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沒出什麼事,就是那幫翰林院的翰林,整日裡放紙鳶落入院中,不過也是發乎於情,止乎於禮,未曾有逾越之舉。”汪皇后簡單的說了下巾幗堂的現狀。
翰林院和國子監那幫翰林與太學生最喜歡的去處便是巾幗堂,偶爾還會一起踏青,一起參加詩會,時日一長,自然是眉來眼去。
朱祁鈺頗爲擔憂的說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無不可。但是娘子主持這巾幗堂諸事,定要小心,莫要落人口實,巾幗堂朝中本就非議,這要是出些事兒,那就是大事。”
上一世的時候,朱祁鈺高三高考體檢,他們學校有個女同學查出了身孕,這一下子就惹得議論紛紛,無數人對姑娘指指點點,最後這高三同學,年僅十八歲,從實驗樓上一躍而下。
這還是後世發生的事兒,那般開放的年代裡,流言照樣可殺人,若是此時的大明朝巾幗堂,這學堂裡傳出了這樣的醜聞,這方興未艾的巾幗堂,怕是很難再辦的下去了。
未婚先育這種事,其實大明也不稀奇。
正如吳敬所言,大明的這些明公們,女兒們也是讀書識字明理,撫琴吟詩作對,偶爾參加詩會之類的事兒,這些女子多數都在家學私塾。
這家學私塾,也會看對了眼,荷爾蒙之下,哪裡還有禮法?
最後鬧得醜聞一樁,兩家奉子成婚,弄的彼此難堪,比比皆是。
朱祁鈺提醒汪皇后一定要小心,因爲那些想要破壞新政的人,如同草叢中的毒蛇,隨時準備撲出來咬上那麼一口。
汪皇后點頭說道:“夫君安心,我知道輕重。”
花萼樓裡一時間有點沉默,汪皇后先開口打破了這份寂靜,低聲說道:“夫君可是有話要說?”
“娘子以爲,澄兒,能守得住皇位嗎?”朱祁鈺沒有吞吞吐吐,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朱祁鈺就這個性子,有話直說。
濟兒要搶,澄兒不見得能守得住。
朱祁鈺和墨翟的思想很接近,那就是人死一抔土,哪裡管得住身後事,所以他只做當下,對於身後事,他其實不是很在意。
“守的住!”汪皇后斬釘截鐵的說道,她知道皇帝的潛臺詞,就是說朱見澄纔不配位,試探她對換太子的態度。
汪皇后的態度很明確,她不同意。
朱祁鈺看着汪皇后的表情就知道,這件事,沒得商量。
汪皇后是朱祁鈺的正妻,孩子是嫡子,按照皇明祖訓的規矩而言,這朱見澄就是第一順位繼承人。
繼承製度的設計,不同於單項決策,制度的設計,是追求儘可能的普適性,規定的是下限。
嫡庶有別的繼承製度的目的,是依靠制度設計和慣性,來維持統治的穩定延續。
統治的穩定延續,代表了朝堂的安定,也代表了大明萬千黎明百姓的安定。
立賢?
什麼是賢?根本沒有關於賢的統一的、客觀的、量化的標準,依賴裁判的主觀判斷。
賢不賢的,全看屁股坐在哪邊罷了。
而且這立賢,是最容易引起黨爭之事,最終可能會變成奧斯曼王國的近衛軍繼承法,或者乾脆變成唐中期以後,宦官廢立皇帝。
朱祁鈺的確是庶子登基,是因爲嫡子朱祁鎮被人俘虜了…而且朱祁鎮出生的時候,也是庶子,後來胡皇后被廢,朱祁鎮才做了嫡子。
朱祁鈺十分鄭重的說道:“洪武年間,有中書省丞相,上承天子,下統六部各院,後因胡惟庸獨攬朝綱,獨運神器,至永樂年間,復設內閣,聊備顧問,以大學士兼銜,位不過五品。”
“歷經宣德、正統、景泰年間,六部明公廷推內閣,承旨辦事,不能專斷,文淵閣票擬,權柄愈重,景泰初年,考成法行至今日,內閣考成六部,閣臣始專。”
朱祁鈺聊起了大明權力核心變化。
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說的大明權力核心構建之中的文淵閣的地位。
汪皇后是後宮之主,按照大明祖制而言,應當不應涉前朝政事,但是正統年間,主少國疑,張太皇太后不得不垂簾聽政,主持朝政以來,這後宮不得干政的祖制,基本上已經廢的一乾二淨了。
大明的羣臣對待祖制的態度,也頗爲靈活。
朱祁鈺很少和汪皇后談論朝堂之事,既然談起,自然是有他的用意。
