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安知道手中的這份聖旨的分量,陛下在京師搞了這麼多的新政,可是從未向天下推行。
並不是不能,而是陛下睿哲天成,英明天授,深知這新政,不是一蹴而就,更非一旦一夕之間可以完成。
和羣臣們不同,興安知道陛下身後沒有高人,他將陛下的所有決定理解爲了睿哲天成,英明天授,就是天生幹這個事兒的。
草率推行,只會是黨禍盈朝,最終慘淡收場,且不見王安石的青苗法,最後都變了青稻錢一般的高利貸,爲禍鄉里?
朱祁鈺面色平靜的看着朝臣們的臉色。
縱觀古今新政,全都是以軍隊爲壓艙石,方能推行。
商鞅變法的第一條就是獎耕戰,獎勵耕種的同時獎勵作戰勇武;
шшш ▪TтkΛ n ▪℃ O 范仲淹變法,是范仲淹與韓琦共任陝西經略,安定邊患,隨後入朝做了樞密副使,以《答手詔條陳十事》開啓了慶曆新政。
樞密院的職能和大明的五軍都督府等同,都是最高軍事機構。
王安石主持的熙寧變法,更是打出了縱觀北南兩宋三百年的唯一一次開疆拓土、大展神威而大獲全勝的戰例,熙河開邊,拓地兩千餘里,三次開邊,撫羌族三十萬帳。
當時西夏、遼國還以爲那個武德充沛的中原王朝,又回來了!
次年,王安石就被罷相,啓用,再罷相,最後,在神宗崩後,高太后臨朝稱制的元祐年間,所有的新法政令皆被罷黜。
張居正在萬曆元年三月,甲申日,對九歲的萬曆皇帝進講帝鑑圖說:「漢文帝勞軍細柳事,因奏曰:古人言天下雖安,忘戰必危,今承平日久,武備廢弛,將官受制文吏不啻奴隸。」
「夫平日既不能養其鋒銳之氣,臨敵何以責其有折衝之勇?自今望皇上留意武備將官,忠勇可用者,稍假權柄,使得以展布庶幾,臨敵號令,嚴整士卒用命。」
張居正以漢文帝勞軍細柳營爲由,說將官的地位如同奴隸一般,必須要提高忠勇可用的武人地位,授予權柄。
從一開始,張居正的所有新法改革的核心,就是把軍隊當做壓艙石。
張居正跟誰的關係最好?抗倭名將、鎮虜大將戚繼光。
張居正在未做首輔的時候,就力主把戚繼光從南方調往薊門,作爲壓艙石。
薊門在京師東北方向,不到一百里的地方,屬於京畿。
在20世紀紅色浪潮奔涌的年代裡,有一位通過選舉要走紅色路線的南美理想主義者,阿連德。
在當選之時......
就直接說道:「我得提醒你注意另一件我認爲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一小部分軍人接受了外國侵略勢力的影響,如果不特別注意這個問題的話,還有出亂子的可能,這個亂子就是軍事政變。」
阿連德當選的三年後,被陸軍司令軍事政變,最終以身殉道,英魂長存。
歷朝歷代,無不說明一個問題,一個政權的穩固,沒有武裝力量的支持是不可能的。
朱祁鈺對官僚常懷警惕之心,即便是大明開邊四府之地,但是他依舊沒有推行他在京畿等地區的新政,而是先拿出了考成法來。
政策的推行的確需要武裝力量的支持,更需要方式方法。
毫無疑問,張居正的這套考成法,是行之有效的。
興安拿起了聖旨,陰陽頓挫的說道:“天下之事不難於立法,而難於法之必行,不難於聽言,而難於言之必效。”
“近年以來,章奏繁多,各衙門題覆殆無虛日,然敷奏雖勤而實效蓋鮮。”
“朕之督之者,雖諄諄而下之,聽之者,恆藐藐請申明。”
朱祁鈺幾次下旨,尚節儉、止貪腐,效果呢?聽之者,恆藐藐。
天高皇帝遠,理他作甚。
“祖宗成憲,凡六部都察院遇各章奏,或題奉明旨,或覆奉欽依轉行各衙門,俱先酌量道里遠近、事情緩急、立定程限置、立文簿存照,仍另造文冊二本,一送該科註銷,一送內閣查考,其各撫按官…”
考成法是一套行之有效的對官僚進行KPI考覈的制度,簡單來說,就是根據距離遠近、輕重緩急,定下限制,並且要形成兩本文冊,一本送六科,一本送內閣點檢。
月有考、歲有稽。
每月吏部、文淵閣都要對所有的文冊進行考察,每年都要派人京官巡撫出京巡查,緹騎、中官俱有。
考成法是否有效,自然是有效,是所謂:雖萬里外,朝下而夕奉行。
若是無效,張居正也不會被罵幾百年,他也不會差點就被開棺鞭屍了。
張居正首輔生涯,從萬曆元年兵科給事中蔡汝賢彈劾張居正通虜開始,一直到張四維徹底把張居正抄家爲止,十餘年的時間內,被彈劾了不知凡幾、數不勝數。
興安終於唸完了奏疏,整個奉天殿立刻開始了吵吵嚷嚷,變得像菜市場一般熱鬧。
興安高聲喝道:“朝堂重地,禁止御前喧鬧,肅靜!”
