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大明文武百官、有功名之身親眷,離開大明。”王翱的表情非常嚴肅,他的眼睛裡透着精光,他恭恭敬敬的站在那裡,可是整個人的氣勢一變,透着陣陣的寒氣。
他知道這句話一出,他本人不得善終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他也有他的思量,若非有昨日刺殺,他也不會說。
邏輯很簡單,既然禁止營商已經把人得罪了,索性就得罪到底。
王翱並沒有把這句寫到奏疏之中,顯而易見,王翱也知道這件事的難度和招致的非議。
朱祁鈺笑意盎然, 王翱說出那句從源頭抓起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王翱到底要做什麼,這已經不單單是得罪人的事兒了。
“此禁止的意思是嚴禁嗎?可是朕的指揮使已經去了倭國,此禁朕以爲應當爲需報備後,覈准後方可通行。”朱祁鈺說了自己的想法。
朱祁鈺做出這樣的決定,可不是他的妥協。
一個政令很容易到了下面執行的時候,很容易變了模樣,比如朱祁鈺之前在處置娼妓問題的時候,就想過全面禁止娼妓,可是這在大明根本不現實。
不是說查抄的難度、娼妓安置和畸零女戶的問題,最主要的是畸零女戶生存的問題, 很可能因爲一道一拍腦袋就決定的政令,這些畸零女戶的生活更加困苦。
王翱的出發點是好的,辦法是行之有效的,全面禁止是非常難以辦到的。
那麼在執行之中就會如同鑿山伐石之禁、金銀之禁、後宮不得干政之禁、宦官不得干政一樣, 慢慢的變了模樣, 最後弄的一地雞毛, 不了了之。
朱祁鈺的意思很明確,一條政令,必須是可以執行的, 比如王翱提出的文武百官親眷不得營商就非常有必要。
出境可以,但是必須報備,覈准後方可出境。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我們強行圍堵,他們就只能狗急跳牆,開個口子,反而可以將此事處於監理之下。”朱祁鈺看王翱說出了自己的第二個理由。
監理,是朱祁鈺提出的解決方案,既然無法避免這種事的發生,那就讓朝廷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陛下英明。”王翱這才鬆了口氣,俯首說道:“陛下思慮周全。”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交給鴻臚寺卿辦就是,自景泰八年起,任何在朝文武功名在身親眷出入不報備者,以通敵論。”
禁,但是沒有完全禁,張弛有度的禁令。
王翱俯首領命,興安記下了陛下所言,王翱並沒有告退, 他知道陛下還有話說,因爲陛下明顯陷入了思考之中。
朱祁鈺深吸了口氣,揮了揮手說道:“這種海外貪腐的手段,不宜公開,防止模仿犯罪,王侍郎你且去督辦反貪廳諸事吧。”
“臣領旨。”王翱領命而去。
朱祁鈺話沒說盡,其實這種海外貪腐案,他還真見識過。
在後世,他有一個不存在的朋友,這位不存在的朋友的父親是順天府尹佐貳官,等同於大明順天府丞。
要知道順天府尹可是正三品的京官,等同於都察院總憲,六部左右侍郎官階,大明的順天府尹多數由六部尚書兼任。
而順天府丞正四品京官,因爲監理天下刑名訴狀,等同於刑部侍郎,急事可直接面聖,大宴賜席坐着喝酒的咖位。
朱祁鈺後世這位不存在的朋友的父親,很類似【我的順天府丞父親】。
他這位不存在的朋友在高一出國留學,考入了常青藤大學,隨後在大一開始創業,從事互聯網企業,業績很快就進入了年營收千萬美元的地步,大四那年,他的企業就膨脹到了獨角獸的地步。
而這一切,隨着順天府丞父親的倒臺,煙消雲散。
朱祁鈺從這位不存在的朋友身上,理解了一種手段,名叫對敲型,或者跨境匯兌型。
這個案例和郭德厚的案例很像很像。
對敲型,就是並非發生實質性的跨境匯兌資金流動,大明的資金流動是大明的資金流動,美利堅的資金流動是美利堅的資金流動。
中間擱着一個浩瀚無邊的太平洋,這兩股資金流動看似沒有任何關聯,卻息息相關的實現跨境匯兌。
比如某位喜歡稱頌自由、聲稱母親被軟禁被冤枉的歌手,她的母親明明是貪腐了上萬戶職工安置款導致數十家尋常人家家破人亡的敗類。
她們家的部分資財,通過這種對敲型跨境匯兌,完成了轉移資財。
當然其他手段也很多。
南京戶部尚書、奉天府尹郭德厚的犯罪手法,就是典型的對敲型犯罪。
朱祁鈺有些頭疼,大明的經濟發展和財經事務的發展速度,遠遠低於犯罪手段更新速度。
其實很好理解,大明擁有天下最精密的科層制官僚制度,自然也擁有天下最新的犯罪手段。
“把內帑太監林繡、戶部清吏司郎中王祜給朕尋來。”朱祁鈺坐直了身子,和犯罪分子鬥智鬥勇,是他這個大明皇帝的職責之一。
林繡和王祜兩個人一見面就吵,這剛走到了聚賢閣前,兩個人就掐起來了,若非成敬攔着,林繡怕不是要和王祜打起來了。
“臣等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兩個人被四名東廠番子押進了聚賢閣。
朱祁鈺一看這陣仗就是一樂,滿是奇怪的問道:“你們倆兒這算是殿前失儀,乃是大不敬之罪啊,說說到底什麼事,讓你們倆兒在聚賢閣前差點打起來?”
