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覺得自己這套組合拳非常完美,可以用無懈可擊去形容。
徐有貞疏浚四萬裡水路,用遠低於朝廷的預算,辦成了這麼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朱祁鈺在徐有貞進門之後,就是笑臉相迎,更是賜下了奇功牌,言真意切的表示當年的事兒,朕已經不計較。
俞士悅在刑部尚書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一年,這不是皇帝的氣量,是什麼?劉永誠作爲正統擁躉,現在領着大明官船在南洋西洋耀武揚威,這不是皇帝的氣量,是什麼?
要知道,當初把家人送到南方的朝廷大員,有徐有貞,也有俞士悅,奉正統爲正朔的還有劉永誠。
哪裡出了問題?
朱祁鈺自認爲這些年,他下鉤子的水平已經水漲船高,可是這信心十足的一餌,空了,空的那麼順理成章,空的那麼自然而然。
徐有貞太清楚哪裡出了問題,皇帝還是想殺他,這股殺意,從始至終都沒變過,最開始是于謙爲了一力抗敵保住了他,後來是奇功牌在保他,現在皇帝仍然想殺他,而且這個意念格外堅定與執着。
想刀一個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陛下笑的越和煦,徐有貞就越膽戰心驚!
除了怕之外,徐有貞深切的知道自己不能回京,因爲勢。
朝中那些憋着勁兒等着興文匽武的傢伙,現在就缺一個扛旗的人,回京來,徐有貞就是天然的扛旗人,這旗扛起來,被陛下和陛下的心腹三下五除二殺雞儆猴了。
徐有貞不在朝堂,就對朝堂之上的事一點都不知道了嗎?相反,通過邸報,徐有貞就是在長江,也知道現在朝堂是一個比長江更加兇險的龍潭虎穴。
“二十萬裡水路之事,徐總督可有計較?”朱祁鈺空了杆,也沒有繼續窮追猛打,于謙說的對,大明還有二十萬裡水路等着徐有貞去奔波。
徐有貞拿出了一份厚厚的奏疏遞給了陛下,交給興安之後,徐有貞略帶有忐忑的問道:“陛下,臣當初諫言,在大江上修橋之事,還請陛下三思。”
朱祁鈺聽到了徐有貞舊事重提,徐有貞對長江大橋念念不忘,朱祁鈺也打開天窗說亮話,眉頭緊蹙的說道:“你確定要修橋嗎?”
“徐總督,明人不說暗話,你知道你修這些橋,一旦修不成,是什麼下場嗎?朝中有多少人等着看徐總督的笑話,治河疏浚這麼一個大攤子,被徐總督弄的一點油水都沒有,徐總督這一倒下,多少人等着狂歡。”
“很危險。”
大明的鋼鐵產量、鋼鐵質量、橋樑設計等等基礎工程技術能力,並不能完全滿足橋樑的修建,徐有貞這攬了差事,卻修不好,那只有掉腦袋的份兒,奇功牌保不住他的命。
“陛下准許,臣便能做到。”徐有貞反而非常篤定的說道:“陛下,這大江之橋溝通南北天塹,從此南北通途,無論怎麼講,都是利國利民,臣懇請陛下恩准。”
朱祁鈺看着徐有貞仍然堅持,兩手一攤的說道:“朕不懂,讓你回朝堂,你不肯,非要去修這麼一座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大橋,你是怎麼想的?到底是惜命,還是不惜命?”
“相比較在朝堂之中,修橋更容易。”徐有貞見陛下把話講在明處,也把自己的話講在明處。
朝堂這攤水,若是沒有陛下支持,就是于謙這樣臣子,都要如履薄冰,他徐有貞憑什麼在沒有陛下支持的情況,認爲回京真的比修橋容易?