議論聲才慢慢的小了一些。
朱祁鈺坐直了身子笑着說道:“袞袞諸公,有什麼好說的嗎?”
考成法一聽就是嚴苛之政,朱祁鈺在等待着他們的反對之聲。
于謙左右看了看站了出來說道:“陛下之考成法,尊主權,課吏職,信賞罰,課吏職,一號令爲主,陛下動容出辭無一不中,禮節用人行政無一不當,誠不世出之英主也。”
于謙首先代表了講武堂、十二團營表了個態,這件事陛下要辦,他支持陛下的決定。
石亨看着于謙就是嘖嘖稱奇,這幫文人實在是太能說了,他讀書不多,整不出那麼多花樣來,俯首說道:“陛下劍指,臣等死不旋踵。”
忠誠!
回朝的戶部右侍郎江淵,看向了陳汝言。
陳汝言爲陛下不喜,人盡皆知。
幾次陛下問政,陳汝言都有錯漏,比如人云亦云,彈劾于謙,比如集寧、河套之戰,陳汝言就斷言瓦剌必然望風而逃。
江淵主持科舉,又跑了一趟河套,若是這次陳汝言回答錯了,那兵部尚書豈不是……
陳汝言雖然已經成爲了兵部尚書,但是兵部大事,其實依舊是于謙這個少保在打理,陳汝言的能力還是稍弱。
于謙去印只去兵部尚書印綬,未曾去少保印。
陳汝言緊隨其後俯首說道:“臣以爲此法極佳,並無不妥。”
陳汝言坐到了這六部尚書的位置上,才知道于謙之不易,多少雙眼睛盯着,恨不得剜掉你的肉喝你的血。
江淵頹然,這陳汝言,居然變得小心起來。
他又看向了吏部尚書。
吏部尚書王直完全沒想到,他只是按照過往慣例,以九法大計天下,這把水放幹了,把魚拿出來看看就是。
陛下這是打算每個月、每年都撈出來看看不成?
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個樣子呢?
這考成法若是他王直直接推行下去,怕是第二天他就要被彈劾到死了。
天下那麼多的巡撫、那麼多的按察司、那麼多的巡按,都會連章彈劾。
哪怕知道是皇帝推行的,但是你吏部作爲主事,居然沒有勸陛下寬仁,行如此苛責之政,那不是吏部的失職嗎?
一個選擇題,擺在了王直的面前。
是推行,還是不推行考成法?
推行被天下仕林們罵的狗血淋頭,不推行,今天就直接當殿致仕算了。
如何選擇?
有些問題,看似它有兩個選項,其實它只有一個選項。
江淵目光閃爍的看着王直的背影。
若是王直這次選錯了,這位置,他江淵未嘗不可以期盼一下。
王直認真思忖了許久說道:“陛下,考成之事,臣以爲極善。”
“同榜、同鄉、同師,黨禍之風甚烈,臣以爲陛下之法,可絕此弊,事必專任,乃可以圖成,工必立程,而後能責效。”
“陛下聖明!”
江淵頗爲失望,只能感慨,等待着下一次的機會了。
王直在於謙之前,乃是百官之首,但是他早在君出之禍後,就將這百官之首,交給了于謙。
他也沒什麼好反對的。
正統年間,世風日下,可以怪這世道不公,區區之力,怎復清天,難道景泰年間,還能怪這世道不公嗎?
陛下一片公心,給了王直舞臺,王直思忖許久,最終決定,跟隨陛下前行。
陛下都在前方開路,親自拿出了這等苛政猛於虎的考成法來,他只是執行者罷了。
朱祁鈺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若是王直掉隊,那江淵已經累計了足夠的資歷,做這個吏部尚書也未嘗不可。
可惜,即便是站在六部尚書之列,有點不倫不類的陳汝言,都知道這個選擇題該怎麼選。
戶部尚書、刑部尚書出列,俯首說道:“臣並無異議。”
考成法的確和戶部、刑部息息相關,但是捱罵的並不是他們,所以金濂和俞士悅爲何要反對呢?