汪皇后沉思了片刻說道:“陛下,我朝文淵閣閣臣,只備論思顧問之職,本非宰相。中有一二權勢稍重者,皆上竊君上之威靈,下侵六曹之職掌,終以取禍。”
汪皇后就差點名說楊士奇了,最後楊士奇也是惡有惡報,兒子不爭氣,晚節不保。
汪皇后繼續說道:“常人皆言,入閣辦事,無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實,依臣妾看來,其實不然。”
“入閣辦事者,不過批答,猶如開府書記耳,事既輕,而批答之意,又必自內授之而後擬之。”
“百凡皆奉聖斷,分毫不敢欺負;部務盡聽主者,分毫不敢與聞。”
“皇后見地非凡,正式如此。”朱祁鈺頗爲讚許的點了點頭,汪皇后雖然不理前朝之事,但是並非對朝政毫無見識,相反,理解非常深刻。
汪皇后說的就是大明文淵閣的困局。
第一,始終無名無分,文淵閣設在文華殿對面,在皇宮之內,和半間房的司禮監面對面,是權力核心中的核心,但是文淵閣有實無名。
文淵閣,始終掛名在翰林院之下,就是翰林院掌院事也是從四品官職,比文淵閣大學士的正五品還要高一級。
這種無名無分,卻處於權力的最高一級,就時常與各部各院發生衝突爭執,權力始終運轉不暢。
第二,則是汪皇后所言百凡皆奉聖斷,因爲文淵閣只有票擬,而批紅掌管在司禮監手中。
大明的首輔,除了張居正以外,其餘首輔皆是政績寥寥無幾,尤其是和漢唐宋相比,如雲泥之別。
第三,部務盡聽主者,文淵閣考成六部,卻被六部處處刁難,掣肘極多。
文淵閣在大明更像是秘書室,首輔更像是秘書長。
這擱後世,國務院的頭兒管不了財政部,不亂套了纔怪。
在原來的歷史線裡,大明第一個可以稱得上是首輔,並且有一定作爲的人,就是此時在江南的應天巡撫李賢。
之後大明的首輔纔算是正式登上了舞臺。
“宰相。宰,太宰,持刀宰殺九牲主祭;相,丞相也,皇帝之佐貳。”朱祁鈺解釋了下宰相的具體含義。
歷朝歷代,都沒有宰相這個官職,宰相是一種尊稱。
秦漢都爲相國、丞相,唐朝爲羣相的中書令、尚書左右僕射,宋朝…宋朝的官制太過混亂。
于謙說有完全之法,自然是恢復宰相之位,皆可週全。
朱見澄是個平庸之人,守成應該沒有什麼問題,若是連守成也做不到,朱祁鈺肯定會行廢立之事。
朱祁鈺說起丞相之事,就是想恢復宰相制,爲大明探索出一條君權和臣權不那麼擰巴的道路來。
大明的皇帝和朝臣弄的跟仇寇無二,到了後面撕扯已經嚴重影響到了大明朝堂的正常運轉。
比如萬曆和朝臣擰巴了十五年,就是爲了立一個太子,最後擰巴到萬曆乾脆躲了起來,不上朝,不理政。
“於少保封世侯,加少保,領兵部事,朕打算令其兼任華蓋殿大學士,入內閣辦事,任首輔之位,朕只希望澄兒一世平安。”朱祁鈺十分鄭重的開口說道。
朱祁鈺之所以告訴汪皇后,就是安定汪皇后略微有些擔憂的心。
朱見澄若能登基,即便是平庸,也真的能守得住江山。
“謝陛下隆恩。”汪皇后因爲緊張攥緊的拳頭,才慢慢舒展開來,她最擔心陛下不管不顧行廢立太子之事,到那時,就是覆水難收。
“只是陛下,臣妾僭越,於少保本就是位高權重,如今再加大學士,入閣辦事,徒惹朝中非議?”汪皇后不無擔心的說道。
朱祁鈺明白皇后的意思,壓根不是什麼朝中非議,而是擔心於謙的權柄過重,即便是于謙不想,也會有人給於謙黃袍加身,這天底下,最不缺乏的就是投機之人。
“皇后所慮,朕都仔細想過了。”朱祁鈺搖頭說道:“皇后某要擔心,朕信於少保。”
歷朝歷代,皇帝被俘,皇城都被攻破了,唯獨于謙做到了,瓦剌人帶着大明的皇帝來到大明京師,卻吃了大敗。
于謙是值得信任的。
而此時的九重堂內,于謙的夫人董氏,給在書房發呆的夫君端了一杯茶過去。
于謙回到九重堂後,就一直在發呆,他的面前有幾枚印。
少保印、文安侯印、京營提督軍務印、講武堂祭酒印、陛下剛剛賜下的火牌。
這是于謙的官印,每一個都位高權重,每一個都是實權,再過幾日朝會之後,于謙還會收穫一枚印,華蓋殿大學士。
“官人有痰疾,不如就此致仕吧,也算是功成名就,急流勇退了。”董氏看着發呆的夫君,低聲說着自己的意見。
她家夫君可能要做宰相了,她也是知道的,于謙回到家裡,也會和兒子于冕說些朝中的事兒。
