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是人間帝王,他想要做什麼,都可以做,都能做。即便是離經叛道,他也有的是人,給他洗地。
但是他掌握不了太醫院這個嬰兒的生死。
他非常的希望陸子才能夠把那個孩子救活,但是朱祁鈺也知道何其的渺茫。
喜寧被反覆解剖還活着,處於一種可持續的凌遲狀態,朱祁鈺也是清楚,但那只是喜寧求生慾望極強罷了,過幾天還是要被剖死的。
但是這個新生的嬰兒,怕是連生是什麼都不知道。
他匆匆的來到了人間,只是睜開眼看了一眼這花花綠綠的人世間,然後病魔纏身。
朱祁鈺慢慢走下了輅車,街頭上都是跪倒在地的百姓、百官。
“平身吧。”朱祁鈺站直了身子,走進了惠民藥局之內。
欣克敬站在惠民藥局的門前,行了一個大禮,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說道:“參見陛下,臣該死。”
朱祁鈺看着欣克敬的模樣,大膽管的梗阻手術,已經進行了整整七天,已經該有個結果了纔是。
他看着欣克敬瑟瑟發抖的樣子,這個不善言辭的太醫,跪在地上,朱祁鈺也多少有了點心理準備。
情況怕是不太好了。
朱祁鈺平靜的說道:“平身吧,今天是大年三十,朕讓內署帶了百事大吉盒,和過年的銀錢,先放賞吧。”
雪已經完全停了,但是天空依舊是陰雲密佈,偶爾有一道陽光射下來,卻無法完全持久,很快就會被陰雲完全覆蓋,再無一絲亮光。
天氣有些寒冷,風依舊甚是喧囂,將雪從樹上、牆頭、紅瓦之上吹下,在院子裡打着旋,不停的旋轉着,餘力已盡,雪花慢慢飄落。
惠民藥局的院子裡,非常的安靜,所有人都駐足在院子之中,等待着那小小門扉之後的結果。
“動手術之前,有幾成把握?”朱祁鈺擡頭看着天空,陰雲正在慢慢的褪去,一道道的陽光灑在了太醫院的院子裡。
欣克敬俯首說道:“一成…不到。”
陸子才能說會道,敢說敢做,但是欣克敬卻是不善言表,默默做事的那種人,他很少說話,但是一開口就讓人感覺,很踏實,但是欣克敬說只有一成不到。
這孩子真的是九死一生。
朱祁鈺有些愕然,隨即表情恢復了淡定,即便是有一成不到,那也是有一定的成功率,說明他們對這件事,並非毫無準備的動手。
至少在那些該死的可持續凌遲的死刑犯身上,試過幾次。
天空已經全然放晴,但是惠民藥局的小院子裡,已經是寂寥一片。
朱祁鈺看着天日當空,轉過身去,說道:“下午讓陸子才、欣克敬,去參加授勳儀式。”
胡濙立刻俯首說道:“陛下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金口玉言!功賞牌業亦圈定,蓋無更換之理,朝令夕改,自非有爲而爲,天下迄有寧日?”
胡濙洗地的角度是陛下圈定了名單,朝令夕改,不是有爲的君主做的事,否則天下還有安寧的那一天嗎?
這個角度頗爲犀利,涉及到了一個核心問題,那就是朝廷到底要不要明君。
至少先把授勳章這件事,先無死角的洗掉,之後善後的事兒,胡濙準備了一套一連串的組合拳,而且他還專門找了翰林院祭酒,讓那羣整日只知道空談的翰林、庶吉士們閉嘴,招惹到了陛下天怒,咎由自取。
而後就是汝安詩社了,這一塊是大學士陳循在管,陳循不好說話,但是胡濙是很有信心說服陳循的。
洗地一事上,胡濙是有着自己極其專業的流程。
于謙只是看着惠民藥局那個小門,嘆了口氣,未盡全功。
于謙內心一直有一個遺憾,那就是京師之戰時,大明的六師皆喪,只能制定防守戰略,而無法進攻,即便是清風店設伏,但是依舊是佔據了天時地利人和的一次試探性進攻。
若是京營尚在,絕對可盡全功,將瓦剌人徹底消滅在京師附近!
未盡全功是多大的遺憾?
當年岳飛在朱仙鎮已經能看到開封汴梁的城牆,那個南宋做夢都想打回的都城。
結果收到了十二道金字牌詔令,急詔班師。
未盡全功,四個字,說盡了多少英雄的壯志未酬。
正當朱祁鈺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忽然站直了身子,他聽到了非常小,但是很穩定的哭聲。
朱祁鈺愣了許久,轉過身來,看到了惠民藥局那扇門扉緩緩打開。
陸子才顯然消耗了很大的精力,腳步虛浮,但是他開了一個小縫隙,從門扉擠了出來,顫巍巍的走了出來,行了一個大禮,俯首說道:“陛下,孩子活了。”
太醫院裡裡外外,在陸子才一聲活了二字之後,轟的一下炸開了鍋,議論紛紛!
朱祁鈺呆滯的看着陸子才,愣愣的問道:“活了?”
