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看着唐雲燕的臉龐,就知道,這丫頭怕是誤會了,他沒打算做什麼出格的事兒。
他只是想讓她暫且留下,問問她唱的這首民樂背後的故事。
但是唐雲燕一臉害羞的模樣,滿目含情。
朱祁鈺示意唐雲燕坐下,詢問着民樂中的事兒。
這首民樂,並不是北方,而是大明重賦重稅的蘇鬆地區,蘇州府和松江府,這兩個地方的中重賦重稅,並非一蹴而就,而是從北宋播遷之後,就已經形成了。
生產力是一方面,蘇鬆地區一年三熟,開發成熟也是一方面。
“朕常聽聞朝臣們、百姓,說起追租一事,具體是個什麼追法?”朱祁鈺對追租二字,是有一定的心理預期,宣諭的時候,那些百姓談起追租二字,就是語氣惶恐。
今天唐雲燕剛好唱到了,朱祁鈺自然要問問。
唐雲燕知道陛下問的是正事,就收起了那些讓人小鹿亂撞的遐想,認認真真的說起了追租二字。
朱祁鈺愣愣的聽着唐雲燕說着縉紳追租的可怕。
有一些朝臣在鹽鐵會議上,會說縉紳在鄉野被叫做大善人,部分的縉紳主張以寬恩對待傭農,反對待傭農過於刻薄。
在一些家訓之中,多是如何修橋補路、減免地租、減少追繳、災年放糧、修築溝渠等等。
朱祁鈺看過那些家訓,比如《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的家訓篇中,幾乎都是類似的話,但是他不太相信。
從唐雲燕的話裡,朱祁鈺發現,這些話,怕是真的不能信。
因爲在大明,幾乎所有的地方,追租已經成爲了一種普遍的現象。
大善人們的確是修德了,他們將這些追租的事兒,交給了地痞無賴,交給了山賊匪徒,他們聯合縣衙裡的衙役、皁班、白役等等。
每到夏收秋收的時候,就會下鄉追租輕則破門而入,將糧倉內外洗劫一空,甚至逼迫百姓交出兒女抵債抵租。
這些孩子活下來就是各勢要豪右之家的家僕,女孩子,長得有姿色的,會送進各種私妓娼館之中,養成瘦馬,四處販售。
瘦馬,牙公和牙婆,低價買來貧家幼女,養成後再高價賣出去,商人低價買來瘦馬,養肥後再高價賣出。
如何養?
彈琴吹簫,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百般淫巧。
這些個瘦馬,不是誰都能夠嫁人,一旦沒被選上,稍微年紀大些,二十多歲,就會被送到煙花柳巷之中,以賣身爲生,最終疾病纏身,亦無人看管,死後頂多一張草蓆。
朱祁鈺自然是知道揚州瘦馬一事,而且爲了防止這些小丫頭逃跑,還會專門裹腳養三寸金蓮小腳,小腳怎麼能跑得動呢?
但是他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經這麼嚴重了。
朱祁鈺深切的知道,皇帝是一個如臨九霄的符號,當成爲皇帝的那一瞬間,註定離開了地面,無法體察民情。
他從來都只有一個準則,那就是這些不法的事情,傳到了他這個皇帝的耳中之時,規模已經極其龐大,否則他是絕對看不到的,也聽不到的。
朱祁鈺用力的吐了口濁氣。
“陛下臣妾一個婦道人家,也只是聽說過這些事兒。”唐雲燕欠了欠身子,笑着說道:“臣妾告退。”
唐雲燕只當是傳聞講給了陛下分說,便離開了花萼閣。
李惜兒看着陛下陷入了沉思的模樣,只是搖頭說道:“陛下可知,他們爲何如此猖狂?臣妾曾在民間聽聞此事,每到這等事日,他們就張榜說:皇帝選妃選宮女入宮,四處散播流言蜚語。”
“至此,搶了人家的女兒、孩兒,還都推到陛下的頭上。”
“是所謂,假道學向來如此,古人善則歸君,過則歸己,如今的道學,便是過則歸君,善則歸己。”
“父親不信,自邊入京,京師之戰後,做了講武堂的教習,讓臣妾遴選妃嬪,才知道果非如此。”
朱祁鈺愣愣的看着李惜兒,果然還是學問出了問題。
此時此刻的大明,任何過錯都往皇帝頭上怪罪。
等到了彼時彼刻,大明末年,任何的問題,都往朝廷身上歸咎。
李惜兒嘆息的說道:“臣妾在邊之年,可曾聽說不止一次,但凡是做什麼事,一些個官吏,就掛一張皇榜出去,以生、僻字爲主,內容十分冗長,專門派一文書吏員去宣讀,故意避重就輕。”
“不僅如此,但凡是對他們有利的隻言片語就大肆宣揚,但凡是不利的詔命、敕諭,則是放在角落裡,無人問津。”
朱祁鈺嗤笑了一聲,陸子才之前就說了,大明的太醫院裡,醫學觀察的樣本,不太夠了。
和人鬥,其樂無窮。
李惜兒低聲說道:“陛下要來,臣妾也不知道,未曾沐浴更衣,臣妾去盥漱房沐浴一番就來。”
朱祁鈺點頭,坐在桌前,記下了今天瞭解到的這些事兒,藉着皇帝的名頭,胡作非爲,那是僭越!
