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歡之後的涼城,漸漸疲憊的沉睡於夜幕之下,在一片靜寂中迎來了黎明的晨曦,寬闊的街巷看不見幾乎一個人影。
就在此時,馬蹄的歡奔打破了寧謐的氣息,滿身戎裝的少年迎着晨風飛快疾馳,來到了涼城乃至整個西北的權力中樞——聖龍帝國西北定涼侯府。
“你怎麼纔來?”
等候在府門前的美麗少婦,有些焦急的責怪。
“對不起姐姐,逸如昨夜和將士們共歡,所以……”
遠征異邦的名將望着已經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族姐,自幼的敬畏讓他對於眼前的家主和主母始終都是恭恭敬敬,全然沒有半點指揮千軍萬馬時的威嚴。
“別說了!風侯和各位大人已經入內議事了,你快點過去!”
定涼侯夫人似乎滿腹心事,因此沒有過多的追究弟弟的遲到,而是一邊引着少年進入了侯府,一邊低頭說道:“待會你就站在下面,千萬不要多說,儘量別發表什麼意見!”
“這是爲何?”
少年微微揚眉,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衣錦還鄉的少年顯然也渴望展露鋒芒得到認同,因此對於姐姐的叮囑大感意外並且不甘。
“風侯已經決定讓你正式擔任印月總督,因此目前你就不要過多的干預神州內部的事務,以免授人話柄!”
李中慧微微皺眉,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太好了!”
少年卻全然沒有姐姐的憂愁,相反滿是難以掩飾的興奮。
“太好了?”
走在前面的少婦倏得回首,雙目流露出責備的眼色。
“莫非逸如說錯了?”
彷彿作錯事情的孩子一般,李逸如忐忑的收斂了剛纔的興奮。
“唉!印月畢竟是化外之地,風雨軍的權力中心終究還是在神州。眼下風雨軍已經佔領了天府之國的巴蜀,誰能夠擔任巴蜀總督,誰便等於擁有風雨軍半數以上的實力,而這總督的人選,左右算來不過是幾位統領、雲濟、無憂谷的文官或者你和歐仁。”
李中慧帶着一絲無奈的說道:“原本算來,隨着碧蛇軍統領尚興陣亡,赤獅軍統領洛信被貶,剩下幾位統領需要駕馭軍隊幾乎不可能抽身出來;無憂谷的文官向來不爲風侯喜歡,而且不通軍務,也決非最佳的人選,剩下的便只有雲濟、歐仁和你三個人了。你剛剛從印月遠征凱旋,無論能力還是功勞有目共睹,聲威正旺,按理是最佳的人選,可惜,如今風侯已經決心任命你爲赤獅軍統領總督印月軍政,此事不容更改,因此我們也就只能夠眼睜睜的看着雲濟和歐仁來競爭了!”
“姐姐何必爲此煩心?”
李逸如淡淡的笑了一下:“巴蜀看來富庶,實則不過是一潭死水。充其量不過是治理內政和南下對付那些不服王化的蠻族,又怎比得上印月海闊天空,滄海橫流盡顯英雄本色?”
“你是這麼看的嗎?”
略略凝神的望了望身邊個子已經高出自己、嘴角也長出淡淡毛茸的弟弟,李中慧這才第一次發現一直被自己看作小孩子的李逸如,其實已經長大,而且已經有了自己獨到的眼光和主見。
“姐姐恐怕是當局者迷!”
對於能夠引起姐姐的注意,讓李逸如非常得意,當下揚了揚眉,滔滔不絕的闡述起自己的看法來:“逸如以爲,短期之內風侯絕不可能自巴蜀出兵圖謀中原,因此那天府之國勢必成爲風雨軍的後院,唯一的作用便是源源不斷的輸出物資來充實和休整大戰過後的領地……”
“說說看爲何風侯短期之內不可能自巴蜀出兵?”
