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劍起花落

雨季已經過去,炎熱重新籠罩西南。

剛剛經歷過戰火硝煙的交趾,顯得異常的平靜。

王都的居民,在這幾個月內,以漠然的態度,看着風雨軍征服了都城,又看着忠於王室的軍隊趕走了風雨軍,隨後則是風雨軍幾乎兵不血刃的重新返回,而一度宣稱效忠公主復興王室的忠義志士卻在一夜之間盡數潰散,如今更是難以理解的看着風雨軍再次離去,與之擦肩而過進入都城的,則是同爲聖龍人的嶺南軍。

一百多天的時間,這座西南半島的都城,已經變換了四次旗幟。

這是這個國家一百多年來從來沒有過的。

百姓卻從最初的驚恐和好奇,變作了如今的無動於衷。

他們完全以旁觀者的態度,注視着兩支軍隊的進出。

風雨軍有些懊喪和憤懣。

嶺南軍則顯得十分得意。

“真要把交趾讓出來嗎?”

雅龍在城門口盤桓,有些不甘的疑問。

如今的形勢一片大好,風雨軍終於趕在雨季之前平滅了叛亂,尤其是昨日他剛好收到了洛信從前線傳來的捷報,這也就意味着遠征軍已經成功的將交趾王國南北切割了開來,整個戰局完全按照自己的設想進展,征服一個國家的遠景,讓年輕的將領頗有些心潮涌動。

可惜,所有的一切,都被來自大理的命令給破碎。

眼看着杜紹權的嶺南軍,得意洋洋的接管自己拼死拿下的城池,整個風雨軍從上到下,都處於憤怒的沸騰中。

“雅龍將軍,這是宰相的命令!”

阮輝華大聲的重複。

他從心底裡理解雅龍的心情。

哪一個年輕人不渴望建功立業?哪一個將軍不期盼燕然勒馬?

象如今這樣仗打到一半卻撤了回去,確實是所有將士都無法接受的現實。

不過,這也恰好是蒙璇讓自己前來的重任。

“中原狼煙正起,宰相和神州的子民,皆盼望着南征的將士回朝力挽狂瀾,相對於家園的安全,區區彈丸小國,又何足掛齒?更何況,無論嶺南軍還是涼州軍,都是我聖龍的軍隊,交趾依舊爲我聖龍所控制,將軍又何必耿耿於懷?”

阮輝華重重的拍了拍雅龍的肩膀。

“多謝大人提醒!”

雅龍這才恍然,並且誠心誠意的道謝。

“哈哈,將軍能夠想通,那是將軍之幸,宰相之幸,更是聖龍之幸!”

老軍糧官大笑着說道。

“過獎!”

年輕的將軍此刻卻有些臉紅。

他清楚阮輝華的意思。

猛將驍勇,智將善謀,但是風雨軍中這麼多能征善戰的將領,卻個個心悅誠服的歸於風雨的麾下,最重要的緣由之一卻是年輕的帝國宰相對於全局戰略超凡的敏銳。

因此,阮輝華此言,分明是在恭喜雅龍終於能夠擺脫局部的戰場,放眼看到了整個戰局的得失。而這,無疑是成爲名將的必備。

面對軍中前輩的讚譽,自覺慚愧的年輕人感到十分惶惶,不好意思之下,便將話題轉了開來:

“雅龍離去之後,還望大人能夠照顧一下桓炎!”

說着,雅龍有些擔憂的望了望正在一旁有若木頭般發呆的表兄。

雖然這個傢伙是頭一個殺入王都的功臣,然而卻不知道中了什麼邪似的,自戰鬥結束之後便有如行屍走肉一般,並且說什麼也不願意離開交趾,實在讓人放心不下。

“請將軍放心,下官以爲桓炎大人一定會很快恢復的!”

阮輝華淡然一笑,眼睛也望向了一旁正在發呆的桓炎,但是卻並不十分以爲然。

人生的閱歷告訴他,生活總是頗多磨難,然而時間卻是治癒一切的最好良藥。

“是啊,雅龍將軍放心,江葦也會留意桓炎大人!”