玩歸玩,鬧歸鬧,別在聚賢閣門前開玩笑,朱祁鈺可是在這聚賢閣裡坐班,這讓皇帝威嚴何處安放?
當然,大不敬乃非刑之正,不歸刑部管,朱祁鈺不想處罰他們也完全無礙。
“還不是錢的事兒,廣州府市舶司內帑應撥九萬銀幣,結果就撥了七萬五千銀幣。”王祜頗爲無奈的看着林繡憤怒不已的說着。
林繡跪在地上,嘴角抽動的說道:“不該內帑出的錢,我出去一釐銀,都是有負聖恩!”
朱祁鈺看着還在彆扭的兩個人,笑着說道:“放開放開,你們倆兒站起來說事兒。”
林繡和王祜你一嘴我一嘴的說完了其中內情。
廣州市舶司的復設需要一筆錢,大約在十八萬銀幣,按照朱祁鈺和金濂達成的共識,這筆錢應該是內帑國帑對半出資。
內帑不是不肯出錢,而不是不肯出多出來的部分。
定西候蔣琬將帶領三千軍及三艘三桅大船、十二艘戰座艦前往廣州市舶司擔任巡檢司都尉。
內帑不肯出的一萬五千銀幣,是恩賞。
按照密州、寧波、松江、漳州市舶司的慣例,這筆錢的確是內帑一直支付,因爲是軍隊恩賞。
但是林繡卻認爲不應如此,軍隊的確是陛下的軍隊,但是朝廷命官履職,朝廷辦事,卻要動用陛下私庫,着實是有些過分。
若是戰時,陛下動兵,陛下出錢也就算了,這並不是戰時,也要陛下出錢,林繡對此已經不滿很久了,藉着這件事便卡住了這一萬五千銀幣。
朱祁鈺聽懂了事情的緣由,笑意盎然的說道:“林大璫,今日回去之後,一切循舊例便是。”
林繡聞言,還是梗着脖子說道:“陛下!這幾大市舶司水師恩賞,一年靡費逾三十萬銀幣,這錢就一直單獨由陛下私庫支取,臣以爲不妥!”
“都是爲大明辦事,憑什麼陛下內帑掏錢,國帑就一毛不拔,這都四年了,過一百萬銀幣耗費,臣請陛下三思。”
這是一筆極其昂貴的支出,僅次於京營每年近兩百萬銀幣的支出。
“那內帑不出錢,內帑出糧草軍備土地嗎?”朱祁鈺笑着反問道。
林繡也是想給朱祁鈺省錢。
水師的供養制和京營的供養制差不多,大明京軍的軍餉分爲幾部分,朝廷承擔了糧草、軍備和供京營親眷耕種的土地等,而朱祁鈺承擔餉銀、恩賞,這是京師之戰後,朱祁鈺立下的規矩。
朱祁鈺看着林繡說道:“這次調動三千軍的糧草以及一應船隻、火藥、箭矢、長短兵,不是國帑出了嗎?”