陸子才低聲說道:“活了,但非臣之功,孩子自己求活,並不是常例。”
陸子才並沒有攬功,事實上,那個生命,太幼小了,小到一陣風就可能將他的生命帶走,但是他如此的頑強,在必死的危局之下,活了下來。
生命的頑強,可能是磚縫中小草,可能是森林野火之後的嫩芽,可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可能是隻剩下軀殼的近方蟹,最後脫殼長出新的十肢。
朱祁鈺愣愣的看着那個房門緊閉的惠民藥局的小房間,終於滿臉笑容。
朱祁鈺沒理會旁邊的嘈雜,滿是笑意的問道:“朕能看看去嗎?朕的意思是遠遠的看一眼就好。”
陸子才其實想說這個要求很過分,但是這是陛下,他想了想說道:“只能在門口看一下,孩子小,受不得風。”
朱祁鈺站在門前,延頸看了一眼,那小小的生命,在幾個太醫的照料下,不停的嚎哭着,手刨腳蹬,雖然無序,但是有力。
孩子哭的聲音不大,但很有力。
朱祁鈺就看了一眼,便關上了門,不住的點頭說道:“好,很好,極好!非常好!”
“孩子叫什麼名字啊?”
陸子才感慨萬千的說道:“姓吳,無名。孩子的父親是講武堂的庶弁將,死在了今年五月宣府之戰。”
“孩子母親有了身孕,艱難的生下了孩子,卻是難產而死。”
“眼下這孩子由養濟院看管,無父無母,便如野草。”
朱祁鈺臉上的笑容消失,眉頭緊蹙,他認真的回想了一番說道:“孩子父親可是叫吳復?廬州人士?”
陸子才愣了許久說道:“正是,孩子足月,是順產,出生的時候五斤七兩。”
石亨的表情頗爲愕然,他驚訝於陛下日理萬機,居然還記得這個在講武堂任過幾天教習的庶弁將。
當時邊方吃緊,吳復主動求戰,前往宣府,死在了宣府之戰之中。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之久,陛下居然還記得。
朱祁鈺站在惠民藥局的院子裡,思考了許久說道:“朕來養吧,等到病癒之後,便送到泰安宮來就是。朕賜其朱姓,名愈,等到成丁,再複姓吳。”
賜朱姓,就是讓他好好的長大,等到成丁了再認祖歸宗,賜愈之名,自然是取痊癒之名,健健康康的長大。
這孩子無父無母,放在養濟院裡,怕是活過了這個春天,也活不過夏天。
泰安宮裡也不缺這麼一雙筷子,吳太后也不會介意宮裡多一個孩子要養。
胡濙眼神一轉,俯首說道:“陛下,昭靖黔寧王沐英,字文英,定遠人,少孤,從母避兵,母又死,太祖高皇帝與孝慈皇后憐其悲苦,撫爲子,從朱姓,成丁復沐姓。”
“自黔寧王在鎮西南,朝廷再無西南之憂!黔寧王,以英年膺腹心之寄,汗馬宣勞,純勤不二!旂常炳耀,洵無愧矣!黔寧王威震遐荒,心到九泉昭日月!”
“臣爲陛下賀,爲大明賀!”
于謙愣了許久,這個胡濙真的已經七十有六了嗎?
這孩子沒什麼希望的時候,胡濙奔着陛下強賜奇功牌方向去找補,這陛下收個義子,直接搬出了黔寧王之事。
這讓朝臣從什麼祖宗之法、祖訓、宗族禮法去反對呢?
大明朝的開闢定鼎太祖高皇帝做過的事,那就是祖宗之法。
朱元璋做得,陛下繼承列祖列宗之志,自然也可以收一個義子。
而且這孩子的父親爲國殉難,母親又因難產而死,也算是仁恕之舉,于謙也沒什麼好說的。
陛下的仁恕之道,向來對百姓極爲寬宥,對福建的百姓兩次大赦,就是例證。
幾個御史本來打算站出來,結果胡濙一說,又縮回去了。
洗的實在是太乾淨,以至於沒有角度去攻訐此事。
禮部實在是太專業了!
黔國公府,也就是常人口中的沐王府,與國同休,在最後的咒水之難中,末代黔國公沐天波,死難。
北有英國公府,南有黔國公府,大明勳臣中扛鼎二府。
朱祁鈺點頭說道:“陸子才、欣克敬,你二人在太醫院照料朱愈,授勳就不用去了,忙正事便是。”
一衆朝臣俯首高呼:“臣等恭送陛下!”
京師關於醫者刳腹之術的討論,立刻消失一空,一來是禮部尚書授意,停止喧鬧,二來,這孩子活了下來。
對於孝經重要,還是人命重要,在樸素的大明百姓、臣工心裡,自然有所衡量。
翰林院的庶吉士、翰林們,打算着手改一改孝經了,洪武年間,《孟子》被刪減了一部分的事兒,他們可都還記得呢。
陛下有太祖遺風。
陛下到時候看着孝經和新政撞了車,指不定這孝經,在陛下手裡變得面目全非。
而此時的稽王府內,稽王妃錢氏正在教朱見深長句,傍晚的時候,要到泰安宮去賀歲,朱見深是以稽王府世子的身份前去賀歲,自然要對禮儀規制進行一番教導。
“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錢氏已經急的一腦門汗,朱見深極爲聰慧,但正是這種聰慧,讓錢氏有些驚慌。
這要是說錯了什麼話,稽王府要遭殃的,而且是滅門之禍。
但是朱見深的聰慧,是極有自己主意的。
錢氏很擔心,但是又不能不去。
“周氏你在家中等候,我帶着世子去泰安宮吧。”錢氏最終還是決定自己去穩妥,即便是出了什麼事,她是稽王妃,更好處理緊急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