是謀反和謀叛的十惡不赦之罪,朱祁鈺覺得有必要送太醫院幾個,讓天下朝臣們,長長記性了。
必須要出重拳。
過了半個多時辰,李惜兒才走了進來,頭髮依舊有些溼漉漉的,但是她看着陛下奮筆疾書的樣子,嘆了口氣,無奈的說道:“陛下要是國事繁忙,就……”
就後面的話,李惜兒說不出來了,若是陛下來了暖閣,她明日依舊是完璧之身,那她還不如自請出宮找個尼姑庵,青燈古佛,了此一生的好。
李惜兒看了看自己梨形的身材,按理說,陛下應該喜歡纔對。
朱祁鈺吐了口濁氣,將那張紙收到了袖子裡,笑着說道:“今天大年三十,朕沒什麼公務好忙,只不過是聽到你們說起此事,便記了下來。”
“朕也就是記下此事,好好考慮之後,再行定奪。”
朱祁鈺對官僚始終保持警惕,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爲是他們一旦失去了繮繩,就會撒開腳丫子,胡亂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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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妾擅舞,且爲君舞。”李惜兒吐了吐舌頭,拍了拍手。
朱祁鈺愣了片刻,花萼閣內,大紅色的帷幔層層而下,將閣樓的窗欄悉數圍上,昏黃氤氳的燭火登臺,穿過蒙着紅紙的華燈灑在地上,落下一個個燈影,閣樓裡,傳來了陣陣的琵琶聲,胭脂水粉特有的香氣在瀰漫,薰香的煙霧嫋嫋。
這是早有準備,來偷襲他這個大明皇帝!
防不勝防!
李惜兒這一套置辦下來,怕是花了不知道多少心思,一直日盼夜盼,等着陛下能來。
大長的紅色宮裙,已經褪去,只穿着一身輕薄的青色紗衣,倒是將姣好的身材,給襯托的淋漓極致。
李惜兒滿臉通紅,拍了拍手,樂師的音樂陡然響起。
絲竹之聲,緩緩而起,李惜兒舞動時的清風帶起衣袂翩翩,如玉的素手,在空中婉轉流連,而裙裾隨着周身起復不定。
一雙如煙的水眸,欲語還休,在長袖中不斷的若隱若現,像是魚兒遊蕩在蓮葉之間,又像是飛龍盪漾在白雲之上。
絲竹聲漸急,水袖甩將開來,衣袖飛動延展,若水波盪漾在花萼閣之中,又像是無數的花瓣在空中飄蕩。
“咳咳,穿上衣服。”朱祁鈺戰術壓槍,這身一塊長布青色紗衣,裹在身上也就是裹着罷了,這玩意兒壓根就是個道具!
李惜兒的舞步爲之一頓,愣愣的看着陛下,呆滯的問道:“夫君,臣妾跳的不好嗎?”
她精心準備了這麼久,就是爲了這一刻,可是陛下居然讓她…穿上衣服!
難道自己在陛下眼中,就是如此的不堪入目嗎?
朱祁鈺搖頭說道:“主要是天氣冷了,朕怕你受了風寒,想些什麼怪事?”
李惜兒這才瞭然,臉上的擔憂和種種驚恐,才消失不見,反而莞爾一笑,乳燕投林一般撲入了朱祁鈺的懷裡,低聲怯怯說道:“再穿上,再褪下,幾多麻煩,早就鋪好牀了。”
“還請陛下憐惜。”
汪美麟熱情,杭賢擅配合,唐雲燕奔放,李惜兒則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可惜李惜兒畢竟是個完璧姑娘,自然是不堪攻伐。
朱祁鈺,得勝乃還!
次日的清晨,朱祁鈺帶領大明的臣工奉祀的時候,福建的局勢已經如同坐在了炸藥桶上,一點就着。
正統十三年十二月,寧陽侯陳懋,七十二歲帶領着京營四萬,衛軍六萬,前來福建平叛,葉宗留-鄧茂七起於阡陌,兩年的時間,一場百萬人的大動亂終於有了平息的趨勢。
但是陳懋絲毫不敢回京,因爲陛下讓他在福建推行農莊法,這農莊法推進了一年有餘,效果極佳,百姓積極組織生產,義勇團練驅趕野獸、消滅毒蟲、進山剿匪、百姓安居樂業。
但是,陳懋更知道,陛下的農莊法一經推行,那些之前逃跑的縉紳必將想方設法回到了舊地,繼續作威作福。
陛下下了對縉紳的殺令,棄地棄民,陛下未曾下令進剿,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但是這些縉紳可不這麼認爲。
他們要回鄉,陳懋坐鎮福建,老營四萬將士把守各大關隘要路,阻止縉紳回鄉。
正如於謙所言,食利者看似從不聯合,其實他們都有一種天然的默契的聯合,不需要奔走相告,互相呼應,聲氣相通。
看似鬆散一片,卻是緊密的、緊緊的聯合在一起!
反應到朝堂之上,就是不斷有人彈劾陳懋,措辭越來越激烈,頻率越來越高,而爲陳懋請功進爵的亦有之,捧到天上,然後摔死他!
無數人,在等待着陳懋離開福建,大軍班師回京。
陳懋最近收到了有人遞的話。
前福建布政使宋彰押解回福建,明正典刑,陛下已經坐實、二次查補,確信這一干人等的確該殺,並且下了聖旨斬首示衆。
但是有人,不想宋彰死。
何人?陛下的姑老太爺趙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