插嘴的是書記官江葦。

和阮輝華一樣,他將以風雨軍特使的身份,留在交趾,既是作爲嶺南軍和風雨軍所扶植的萬象王朝之間聯絡的使者,也是爲了保存風雨軍對於西南半島的影響。

“哈哈,雅龍將軍不必擔心,有我嶺南軍在,便絕不容這般交趾刁民胡作非爲!”

輕狂的笑聲中,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策馬而來,卻是嶺南節度使杜紹權的幼子杜平。

“如此就有勞杜將軍了!”

掩藏了心中的厭惡,雅龍淡淡的拱手。

這段時日在交趾的經歷,尤其是前段時間的慘敗,讓年輕的將軍不再如以往那般頑固,在依舊保持着軍人的耿直之餘,也多少學會了一些周旋之道,因此明知對方是在嘲諷風雨軍之前差點被交趾叛軍趕出去的往事,表面上卻還是保持着應有的禮節。

“不必客氣,區區山野村民,尚不在本將軍的眼裡!”

杜平卻毫無收斂之意,繼續趾高氣揚的說道,以至於在場的風雨軍將領都不由顯露出了憤怒之色,更有不少脾氣暴躁的年輕人,已經暗暗緊握住了手中的刀槍。

雅龍也是略略皺眉。

他萬萬沒有想到杜紹權居然會派遣這樣一個二世祖前來。雖然早有傳聞說杜紹權寵愛這個幺兒,有心讓他繼承權位,此次讓他統軍前來平白的得一個偌大戰功,似乎更是坐視了這個傳言。只是這位嶺南的少帥,表現的水準卻也未免欠佳,若真讓他在交趾這般胡作妄爲,嶺南軍的損失雅龍可以不去理會,但是風雨軍這些時日刻意拉攏民心的努力付諸東流,卻讓雅龍頗有些不安。

“咳咳,下官奉節度使大人之命,特送來三萬擔糧草、兩萬軍餉,襄助將軍北上抗敵,並祝將軍此行順利,早奏凱歌!”

一聲咳嗽,打斷了杜平和雅龍的對話,卻見杜平身後的一箇中年文生,咳嗽了一聲之後,轉移了話題。

雅龍認得,來人乃是杜紹權麾下最爲親信的謀士,身居嶺南軍的主薄,也就等於是軍師一樣的地位,此次居然也來到了交趾,想必是爲了輔佐杜平——畢竟杜紹權也不願意平白多出來的領地反而增添麻煩。

這樣想來,雅龍便略略安心,於是不再理會杜家的那個二世祖,先是用眼神掃視過四周,壓制住了部下的騷動,繼而對着那中年文士拱手一禮,道:

“請主薄大人替雅龍轉謝節度使大人的饋贈!”

“將軍客氣了!”

那中年文生一笑,正待寒暄幾句,旁邊的杜平卻已經頗爲不耐煩,催促道:

“先生快走,本將軍還要去清點一下王宮!”

說着,便離也不離風雨軍諸將,自顧自揚塵而去。

那文生唯有無奈的朝着雅龍抱歉的一笑,趕緊跟上。

“哎呀!”

望着嶺南將領遠去的身影,心中略帶着惱怒的雅龍,深深吸了一口氣,方纔將心情平復了下來,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不由喃喃。

“怎麼?”

一旁的阮輝華不解的詢問。

“也……沒什麼!”

雅龍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道:

“前幾日根據巡邏的士兵彙報,王宮四周有疑似武林高手出沒的蹤跡,本想提醒一下嶺南軍的,卻不料給忘了!”

“將軍也不必多慮!杜紹權官場浸淫多年,自然明瞭此次接手交趾的得失利弊,想必早就派遣高手護衛在他的重要將領身邊!而且交趾叛軍的主力已經被我軍擊潰,即便有什麼局部的反擊,恐怕也影響不了大局!”

阮輝華安慰道。

“但願如此!”