于冕寄情於書畫,對朝中之事,也就是聽聽作罷,但是董氏記在心裡,頗爲擔憂。
致仕之後,就只剩下一個文安侯印,這樣一來,于謙府中上上下下,才最安穩。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戲,董氏也聽了大半輩子了,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于謙此時距離權臣只有一步之遙,只要踏出了這一步,要麼是于謙死,要麼是皇帝死。
而於謙的性子而言,于謙必敗無疑。
所以,此時致仕,的確是一個上佳的選擇。
“夫人以爲陛下長相如何?”于謙將印綬放到了盒子裡,歸置到一旁,只要坐班,這幾枚印綬,他都得帶着。
董氏想起了御道兩側,那些延頸探望的京師女子說道:“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英氣十足。”
“好端端的怎麼說起了這個,說你致仕的事兒。”
于謙看着那些印綬,再看看滿桌子的軍機要務,頗爲篤定的說道:“越王爲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范蠡遂去,所以才齊遺大夫種書說,飛鳥盡良弓藏。”
飛鳥盡這句話的出處,就是范蠡幫助越王勾踐完成臥薪嚐膽之後,離開越王的時候,說的一句話。
因爲范蠡覺得勾踐脖子長,嘴像鳥喙。
于謙拿起了那寫厚重的題本說道:“陛下不是越王,我也不是范蠡。大明看似歌舞昇平,卻是暗流涌動,此時我走了,何談爲臣之道,實乃不忠之臣。”
“我本就不擅長明哲保身,得陛下庇佑,方有今日。”
于謙不是全能的人,甚至他有很多事做不到。
他就不會貪腐,跟陛下玩桌遊《反腐抓貪》無論如何都贏不了一局;
他不會明哲保身,王振問他入京送什麼禮物,于謙說他送兩袖清風;
他不懂得如何虛與委蛇,在山西巡撫,盯着還是大同總兵官的石亨彈劾,最終結下了樑子,而且是生死之敵;
他更不善變通之道,一句言南遷者斬,把所有人的退路都堵死了,也把所有人都開罪了,一旦京師之戰不順,到時候大家都得死。
于謙就是這麼個人,現在他又明白了一件他做不到的事兒,急流勇退。
他放不下。
“官人早些歇息吧,陛下可是明旨過了亥時,官人還要看書閱本,就要我稟報陛下嚴懲不貸。”董氏合上了于謙手中的題本,這都已經亥時了,于謙不下班,就是抗旨不遵。
董氏猶豫了下說道:“其實我覺得,夫君和陛下無論如何也鬧不到君臣互爲仇寇的地步。”
于謙無奈的看着滿桌子的題本,他是忠臣,皇帝的話他得聽,他有些好奇的問道:“哦?你爲何如此覺得?”
董氏試探的說道:“就是感覺,可能因爲陛下還年輕,今年也不過二十七歲罷了。若是陛下此時五十七歲,無論如何,我也會勸夫君致仕的。”
“而且陛下光明磊落,坦坦蕩蕩,若是有隙,說清楚便是。”
于謙恍然大悟,頗爲認真的說道:“夫人言之有理。”
人老了,就容易犯糊塗,更容易犯疑心病,但是陛下才二十七歲,說好聽點那叫雄心壯志,說難聽點,那叫極度自信。
董氏說的真的很有道理。
董氏擰暗了一些石灰噴燈說道:“夫君無宰相之名,但是做的事,樁樁件件,哪一件不是宰相才該做的事兒?既然陛下願意給名分,夫君又不能致仕,那就接住便是。”
“這老話說得好,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與其擔心那些有的沒的,不如做好眼前的事兒。”
中原王朝的文化,向來講究一個名實相副,名正言順。
自從京師之戰後,于謙做的事,一直是宰相做的事兒,但始終是無名無分,在權力的巔峰之上,如此不清不楚,實屬大忌。
“夫人一番話,真是讓我茅塞頓開,當局者迷,還是夫人看的清楚。”于謙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
道理他都懂,但是事在他身上的時候,他還是會有些不識廬山真面目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