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河南南陽府的奏疏、兗州府的奏疏和河套的奏疏,在驛卒的加急之中,飛速的奔向了京師。
而朱祁鈺在講武堂收到了這三份奏疏,他正在和于謙下棋,依舊玩的是投鞭斷流的淝水之戰。
他並沒有過於生氣,其實他多少有點心裡準備。
爲何元儒對元忠貞不二,其實歸根到底不過是利益二字罷了。
因爲元朝足夠的寬縱,包稅制或者叫撲買制下,只要交夠朝廷的,他們隨便折騰。
寬縱的危害,就會逼着百姓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造反。
如果說元朝是寬縱直接導致了滅國,那大明就是因爲寬縱導致了湖廣、福建等地的百姓民不聊生,最終導致了兩地百姓的大規模造反。
不遜於黃巢起義的兩次造反。
朱祁鈺看了許久的奏疏,然後遞給了于謙說道:“於少保看看。”
于謙拿過來看了許久,也便放下了,繼續下棋。
朱祁鈺嘆了口氣說道:“朕還說襄王府在湖廣可鎮湖廣呢,他倒是跑得快。”
于謙差點笑出來,陛下那是讓襄王鎮湖廣?
那是把襄王當餌下,可惜襄王見勢不妙溜之大吉,以極快的速度奔向了京師。
朱瞻墡要是個糊塗人,早死了。
算算日子,襄王車隊,已經快到北直隸地界了。
于謙笑着問道:“陛下打算怎麼應對三省總兵官聯合起來造反的事兒?”
朱祁鈺笑着說道:“李賓言去了山東,山東兩年重建了按察司,布政司裴綸雖然能力才情略差,但是卻知道該怎麼選。”
“山西和陝西現在都等着河套地區安穩下來,糧價稍平,鬆口氣呢,這北方,大部分都亂不起來。”
朱祁鈺這點還是有信心的,河套地區是有大利益的,陝西苦寒,三邊軍士都仰仗河套的糧食,他們等這一天等了這麼久,如果選擇跟着南邊那羣人鬧起來,怕是要死無葬身之地。
即便是有人想跟着鬧起來,三邊的軍士也不會同意的,會把他們扔進囚車裡送進京師。
于謙繼續說道:“雲南也不會,即便新的黔國公沐璘是旁支,但依舊是黔寧王沐英曾孫,沐璘和雲南不會反叛。”
“臣信黔國公府上下之忠心。”
王國用爲李善長陳情的奏疏說的很明白,以黔國公現在的地位,即便是跟着造反,最後也不過是個黔國公罷了,頂多是個黔寧王,能撈到什麼好處?
于謙繼續說道:“福建也不會,寧陽侯專門弄了個月港,目的就是繞過這幫人,現在看來,寧陽侯的確是有長遠的目光。”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臣爲陛下賀。”
陳懋的很多舉動,在當時看起來,的確是有點問題,但是稍微停一停,這事兒就容易理解了。
比如月港之事,營建之時,可是沒少花錢,但是現在有了月港在,留在福建的大明京營進可攻退可守。
比如時至今日陳懋不班師,就是在南方心腹的地方,維持一隻朝廷的部隊,防止有變。
朱祁鈺嘆息的說道:“所以說,這是一次,南直隸、浙江、江西、湖廣、四川、廣東、廣西、貴州波及一京七省的叛亂啊。”
朱祁鈺說的完全是料敵從寬。
這裡面只有湖廣、兩廣、貴州以及南直隸是確定了要造反了。
北直隸、山東、河南、山西、陝西、福建、雲南以及靖安,正正好也是一京七省,這些是朱祁鈺的基本盤。
于謙有些疑惑的問道:“陛下似乎並不是很着急。”
“朕急也沒辦法,他們選的時機是極好的。”朱祁鈺笑着說道:“四威團營還在河套,四武團營、四勇團營剛剛回京,朕只能看着,等待京營攢足了力氣再平叛。”
“一羣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
盧忠噔噔噔的跑了上來,氣急敗壞的說道:“陛下,中軍都督府的右都督張輗,前軍都督府右都督張軏,還有彭城伯和惠安伯,昨天離開了小時雍坊未歸,算算行程,已經行至山東地界了。”
朱祁鈺笑着說道:“朕知道了。”
彭城伯和惠安伯是誰?
仁宗皇帝誠孝張皇后的兩個哥哥,在朱祁鈺看來,這是外戚未以軍功封爵的開始。
朱祁鈺在這裡是有一些誤解的,其實彭城伯和惠安伯,並不是外戚未曾以軍功封爵的開始。
這裡面涉及到了陳年舊案,甚至是永樂初年之舊事秘聞,甚至不見史書之中。
禮部尚書胡濙,早就察覺到了陛下要對外戚封爵之事動手,已經準備好了洗地的工作。
陛下啥時候推進,胡濙啥時候洗地,萬事俱備。
這彭城伯和惠安伯爲什麼會南下?