“好了,循舊例便是。”
“臣領旨。”林繡仍然有些不甘,但最終還是俯首領命。
國帑每年僅僅鑄幣稅就足夠支付京軍和水師的軍餉了,而且還有很大的結餘,陛下的確是生財有道,但是這錢會隨着市舶司的數量、規模不斷擴大而擴大,林繡也是想要爲皇帝勒緊錢袋子。
王祜聽聞大喜,洋洋得意的看了林繡一眼,便恭恭敬敬站直了身子,可是臉上的笑意,卻怎麼都止不住。
這次內帑國帑的吵鬧,以國帑全勝告終。
“計省名下會多一個反貪廳,計省的審計工作會加重,你們的人才儲備夠用嗎?”朱祁鈺說起了正事。
反貪廳會伴隨着大量的審計工作,計省的工作量會成倍的增加,尤其是大明銀莊下轄的寶源局納儲投資,利柄的不斷完善,大明的審計監察也到了必須要完善的地步。
“不夠。”林繡搖頭說道,計省所用的審計會計加班很嚴重,但是隨着大明財經事務的不斷完善,審計的壓力越來越大,人才需求越來越旺盛。
王祜也是一臉爲難的說道:“陛下,不夠用。”
朱祁鈺敲着桌子,計省的審計人員大多數都是吸納的賬房先生,他想了想說道:“跟吳敬溝通下,稟生、太學生、舉人、翰林們擇優選用。”
“講武堂、講義堂、講醫堂,再加一個講計堂吧,額定五百,林大璫和王郎中負責講授內容,培養人才,招攬人才,除賤籍不招,不問出身。”
朱祁鈺稍微解釋了下賤籍的種類,大多數都是案犯家眷和各種奴僕,尤其是各種販奴團販賣的而番夷,大約等同於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和黑戶、偷渡客。
孔子的確說過有教無類,但基於大隆興寺改建的講武堂、講醫、講義、講計對口的是大明庶弁將、醫倌、掌令官和審計吏員,朱祁鈺當然不允許政審不通過的人入堂。
“臣等領旨。”王祜和林繡俯首領旨,但是卻沒有告退,而是等待着陛下的決定。
朱祁鈺都說完了,這兩位還不告退,他稍微思忖下,無奈的說道:“循舊例!這筆錢還是內帑國帑對半出!走吧,一些金銀屙肚之物,斤斤計較!”
斤斤計較是國帑和內帑的底色,沒有朱祁鈺的明令,他們還得吵架。
講武、講義、講醫、海事堂組建,都是朱祁鈺和國帑對半,當初馬歡拿着六萬銀幣內帑承兌匯票組建海事堂,又拿到了國帑的承兌匯票。
“臣等告退。”林繡和王祜這才俯首告退。
大隆興寺爲基礎改建的諸多學堂正在分科治學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朱祁鈺對分科治學的成果是非常滿意的。
分科治學是科學的基礎,度數旁通也是科學的基礎,格物致知也是科學的基礎。
朱祁鈺致力於建設和推動大明科學歷程,已經初步取得了部分的成效,是朱祁鈺這個羣龍之首和大明羣龍共同成果。
朱祁鈺心情不錯,哼着小曲,溜溜達達的去了巾幗堂,先是偷偷聽了一節唐雲燕的課,唐雲燕的父親唐興是個閒不住的人,唐雲燕也是身手矯捷,三十步內,三矢皆中靶心,引得一片叫好。
杭賢妃帶着一衆女子學習女紅,倒是其樂融融,朱祁鈺前幾日還得了一枚香囊,是杭賢妃親手縫製。
今日冉思娘在解刳院坐班,朱祁鈺在巾幗堂並沒有看到冉思孃的身影,但是看到了講醫堂的女官在講解《預防與衛生簡易方》。
埃萊娜在通事堂上課,講解羅馬文化和拉丁字母,埃萊娜這個小精靈的漢學已經極好了,至少授課沒有任何的問題。
陳婉娘是巾幗堂的音樂老師,專門負責教授各種樂器和唱段,吹拉彈唱是陳婉孃的特長。
朱祁鈺轉了半天,沒看到李惜兒的身影。
李惜兒,是當初和唐雲燕一起通過禮部選秀入宮,李惜兒的父親也是京師之戰的參戰人員,膝蓋中了一箭,無法繼續從軍,轉任了五城兵馬司,李惜兒入宮後李惜兒的父親不再視事,頤養天年。
李惜兒是正經的後宮嬪妃,而後被封爲了李淑妃,李惜兒的存在感很低,朱祁鈺也很少見到她。
“李惜兒去哪了?”朱祁鈺向着巾幗堂的朝鳳閣而去,那是汪皇后這位巾幗堂山長坐班的地方。
興安趕忙說道:“李淑妃賢德侍候汪皇后,在巾幗堂擔任祭酒。”
朱祁鈺這才瞭然,走進了朝鳳閣,早有通稟,汪皇后和李惜兒等候行禮。
“陛下,埃萊娜有了身孕。”汪皇后見禮之後,就是報喜。
這兩年宮裡一直未曾有子嗣誕下,汪皇后頗爲憂心,這埃萊娜終於有了身孕,可謂是喜上加喜。
羅馬後繼有人,按照羅馬繼承法,埃萊娜誕下的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都有繼承權。
羅馬的閃電歸來已經具備了最基礎的條件。
“好,泰安宮人人恩賞!”朱祁鈺心情本就不錯,這可謂是喜上加喜。
朱祁鈺伸了個懶腰,頗爲輕鬆的說道:“告訴尼古勞茲了嗎?埃萊娜對孩子出生後的洗禮之事,有沒有什麼想法?”
大明的禮法和東羅的禮法,必然有所不同,是遵循大明禮法還是東羅禮法,要埃萊娜這個母親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