朱祁鈺點頭示意他們歸班,然後看向了石璞,疑惑的問道:“石尚書,你什麼態度?”
石璞左右看了看,作爲六部之末,他已經習慣了別人不問工部的意見了,所以他也沒站出來表態。
官冶所在洪武年間被廢置,市舶司和各船廠在宣德、正統年間相繼被廢置,他們工部現在的權責,僅限於皇陵了。
就連興修水利這種事,都是都察院的巡河御史和巡漕御史在督辦了,他們工部有什麼權柄?
沒有。
所以石璞完全沒料到,這麼大的事兒,還需要他們工部表態。
他趕忙說道:“臣沒有意見,陛下行事,張弛有度,並無不公。”
他能有什麼態度,有反對的功夫,還不如想着怎麼把勝州煤鐵廠辦好,結結實實的辦下幾件實事兒,方纔正途。
今年河套地區的煤炸供不應求,即便是如此,因爲渠家人犯下的滔天罪孽,河套路有凍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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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文,站出來俯首說道:“臣以爲撫按官奏行事理,有稽遲延閣考,該部舉之。若部院註銷文冊,有容隱欺蔽者,科臣舉之。六科繳本具奏,有容隱欺蔽者,臣等舉之。”
朱祁鈺愣了片刻細細品味了一番說道:“哦,如此甚好。”
王文的意思是六部查各地巡撫、巡按,六科促六部,內閣督六科,層層管理,都察院則查容隱欺蔽者。
翻譯翻譯就是套娃。
王文作爲都察院的頭頭,自考成法三個字一出,就在思考如何爲陛下查漏補缺了。
陛下的考成法,顯然是陛下身後的高人,深思熟慮的結果。
好不好?當然好。
都察院沒有反對的理由。
但是這一環套一環,終究是沒套全,王文補上了這一環。
王文看到得到了陛下的首肯,端起了手,樂呵呵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美滋滋。
陛下身後有高人不假,但是他們六部、都察院的尚書、總憲,都是從科舉闖出來、到了地方捲了十幾年,最終捲到了這奉天殿內。
王文此言,證明了他們也是有能力的!可以爲陛下查漏補缺的!
雖然他們不足以和陛下身後高人相媲美,但是他們也是人中龍鳳。
陳循作爲文淵閣大學士,左右看了看,嘆息了一聲,這首輔他算是當到頭了,安心去修《寰宇通志》纔是他的歸宿。
他搞學問極好,梳理文章極佳,但是這考成他就不擅長了。
他站出來俯首說道:“陛下,臣請廷推文淵閣大學士,爲陛下理政。”
朱祁鈺點頭說道:“羣臣舉薦密推,朕擇優敲定文淵閣大學士名錄。”
密推舉薦,朱祁鈺選出兩到三個人入閣,負責此事。
陳循嘆息,俯首說道:“陛下聖明。”
胡濙左看看右看看,奉天殿之上,頭頭腦腦們,都已經表達了他們支持陛下推行考成法。
但是一些人正在蠢蠢欲動,他們正在搜腸刮肚找到一個合適的說辭,來反對苛政猛於虎的考成法。
最少不罵兩句天下焉有如此酷烈之法?!陛下真是亡國之君,解解恨?
胡濙當然不給他們這個機會,站了出來,笑意盎然的說道:“陛下,胡元以寬縱失天下,臣以爲陛下之政看似嚴苛,不過是百官嚴苛,百官食朝廷之俸,代陛下安方牧民,忠朝廷之事,乃是應有之意。”
“《尚書》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爲天下王。若是攻訐陛下考成之法,莫不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
胡濙是赤裸裸的威脅,上次被說成不忠不孝不悌不仁不義的那個稽戾王,墳頭的草已經能餵羊了。
他旗幟鮮明的支持陛下搞考成法,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訴奉天殿內的所有人,若是想攻訐考成法,那就得掂量下能不能噴的過他。
別到時候,被他扣一頂大帽子,最後官丟了,腦袋也丟了。
羣臣無奈,看着中氣十足的胡濙,這至少還得受十年的委屈。再看看那個劉吉劉棉花樂不可支的樣子,這委屈不知道要受到什麼時候。
什麼禮法豈是不便之物,簡直大逆不道。
李賓言看事情結束,俯首說道:“陛下,臣請設密州市舶司設寶源局,以供海商承兌銀幣。”
金濂眉頭緊蹙的看着陛下,陛下絲毫不意外,顯然是早知此事。
他大袖一展,出班俯首說道:“陛下啊!朝廷體制乃是陛下手腳肱股,安能棄之如敝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