李氏家族的鐵血女皇,雙目放射出了讚賞的光芒,催促起來。
“如今北方呼蘭,島國安宇紛紛窺視神州,聖龍帝國國土淪喪、危機四伏,風雨軍此刻出兵中原則名不正言不順,師出無名且親痛仇快,非智者所爲、仁者所取,此其一;“其二,風雨軍大戰之後損失慘重,繼續一味的擴展只能夠是窮兵黷武,睿智如風侯者絕不可能看不到這一點;“風侯銳意進取,謀求的是開拓前所未有的疆域,重振神州的輝煌,而不是留戀權棧、鼠目寸光,故而遠征的誘惑遠比中原的稱帝更令人熱血沸騰,此其三也!”
李逸如侃侃而談道:“因此,總督巴蜀,不過是看家理財,雖然重要卻決非逸如所求;而總督印月則爲未來風雨軍縱橫馳騁天下之先鋒,方是逸如之夙願!”
少年神采飛揚得說着,炯炯有神的雙目之中,彷彿看到了金戈鐵馬的壯烈,開疆拓土的暢快,整個人都煥發着青春的激情。
作爲受到風雨的言傳身教的年輕一代將領,李逸如並沒有執著於中原爲尊的傳統觀念,尤其是這兩年異國的征戰,更令他發現了在號稱“天下中央”的熱土之外,其實還有更爲遼闊的土地等待開拓,還有更爲絢爛的功業等待創建。
何況,在陷入了愛河的少年心底還隱藏着一個秘密:雖然已經將塔絲的事情合盤告訴給了姐姐,但是心中依舊不安的他也作好了一個準備,那就是如果不成功的話,無論如何也要利用自己在印月的權勢威壓旁遮普邦的錫克教,解決掉辛娜這個多管閒事的女人,將心愛的佳人奪回自己的身邊。
因此,正式出任印月總督對於少年來說,實在是一件令人滿意的喜訊。
“難得逸如你有這樣的志願,也是我們李家之幸!”
並沒有察覺到弟弟心中其實還另有盤算的李中慧,笑着搖了搖頭,雖然對於李氏家族此次恐怕無望獲得巴蜀總督的職位依舊有些失望,卻還是很欣慰李逸如的成長。說着,定涼侯夫人便中斷了這一場的談話,望了望前方巍峨的建築,停住了腳步,伸出纖纖玉指點明瞭方向,催促道:“快走吧,今天留在涼城的軍政要員們都出席會議,你快點進去吧,我隨後就到!”
“是!”
少年躬身行了一禮,走過了姐姐的身邊,緊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了什麼,迅即止步回首,望向李中慧,躊躇的說道:“關於塔絲郡主的事情……”
“這個以後再說!”
尚未決心是否要成全少年的定涼侯夫人,避開了弟弟滿懷期望的眼睛,岔開了話題:“你快去吧,莫要忘了我剛纔的叮囑!”
“是……”
少年猶豫了一下,似乎預感了其中的不安之處,不過還是沒有敢違抗姐姐的吩咐,快步邁向了定涼侯府的議事廳。
“夫人,老奴回來了!”
正當少年行將消失在李中慧視線之外的時候,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悄然的出現在了定涼侯夫人的身後。
“怎麼樣?”
鐵血女皇的聲音轉爲冰冷。
“逸如將軍從印月帶來的東西十分有效,皇甫華已經完全被老奴控制,至於皇甫卿卿等女眷老奴也已經做好了安排,只是皇甫嵩和皇甫鳳被血衣衛重點監控起來,老奴始終沒有機會接近,因此……”
老人垂着手低聲說道。
“不要急,慢慢來!”
女人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一字一句說道:“既然皇甫世家已經舉族搬到了涼州,接下來的日子長着呢!無論如何都要讓皇甫嵩這個老匹夫親眼看着他的兒女妻小違背倫常,讓整個皇甫世家身敗名裂!”
“是!”
老人恭順的應道,繼而有些猶豫:“老奴只怕風侯會……”
“會怎樣?”