雅龍懊惱的搖了搖頭,有些不悅自己的心境終究沒有做到真正的自然,而且對於交趾人這般迅速的瓦解,也多少感覺有些忐忑。

不過此刻也不是多想這些事情的時候,望着遠處蔚藍的天空,和更遠處無盡的天際,想到了即將返回中原,經歷金戈鐵馬血雨腥風的洗禮,雅龍突然精神一振,縱馬揚鞭,意氣飛揚的說道:

“諸位保重,且等來日再見!”

說着,在陣陣的馬蹄聲中,年輕的將軍和他百戰精煉的雄師,開始滾滾北上。

同樣是硝煙過後,聖京城卻依舊戒備森嚴。

呼蘭人滾滾南下的消息,以及燕耳北上餘部的威脅,就彷彿烏雲一般籠罩在京城的上空,壓得每一個人都有些喘不過氣來。

“爲什麼?”

涼國公府內,風雨端坐在假山側畔的涼亭內,揹負着雙手面對泉水溪流,略帶着哀傷的詢問。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幽幽的聲音,動聽而且婉轉,竟是發自一直神智不清的雲明月。

“……,哼,你是何時痊癒的!”

強行剋制的聲音中,不難聽出帝國宰相隱隱的憤怒。

也難怪風雨憤怒。

在發覺風雪、燕耳和上官百劍等人佔據了涼國公府之後,年輕的帝國宰相當機立斷,以軍隊正面進攻爲掩護,同時派遣黑巫師哈桑會同血衣衛高手潛入奇襲,雙管齊下,原本是萬無一失的完美計劃,卻沒有想到最終還是功虧一簣,而其中的罪魁禍首竟然是理應被解救的對象雲明月——正是由於雲明月突然的出手阻擋,方纔讓風雪躲過了致命的襲擊,並順利的挾持了歐靜揚長而去。

“何時痊癒對你來說又有何關係?尊敬的帝國宰相!放心吧,風雪答應了我一定會釋放歐谷主的,我相信他!”

雲明月的嘴角邊泛起了微微的嘲諷。

“這麼說你早就和風雪勾結了?”

風雨終於忍不住暴怒。

今朝自己處境如此的狼狽,在很大程度上便是爲了這個性情難以捉摸的表妹,卻沒料到她居然還和敵人聯合起來對付自己。一想到從兩個孩子的綁架,到燕南天遇刺,以至於今日風雪的襲擊,竟可能都是雲明月一手所導演,風雨便不由滿腹疑雲,狐疑的本性超越了理智的束縛,強烈的自尊更是主導了頭腦的熱血上涌,濃烈的殺機也自心底不可遏制的爆發。

而面對風雨的質問,雲明月似乎呆了一呆,隨即卻驕傲的偏過頭,緊抿起雙脣,一言不發,任憑秀髮隨風起舞,眼睛則望向了遠處的天空。

突然,一股冰寒自身旁襲來。

劍,挾着怒,卷着憤,裹着濃濃的殺氣,在眼前閃現。

花,紛紛揚揚,四面飄蕩,自面前零落。

難以分辨,鮮紅的,是花還是血。

那一瞬間,時空彷彿凝滯。

雲明月情不自禁得閉上眼睛,聽憑命運的安排。

良久,當微風拂過,她才發現自己尚在人世。

然而此刻,揮劍的人卻依舊遠去,留下的是粉碎的花瓣,還有同樣粉碎的……心。

“監視雲明月,沒有我的允許,不得邁出院落半步!”

已走到書房的風雨,對着魏廖冷冷的下令。

他毫不懷疑,那一刻自己真的是動了殺機。

只是……

強忍着淚水的雙眸,緊繃着皮膚的面容,賭氣而又倔強的神情,卻讓風雨不由得想起了曉蘭。

那是在十年之前。

受了風寒的曉蘭,一聲不吭的聽着自己的抱怨和責罵,也是同樣的任性而且倔強,直到事後方纔知曉,原來可愛的少女爲了給自己購買一卷心儀已久的古書,方纔冒着數九的寒冬賣花而……

難道自己錯怪了明月?