這就要說道,孫太后到底是怎麼入宮的,她又憑什麼入宮扳倒了胡氏做了皇后。
這就說起了一段舊事。
仁宗皇帝的誠孝張皇后、彭城伯、惠安伯的母親,宣宗朱瞻基的姥姥,彭城伯夫人,是永城人。
彭城伯夫人回老家的時候,會昌伯孫忠,正好是永城縣主簿。
孫忠好生接待了彭城伯夫人,哄的老夫人極爲開心。
然後孫忠把自己的女兒,也就是現在的孫太后,介紹給了彭城伯夫人。
彭城伯夫人,便把現在的孫太后,許給了還是太孫的朱瞻基,當時已經有太孫妃胡氏了,所以孫太后也不是正室。
正是因爲有這層關係在,所以孫太后其實是孝誠張皇后的人,所以孫太后當年才能扳倒皇后胡氏。
所以最後纔有了朱祁鎮的登基。
彭城伯和惠安伯和會昌伯同爲外戚,自然是沆瀣一氣,這不例外,會昌伯都跑了,這倆跟着跑不奇怪。
除了徐有貞和石亨以及楊善以外,會昌伯府這次集齊了所有奪門之變的人物。
“陛下要不要派出緹騎追殺?”盧忠臉色兇狠,暴怒的說道。
這幫人居然敢私自離開小時雍坊不歸家,還跑向了應天府,這是要造反啊!
朱祁鈺十分平靜的說道:“彭城伯、惠安伯、張輗、張軏一出京師,如同游魚入海,他們不走官道,你如何追查?”
盧忠呆滯了一下說道:“這…陛下,就這麼放跑他們嗎?”
朱祁鈺看着有些迷茫的盧忠說道:“沒事,他們跑就跑了,朕把他們的爵位廢了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們要造反,總要聚集在一起。”
“比朕一個一個去抓簡單多了,稍安勿躁。”
盧忠想了想俯首說道:“臣領旨。”
這次造反的人數比較多,一個一個抓太麻煩了,而且也抓不到,這四位逃脫之後,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次的造反終於是像模像樣,而不是廣通王那開玩笑一樣的造反了。
一個小黃門,匆匆的走了進來,俯首說道:“陛下武清侯石亨請求覲見。”
“宣。”朱祁鈺點頭說道。
石亨風風火火的一步跨過了三個臺階,衝上了樓,極其興奮的說道:“參見陛下,臣聽聞,有人謀反了!”
“陛下怎麼打!”
石亨眼睛裡放着光,這剛拿了侯爵的世券,公爵位置就在一步之遙之外,但是大明多少侯爵,公爵又有幾個?
他現在已經興奮難耐了,在他看來,謀反的人,簡直就是瞌睡了送枕頭,正正好!
這都是功賞牌和功勳啊!
“坐。”朱祁鈺示意石亨坐下,笑着說道:“目前情況不明,朕還以爲你要跟着張輗、張軏一起前往應天府呢。”
歷史上,被明代宗赦免提拔爲京師總兵官,又在京師之戰中痛擊瓦剌,清風店死戰不退封爲侯爵的石亨,參與到了南宮奪門,得到了明英宗復辟的從龍之功。
石亨的參與,其實頗爲無奈,他和于謙的矛盾很大,又無人居中調節,明代宗以權衡之術,對這種矛盾不但不調和,反而推波助瀾。
明代宗的唯一子嗣朱見濟離奇死亡、明代宗最鋒利的刀指揮使盧忠因爲金刀案,開始裝瘋賣傻,于謙的痰疾數日不見好,三個月未曾入朝參贊。
這種情況下,明代宗在奪門之變之前,其實已經大勢已去。
石亨只能在會昌伯府的鼓動下,參與奪門之變,爭奪從龍之功。
其實石亨和徐有貞,並非從龍之功的首功,他們沒過兩年也被明英宗在天順年間卸磨殺驢了。
也就是說,無論是在奪門之變中,石亨徐有貞,無論幫哪一邊,他的下場都是死。
石亨呆滯的坐下說道:“啥意思?是一起平叛嗎?”
“陛下,臣老實說啊,張輗、張軏的哥哥英國公張輔,臣是十分尊敬的,若論咱大明勘定天下之後,最能打的當屬張輔、沐晟。”
“但是英國公張輔這倆弟弟,就實在是太差勁兒了。”
“陛下要是讓臣和他們一起平叛,這叛還沒平呢,這就搞內訌了。”
“臣不願。”
無數次的例子證明了,世券這東西並不能免死,但是那是在政治鬥爭中,你死我活的局面。
其實在日常之中,石亨因爲世券在身,一些意見,也願意表達了。
畢竟有世券,就有與國同休的可能,作爲大明的合夥人之一,他就可以十分有底氣的表達自己的意見了。
一個流爵和一個世襲侯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
石亨表達了自己對這倆兄弟的不滿,這倆臭弟弟到了軍中,只會搗亂罷了。
朱祁鈺打量了一下石亨,才確信,石亨不知道這倆臭弟弟已經跑了…
興安、于謙、盧忠都不說話,這是陛下和武清侯之間的奏對。
朱祁鈺疑惑的說道:“會昌伯的人沒找你嗎?”