至少對徐有貞而言,修橋比回京容易,客觀的、現實的問題,徐有貞可以去想方設法的攻克,主觀的、站隊的問題,徐有貞又有什麼辦法呢?他當初站錯了隊,而且錯的很徹底。
長期履任地方做事務官這些年,徐有貞早在景泰安民渠,就徹底想明白了,他就沒有做政務官的命,老老實實做個事務官,乾點實事,做點實業,踏踏實實的做事,皇帝奈何不了他,朝局也奈何不了他。
因爲陛下是英明的,只要他徐有貞還在爲國事奔波,皇帝就不可能動手,廢物纔是沒有一丁點利用價值的廢物,徐有貞顯然不是廢物,只要他還能治水,只要大明還需要治水,治水就是他最大的保護傘,因爲陛下會支持他治水。
徐有貞上奏請二十萬銀收尾四萬裡水路疏浚事,陛下問都沒問,直接就硃批了,從泰安宮內的燈盞只有一個燈芯的陛下手裡,能如此利索的拿這麼多錢,便是聖眷。
朱祁鈺斟酌了許久說道:“那就先修一座,試一試,你要是覺得力有不逮,就提前說話,別到時候弄的沒法收場,這二十萬裡水路疏浚的事兒,還得你這個巡河總督去做,大明百姓還是需要有人擒龍平波的。”
皇帝的意思很明確,差事是皇帝派的,那麼修不成,這個責任,朱祁鈺也不會讓徐有貞一個人面對壓力。
朱祁鈺一直想殺徐有貞,是想讓他以奸臣的身份死去,徐有貞自己不奸,朱祁鈺不僅不能殺,還得給他擔責任。這是朱祁鈺國事爲先的基本理念。
徐有貞站起身來,甩了甩袖子,三拜五叩行了個大禮,振聲說道:“臣,謝陛下隆恩,陛下再次南下江南時,這橋便修好了。”
“那就希望徐總督不負朝廷所託,百姓所望,免禮。”朱祁鈺看着徐有貞示意他起身回話。
朱祁鈺和徐有貞說起了關於廷議上的事兒,尤其是關於冬序的擔憂,徐有貞非常肯定陛下還要南下江南,所以纔會說陛下南巡的時候,橋就修好了,陛下爲何要南巡,自然是爲了解決冬序。
就北面窮的鳥不拉屎的勢要豪右,根本滿足不了朝廷的胃口。
徐有貞試探性的問道:“陛下,臣有一慮,陛下以民爲本,以民爲重,那爲何不加稅呢?臣的意思是這富者田連阡陌,則藁稅圓,貧者無立錐之地,則藁稅缺。”
“徐總督又不是都察院的御史、翰林院的學士,大抵應該猜到朕爲何不肯加稅。”朱祁鈺沒有正面回答問題,而是肯定了徐有貞心中的那個答案。
徐有貞手指無意識的敲動着,探着身子問道:“陛下的意思是加稅之後,富者只會把這藁稅攤派到貧者的頭上?”
朱祁鈺吐了口濁氣,貧富差距之事,自古就有論述,消除貧富差距,也是大道之行,給富者加稅,富者不會反抗,但是會把這所有的加稅,變本加厲的、一層一層的攤派到每一個百姓的身上,他笑着說道:“徐總督說的,可不是朕說的。”
“陛下英明。”徐有貞再次俯首,他承認陛下是英明的,而且他也樂意投獻皇帝,做一個鐵桿皇黨,關鍵是他樂意,皇帝壓根就不答應,便只能治水了。
朱祁鈺看着徐有貞離開的背影,這四方步邁的四方八穩,舉手投足盡顯儒學士的風采,徐有貞這些年的儀態,越來越像忠骨良臣了,再這樣下去,徐有貞蓋棺定論那天,豈不是要成爲景泰朝的耀後世之賢才了?難不成真的給他一個流爵、官葬、配享皇陵的頂格待遇?
“這徐有貞鬼精鬼精的。”朱祁鈺看着徐有貞的背影只能搖頭,鉤空了不打緊,下次再下餌便是。
徐有貞走出講武堂的時候,這鵝毛大雪的冬天,後背都浸溼了,無論是開始的假笑,還是後來毫不掩飾的殺意,都讓徐有貞冷汗直流,壓力巨大。
“徐總督留步。”成敬帶着一衆紅袍的小黃門,他是來送奇功牌大禮包的,陛下賞賜了奇功牌,成敬當然要把配套的奇功牌大禮包送來。
徐有貞乍一聽有人喊他,猛地打了個哆嗦,眼前一片白茫茫,也不知道是雪盲,還是被嚇得,他僵硬的轉過身來,面如土色的看着成敬,再看到是小黃門,這腳一軟,握住了憑欄沒讓自己軟下去。
伴君如伴虎,皇權是不講任何道理,也是沒有任何約束的,陛下可以任憑自己好惡做事,雖然這麼些年,陛下從未那麼做。
人嚇人,真的會嚇死人。
成敬也沒想到自己就喊了一聲,就把這位威風凜凜的巡河總督嚇成了這般模樣,他試探性的問道:“徐總督?”