反省的聲音涌上心頭,卻又旋即被壓制。

風雨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錯誤,更無暇反省。

如今,江山社稷需要他支撐,軍國大事等待他決斷,萬千黎民期盼他拯救,雄師勁旅聽候他調令……

他是風雨,帝國的宰相,神州的脊樑。

不能錯,也不會錯!

自覺不自覺中,風雨不再是當年的書生,在他的面前,沒有回頭的可能,對了固然堅持,錯了也將繼續。

“歐仁,你迅即整編那些降卒,和原有的衛戍部隊、幽燕戰場撤退的兵馬混合起來,成立督戰隊,實行連坐制!”

想到這裡,風雨微微的嘆了一口氣,便將紛亂的思緒驅趕開去,轉而投入到了聖京城的防衛上來。

時間已經不多了。

風雨不知道張仲堅爲什麼在攻陷韓陵之後沒有繼續進攻聖京,但是即便張仲堅確實犯下錯誤,留給自己的機會也並不大,畢竟如今的聖京城,除了那些貴族子弟組成的老爺兵,便是剛剛打了敗仗的逃兵和俘虜,其戰鬥力可想而知,以至於風雨不得不成立他一向都不是非常贊同的督戰隊來整合軍旅。

更何況,數十萬呼蘭大軍席捲南下,也絕不可能白白吃乾飯,至少從目前的情報來看,自己和涼州的聯繫很有可能會馬上被切斷,而江南的天子方面又是敵友不明,這樣的情況之下,聖京城註定了將幾乎是在毫無支援的情況下孤軍奮戰。

留守聖京,的確是一個不智的選擇!

風雨苦笑,不過卻並不後悔。

“城中所有十八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子,均需報備守城,自皇宮以下,大臣公侯府內家丁差役盡數服役,所有醫藥糧草盡數集中,凡有逃逸兵役者殺,囤積居奇者殺,散佈謠言者殺,私通外敵者殺……”

殺氣騰騰的命令,迅即從宰相府第出臺,傳播到了整個城池。

“報,北門出現呼蘭大軍!”

就在此刻,金岑幾乎是跌跌撞撞的奔了進來。

實在無法分說應該是感到僥倖還是倒黴。

如果張仲堅的兵馬早出現一個時辰,正在內外交困的聖京城必定不保;但是如今卻也絕非什麼好事情,城內的紛亂剛剛平息,龐勳的降部尚未妥善安置,七拼八湊的兵馬根本沒有什麼戰鬥力,呼蘭人的到來無疑是雪上加霜。

“魏先生,看來唯有勞煩你去一趟燕耳軍營了!”

相對於金岑的慌亂,風雨卻顯得十分平靜,他將目光轉向了一旁的血衣衛統領。

國危思良將。

可惜現在風雨身邊,已經實在沒有可以調遣的幹員了。

然而燕耳統率的荊州軍卻又是十分關鍵。

在燕耳被擊斃於涼國公府內之後,風雨實在無法把握這支軍隊將會有怎樣的動向,但是不管他們有何動向,風雨卻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在呼蘭人咄咄逼人的攻勢之下,風雨迫切的需要將一切可以投入戰鬥的力量集中起來,因此燕耳留下的這支軍隊,無論是被風雪利用威脅聖京,還是掉轉回頭,都絕對不是風雨所希望看到的。

唯一的辦法,便是單刀赴會,收服諸將。

可惜風雨卻不得不留在聖京。

因爲,有風雨存在的聖京,也僅僅是又非常渺茫的希望抵擋住呼蘭人的鐵騎,而沒有了風雨的聖京,則轉眼之間便將成爲敵人的戰果。

因此,此行非魏廖莫屬。

魏廖必須前往前一刻尚是敵人的軍營,面對主將已被斬首的軍人,懾服他們,並且趕在呼蘭人徹底包圍聖京城之前,返回城池充實京都的力量。

“遵命!”

和以往一樣,領命的血衣衛統領依舊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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