石亨眉頭緊皺的說道:“找了啊,臣壓根就沒讓他們進門,靠着戚畹之恩封爵,天天閒不住,臣懶得理他們。”
軍勳爵就是這麼硬氣。
石亨乃是勳臣和這些外戚,雖然同屬勳戚,但是大有不同。
孫鏜和會昌伯勾勾搭搭了幾天,若非陛下讓孫鏜炸稽戾王的皇陵,孫鏜二話不說直接帶着四五千斤的炸藥就去了,孫鏜早就人頭落地了。
會昌伯畢竟涉及到了孫太后和稽王府那一大家子。
石亨爲了避嫌,也不會見他們。
朱祁鈺瞭然,石亨怕是真的不知道詳情,這也不意外,石亨現在滿腦子都是封公,他看誰都是軍功。
朱祁鈺看了眼盧忠,示意盧忠告訴石亨其中的原委。
奪門之變後,獲利最大的是誰?會昌伯府的孫繼宗。
孫繼宗在成化年間掌控京營,成化皇帝朱見深,迫不得已又重組了一下京營,纔算是把孫繼宗的實權給卸了。
石亨這才知道,這次謀反動靜這麼大,涉及到了這麼多的人。
“他們這是要做什麼啊!老…臣剛把河套給打下來,他們難不倒不知道怕嗎?”石亨呆若木雞,他差點就爆粗口了。
十二團營大軍出動,先打集寧,再下河套,如同摧枯拉朽一般,獲得了徹底的勝利,開疆拓土。
這幫人,難道不知道大軍的實力嗎?如此膽大妄爲!
這完全不把十二團營、不把他武清侯石亨放在眼裡!
шшш⊙ttκΛ n⊙C 〇 石亨感覺自己完全被看輕了,當世能戰者楊洪、石亨、楊俊,楊洪已經薨了,他是這天下第一號悍將。
但是這幫人,居然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裡。
膽敢如此聯袂造反!這是對石亨的羞辱。
“當初孔府孔克堅如何評價我大明?鳳陽朱,暴發戶。”朱祁鈺和于謙這棋顯然是下不下去了,直接投子認輸了。
興安一臉的失望,他可是準備好了大疫,卻無用武之地了。
朱祁鈺坐直了身子說道:“他們看不起朕,認爲朕是庶孽,他們看不起你武清侯以爲你不過是運氣好,他們甚至看不起於少保,以爲於少保時勢造英雄。”
“他們但凡是對朝廷有點恭敬之心,對天下有點恭敬之心,就走不到這一步。”
朱祁鈺忽然聽到了外面有吵鬧的聲音,疑惑的看向了興安。
興安走了兩步,趕忙說道:“陛下,朝臣們都來了,等着覲見呢。稽王府也來了,稽王府的車駕停在了講武堂的門前。”
朱祁鈺點頭說道:“興安,你讓朝臣們前往奉天殿等候,朕待會兒就去,去把稽王世子叫進來吧。”
于謙、石亨一聽陛下要見宗室,俯首說道:“臣等告退。”
朱祁鈺坐直了身子,吵吵鬧鬧的羣臣們,向着皇宮而去。
稽王妃和朱見深是第一次來講武堂,他們身份比較特殊,若是無事從不出門。
稽王妃拉着朱見深向着聚賢閣而來。
朱見深好奇的打量着講武堂的一切,這是個好地方,他聽說過,但是從來沒來玩過。
錢氏拉着朱見深來到了聚賢堂,稟報之後,走進了閣樓之內。
“臣妾稽王妃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錢氏跪在地上,行了一個三拜五叩的大禮,朱見深趕忙謙恭的行了一個一樣的禮數。
朱見深壓根不知道,他現在已經在生死邊緣了。
興安看了眼站在四個角落裡的天子緹騎,鬆了口氣,出不得亂子。
“平身吧。”朱祁鈺示意錢氏和朱見深平身。
錢氏站起身來,有些苦楚的說道:“會昌伯孫忠謀反一事,臣妾不知情,稽王府上下也不知情,還是消息傳到了京師,臣妾才知道。”
“還望陛下垂憐。”錢氏作勢再跪。
朱見深打量着聚賢閣御書房的一切,看到母親下跪,他立刻也跪了下去。
錢氏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爲何稽王府安安穩穩,卻沒有一天的消停日子可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