看?”
“信上有說,叫我與馮公共覽。”
馮保接過信紙看完後,臉色青一塊白一塊,但很快就平靜下來,拱手說道:“張先生,既然事情都清楚了,那我們各行其事。”
“好,馮公公,我們各行其事。有什麼進展,及時合議。”
“沒錯,及時合議,咱們要好生辦事,把太子殿下交代的這件事辦好了。”
馮保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
把他送到府門口,轉回來的張居正搖了搖頭。
果真,馮保還是差楊金水一籌啊。
馮保和楊金水應該都有得到太子殿下的交代,與自己攜手辦餘昌德的事。
馮保有恃無恐地跑到自己府上,當面與自己商議。楊金水卻不動聲色,恰到好處地送來一封信。
雖然說是奉太子令旨辦事,你也不要太張揚啊,悄悄來就是了。
再說了,你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我是內閣閣老,雖然你我都是太子信任之人,可畢竟分屬內廷外朝。你我坐在這裡,關上門,誰知道在討論什麼?
楊金水就聰明多了,只派人來送信,不跟自己面談,省卻許多嫌疑。
張居正有些疑惑了,楊金水如此大才,爲何太子不把他放在司禮監?反而用了一個才幹、心思都不如他的馮保呢?
想了一會,張居正突然悟到,或許就是楊金水太聰明,太能幹了,太子斟酌再三,纔不把他放在管權的司禮監,而是放在管錢的少府監。
高拱府上書房裡,高拱坐在上首,高儀、張四維、王遴分坐在左右兩邊。
王遴不客氣地問道:“新鄭公,北伐南征,已經三個月了,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
高儀看了他一眼,不客氣地說道:“繼津,北伐南征不是小孩子打架,三五下就出了結果。這是國戰,打個一年半載都有可能。
現在還沒消息,很正常。”
王遴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目光閃過不屑之色,擡起頭全是一臉的憂國憂民。
“正因爲是國戰,學生才如此焦慮。兵乃兇器,不祥之物。而今九邊靖平,南海遠在天邊,卻爲了一己私利,擅開邊釁,窮兵黷武,如何是好。
新鄭公,我且問你,戰事進行到底如何?”
高拱心裡有些惱怒王遴咄咄逼人。
軍機戎政,屬於絕等機密,不得向任何人泄露,這是太子殿下定下的鐵律。自己參與糧餉籌集,多少知道一些,要是泄露出去,太子殿下絕對會翻臉不認人的。
“還順利,繼津不必擔憂。”
“我爲何不擔憂?戎政乃國之大事,卻被藏着掖着,難道北虜又打到京城朝陽門下,才讓我們知道嗎?”
看到氣急敗壞的王遴,高拱和高儀都知道他的心思,沒有出聲。
“我看啊,現在是朝政暗晦不明,軍機隱瞞不宣,過不了多久就是奸黨擅權,誤國禍民!”
張四維連忙出聲維護道:“繼津,過了,說得有點過了。”
“怎麼叫過了?新皇即位,當有新氣象,澄清朝政,衆賢弼輔。可是自隆慶元年以來,這麼多軍國大事,可有一項經過朝議公論?
這不叫擅權專國,叫什麼?”
衆人心裡冷笑一聲。
朝議公論,你們這些掌控輿論,又擅長打嘴巴仗、會扣帽子的清流們就可以興風作浪,影響朝局。
能不能做出正確的決策,能不能真正解決問題,你們不管,但那時的你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引領輿論,影響決策,好不威風。
這就是名!
這就是權勢!
這就是你們這些嘴裡喊着淡泊名利、憂國憂民的清流們,夢寐以求的!
現在不行了,西苑把權柄全部收上去,清流真得變成清流,清潔溜溜、毫無用處的清流,你們怎麼不氣惱。
高拱看了他一眼,提醒道:“繼津,現在餘予德被收監,候審待罪。你還是想想辦法,怎麼保他!”
王遴揪着鬍鬚,差點把鬍鬚一把扯下來。
就是憂心這件事,他才如此失態。
西苑的手段他知道的,餘昌德看着大義凜然,德高望重,其實
那邊到底會以什麼罪治辦他呢?
這關係重大,如果扣上謀逆、大不敬等罪名,還有操作空間,因爲這些罪名天下人都知道是莫須有的,足夠自己興風作浪。
可西苑不會這麼做的。他會讓餘昌德身敗名裂,遭天下人唾棄,甚至還會把幕後同黨都揪出來。
王遴心裡更加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