李中慧回首,冷冷盯着李忠,這個一輩子效力於李氏家族的忠僕,雙眸之中流露的分明是受傷的眼神:“幽雲燕家、巴蜀皇甫,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們滅亡,但是一定要讓你們的後人世代男盜女娼,永無出頭之日!”
……
“歐靜不敢認同雲濟大人的建議!”
李逸如尚未走進議事廳,便吃驚的聽見素來沉穩恬靜的無憂谷主,竟然也會如此激動的陳述自己的意見。
“司馬淵也認爲將巴蜀富戶盡數遷入涼州,實在不妥!”
緊接着響應無憂谷主的,是李逸如此次返回聖龍方纔認識的涼州布政使司馬淵。
雖然作爲主要輔助李中慧、歐靜治理內政的風雨軍文官系統,在名義上一向以德高望重的聖龍名儒陳善道爲首,但是此老愛惜羽翼,高潔自詡,眷戀於書齋之中陽春白雪的理學虛談,而不屑於實際的政務,因此實權原先是由軍師孔宓執掌,當孔宓由於過分接近李氏家族被風雨調往印月最終染病身故之後,便一直都是從江南躲避戰亂而來的司馬淵執掌。
根據姐姐李中慧提供的資料,這個名爲司馬淵的文人,對於治理內政十分有經驗,而且很得無憂谷主歐靜的讚賞,雖然加入風雨軍時日很短,地位卻迅速提升。而且不同於自負才高、擅長謀略、不屑於同士林搞好關係的軍師孔宓,出身名門且擅長理學的司馬淵,很受士林和清流的尊敬,已經隱然有取代陳善道領袖地位的趨勢。
因此,眼見無憂谷主和司馬淵相繼表態,涼州的文官們頓時有一大半人紛紛附和起來,鋒芒所指的則是雲濟所提出的遷徙巴蜀富戶的建議。
“自古聖龍以綱常倫理治國,百姓定居於土地之上,若無特殊變故便不得遷徙,故而能夠確保聖龍千年的安定。縱觀古今,凡是黎民安居樂業則天下康盛,若黎民流離失所則羣寇狼煙,事關社稷蒼生,風侯千萬謹慎啊,莫要讓那無恥小人亂了天下的綱常!”
“巴蜀豪門歷來都是朝廷維繫地方的柱石,貿然遷徙勢必引發激變,內則民衆不安,外則強敵乘機,實在不智,不智之極!”
“當日皇甫世家歸降,風侯親口答應善待巴蜀降者,如今戰事剛定,便要將富戶遷居,則致風侯信譽於何地?”
……
紛至沓來的反駁,出自那些滿腹經綸的文官們,全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言之酌酌,羣情憤然之下,似乎左右了所有的輿論,任何的異議都成爲了人神共憤的謬論,爲千夫所指、天下共棄。
唯有輿情滔滔之下的罪魁禍首雲濟,卻似乎依舊悠哉遊哉,嘴角邊浮起一絲高傲的冷笑,根本不屑一顧的樣子。
但是,不管雲濟如何自命不凡,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卻是這位雄心勃勃的前任麥堅特使,至今尚未真正建立起鼎足而立的新風雲世家,因此面對如此激烈的指責,真正站在雲濟身邊出言應對的實在是寥寥無幾,主要都是一些負責技術革新的官員,在風雨軍中人微言輕,幾乎沒有什麼影響力。
而剩下的沒有出聲的官員,幾乎清一色都是出自李氏家族一系,他們顯然是接受了家主的指示,在這場爭吵中坐壁上觀,不置一詞。
官員們各異的立場,實際上非常鮮明的將風雨軍的文官系統分做了三大陣營。
人數最多的,是由士林清流們組成的官僚集團,主要集中在無憂谷周圍。無憂谷因爲收留耿直而不容於朝廷的名士清流而聞名天下,在士林之中享有很高的聲譽,當風雨軍初創之際更是在當代無憂谷主歐靜的帶領下,全力以赴的風雨,勞苦功高,因此在風雨軍的地位和影響力都是無與倫比的。再加上德高望重、有着很大的號召力的陳善道和精明強幹、主持着實際的事務的司馬淵主持大局,幾乎把持了整個風雨軍的輿論。