“成敬大璫,這是?”徐有貞仍然心有餘悸的說道。
成敬笑着說道:“陛下親手做的鋼筆,這次徐總督回京,陛下特意交待了要給徐總督的,是陛下的恩賞。”
徐有貞作爲大明進士,丹青筆墨自然擅長,這打開了匣子,稍微琢磨了下,便發現了此物的神奇,他趕忙向御書房的方向行禮道:“謝陛下隆恩。”
成敬將一個盒子端了起來,裡面密密麻麻的躺着一百隻鋼筆,質量顯然不如御賜之物,但也是上乘之物,等閒難以獲得,兵仗局出品,都是精品中的精品,放在瓷器裡,那也是官窯。
成敬笑着說道:“陛下說這御賜之物就是麻煩,賜下就是給臣子用的,臣子卻只能供在家裡,就差擺個香爐了,左右都是麻煩,還不如賞賜銀錢爽利,陛下也不讓徐總督麻煩,這御製之物,用以家傳。這是兵仗局打造的鋼筆,不算御賜之物,奇功恩賞,隨意使用。”
徐有貞將檀木盒仔細的收好,他還有塊陛下賜的懷錶,也是御製,陛下親手做的,這兩樣物件,日後家道中落,不肖子孫拿去變賣,衣食無憂、奢侈無度幾百輩子都夠用了。
這就是徐有貞要侍奉的皇帝,一個時刻想要他命,卻因爲他做的事兒利國利民,屢次封賞,毫不吝嗇,很矛盾,可放在陛下身上,又很合理。
不知道的小黃門,還以爲徐有貞又是一位聖眷在隆的臣子,可是成敬是知道的,陛下惦念徐有貞的大好頭顱也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這整整惦記了十二年了。
被一個暴戾的皇帝盯了十二年,到底是一種什麼感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種感覺,只有徐有貞自己清楚是如何的如芒在背。
徐有貞想過致仕,不過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不致仕還有用處,陛下還能容得下他,致仕了,那就一點用處沒有了。
徐有貞走了,連夜、冒着大雪、不顧道路溼滑,一刻沒有停,辦完差事,趕着城門落鎖的前一刻,出了城至通州不入,走夜路南下而去。跑的比襄王殿下快得多的多。
朱祁鈺得知徐有貞又是連夜南下,臉上寫滿了不高興,這條大魚養了十二年已經是巨物,可這巨物滑不留手,根本就不咬餌,怎麼釣都釣不上來。
“這老徐還是很有才能的,這治水事,辦得很好。”朱祁鈺已經看完了徐有貞那本厚重的奏疏,徐有貞的品行如何不論,這治水的本事,絕對是一等一的強,而且不是空無一物的紙上談兵,這本厚重的奏疏,都是徐有貞一腳泥、一腳水,一步步走出來的。
徐有貞在長江治水,船翻入大江,那處的江水湍急暗流衆多,從無人能在那裡翻船後倖免,徐有貞活了,頤養三日後,徐有貞又操舟親自查驗水文去了。
這長江沿岸甚至有了徐有貞夜探長江龍宮,斬興波妖龍的話本,說的有模有樣,起轉承合引人入勝,甚至徐有貞還從龍宮掏摸了一個龍女爲妾,連愛情元素都有,甚至不突兀,格外合理。
“要是沒這點兒本事,徐總督也活不到現在不是?”興安轉動着石灰噴燈,將亮白色調成了昏黃色,這室內的光線一下子變得溫和了幾分。
“送文淵閣,明日廷議,這徐有貞,一進京就要銀子,明日鹽鐵會議,這事也得議一議。”朱祁鈺披上了大氅,準備回後院就寢,走了兩步說道:“今天該婉兒侍寢了吧,婉兒打小身子骨就不好,若不是思娘給她調理,她能不能有身孕都不好說,這冰天雪地,沒讓婉兒在雪地裡站着吧。”
今天是陳婉娘侍寢,陳昭儀出身卑微,是煙花世界出身,雖然是個雛兒,可是的的確確是個瘦馬,雖然生下了皇子朱見澤,可最後也只是封了一個昭儀。
興安提着噴燈在前面引路,一邊走一邊說道:“陳昭儀非要候着,等陛下回後院,冉寧妃從太醫院下了值,便把陳昭儀拉進去了,沒在外面候着。”
論瞭解朱祁鈺,陳婉娘比不上冉思娘,陛下建這個大別墅,就是不願意有麼多的規矩約束,陳婉娘非要守規矩,反而不討喜了,便是生分。
朱祁鈺這一隻腳剛踏入後院,面色稍變說道:“回泰安宮。”
可這話剛說完,站在樓上的冉思娘已經看到了朱祁鈺的身影,蹬蹬蹬的跑下來樓,拉着朱祁鈺就笑着說道:“陳姐姐好不容易纔應了我,夫君且偷着樂吧,走,進屋。”
“娘子啊,咱明日有廷議,還有鹽鐵會議,國事爲先啊。”朱祁鈺的語氣裡罕見的有些謹慎,對付一個,綽綽有餘,可是倆,他就沒那個底氣了,畢竟沒什麼經驗,這天師爺降妖除魔,和一個妖精打架還信心十足,可是要和兩個妖精打架,天師爺也得慎重三分。
冉思娘最近一直想當讓君王不早朝的妖婦,這花樣盡出,也沒成行,便把主意打到了陳婉孃的身上。
疏浚水路之事,疏浚一條自然好說,可是疏浚兩條水路,那人力精力,絕非1+1=2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