這股力量代表着聖龍帝國傳承千年的主流思潮,也累聚了神州正統的精英力量,雖然過於保守未必符合風雨的心意,但是卻不得不加以重視和安撫,否則便只能夠象那個造反的龐勳那樣,將自己陷入同整個聖龍帝國相對抗的窘境。
李氏家族則往往處於無憂谷的對立面,數代人積累的基業在帶給了當初羽翼未豐的風雨軍人才、情報、財富、網絡等強大的軟實力的同時,也給家族注入了新的活力和廣闊的發展空間,尤其是因爲當代家主李中慧同時也是定涼侯夫人,處於風雨軍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因此實力不容小視,引來了大批中下層官員的依附。
雖然由於老家主李淳在亂軍中陣亡,而家族的一大批重要成員又因爲貪墨錢財在軍事防禦體系的工程中偷工減料,被受到了軍方壓力的風雨嚴厲懲處,剩下的良莠不齊,既有濟世經國的優秀人才,也不乏附炎趨勢的阿諛之徒,再加上風雨刻意維持着權力的平衡,因此成員大多都是主持着很有油水的實際事務,卻很少參與到戰略決策;但是家族以血緣爲紐帶,互爲黨羽、相當團結,比起依賴相近的理念而鬆散結盟的無憂谷,實在嚴謹很多。
這個陣營,儘管前期因爲主張問鼎中原而和風雨的策略背道而馳,引起了很多得不愉快,但是在處理具體事務方面卻遠比一味主張仁義道德的清流派來得務實,和風雨的理念也更爲接近,因此每當遭遇十分重要卻很難堂而皇之宣諸衆口的事情,往往便是風雨最爲堅定的者,更被風雨所倚重。
從麥堅歸來的雲濟,則是最近纔剛剛出現的另一股勢力,憑藉着和風雨的血緣關係,以及風雲世家這麼多年來在神州滲透的勢力,正在逐漸經營起新風雲世家,但是由於投入風雨軍甚晚,既沒有足夠的功勳,又沒有足夠的人脈,自身至今尚沒有明確的官職和身份,因此就實力而言只能夠暫時敬陪末座。
不過,雲濟對於天下大局的戰略觀點卻和風雨即爲近似,成爲了風雨遠征異邦的最強有力的者,而且出身麥堅的表兄也沒有清流派那樣恪守道德的討人嫌,因此越來越得到風雨的重用,此次出征巴蜀陪伴左右便是一個非常強烈的信號,不得不引起李氏家族的注意和警惕。
而如今,新徵服的巴蜀,顯然成爲了這三大陣營角力的焦點——無憂谷的人選是無憂谷主的弟弟近衛軍統領歐仁,李氏家族的人選是印月歸來的少年,新風雲世家的人選則是目前提出盡遷巴蜀富戶的雲濟。
儘管,在這一輪交鋒中,李氏家族由於能夠推舉出來最有希望擔任巴蜀總督的人選——遠征印月凱旋的李逸如,因爲定涼侯的另有安排而提前出局,基本喪失爭奪巴蜀最高軍政長官的可能,最終選擇了旁觀的態度,但是剩下兩家的鬥爭卻因此而更加激烈了起來。
想到這裡,李逸如不由嘆了一口氣,立即明白了這場表面看來是關於巴蜀內政的爭論背後更爲深刻的根源。
身爲家族一員的少年當然毫不猶豫的追隨家族的態度,當下小心翼翼的乘着官員們吵鬧進入議事廳,準備蜷縮到不引人注目的位置中去。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從主座上傳來:“我們凱旋的英雄終於來了,何不發表一下高見?”
李逸如擡頭望去高高在上的聖龍帝國西北定涼侯,正微笑着注視自己,顯然並不準備放任李氏家族的無所作爲,以達到一貫堅持的權力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