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西南半島已經開始了令人窒息的悶熱。
炎炎的烈日早早的送別了春天的溫和,迎來了夏季的熱浪,即便是蓬勃的樹蔭也無法將之阻擋。
一支押運糧草的隊伍,就這樣如同一條蜿蜒的長蛇行走在交趾的官道上,盔甲被太陽燒烤的滾燙,如黃豆般大小的汗滴爬滿了臉頰。
“就地休息!”
楊伯謙終於耐不住部下的苦苦哀求,下達了休息的命令。
事實上,他自己也有些吃不消了。
雖然說是官道,和聖龍帝國自聖京城起端四通八達將道路連帶着帝國的威嚴延伸至每一個郡縣的交通相比起來,這裡的路頂多只能夠算是鄉村的羊腸小徑,狹窄而且崎嶇,即便是單個人的行走都有些麻煩,更不用說運載着貨物了。
再加上提前到來的炎熱,和四處瀰漫的瘴氣以及稀奇古怪的蟲蛇肆虐,還有全然不同的飲食風俗,讓這個來自西北的大漢頓時有了來到地獄的感覺。
“大人,您說涼國公大人幹嘛要佔領這個鬼地方?”
看見楊伯謙靠在大樹底下休息,一名同是涼州出來的士兵便躡手躡腳的湊了過來——風雨軍雖然軍紀嚴明,不過在閒暇的時候官兵之間的關係卻是非常融洽的,畢竟這支軍隊成長得很快,尤其是基層的軍官在激烈的戰鬥中傷亡很大,很多軍官在幾個月甚至幾天前自己還不過是一個士兵。
“少廢話,涼國公大人自然有他的考慮,怎麼會是你小子能夠理解的?”
楊伯謙毫不客氣的瞪了多嘴的傢伙一眼,儘管其實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風雨軍進攻西南半島的用意,不過盡責的軍官還是大聲的呵斥了一聲部下,說道:
“那交趾的鳥王居然敢進攻聖龍,都欺負到咱們頭上來了,涼國公大人能不給他們一點顏色嗎?
“可是大理和咱們涼州沒關係啊!”
被訓斥的士兵低聲的嘟囔道。
“放屁,現在那巴蜀和大理是不是歸了咱們涼國公大人?涼國公大人是不是咱們涼州的父母?現在咱家的父母大人在外面置得家業被強盜給看上了,咱們做子女是不是該出力出命的把拿強盜給連窩端了?你小子要當孬種,就給老子乘早滾蛋,老子沒你這樣的兵!”
楊伯謙狠狠的順手用刀鞘打了一下那個士兵,雖然不識什麼字,也不懂什麼大道理,不過說到大理和涼州的關係,他倒是挺能理解的——既然大理現在歸順了涼國公大人,而自己則是涼國公大人的部下,自然應該爲涼國公大人賣命的保衛大理,狠狠教訓那些敢打涼國公大人地盤的壞蛋。
“我不是就這麼一說嗎?誰當孬種了?楊大人,您說這話可得拍良心啊,戰場上我狗蛋哪一次貪生怕死過?只不過……只不過這天氣這地方實在太……”
涉及到軍人的榮譽,那士兵此刻也顧忌不了對方是上司了,頓時臉紅脖子粗得爲自己辯護起來。
“哈哈,狗蛋啊,不是說你們涼州人,格老子的,在這裡你們還真不如我們巴蜀人挺得住哩!”
一名巴蜀的士兵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
“放屁,你們巴蜀人厲害,還不是被咱們涼州人給打得全軍覆沒了?”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了涼州人的不滿。
“那是皇甫華這個龜兒子的沒用,咱們梅文俊將軍可是從來沒敗過的!”
巴蜀人毫不猶豫得反脣相譏。
“沒敗過,現在他還不是投靠了咱們涼國公?”
“涼國公好像不是你們涼州人吧?”
“什麼叫涼國公?涼啊?小子,聽懂了沒有?”
……
“夠了!都給老子閉嘴!”
斷然喝阻了部下越來越不像話得吵鬧,楊伯謙威嚴的掃視了四周一眼,很滿意的看見這些手下乖乖得閉上嘴巴。
當初隸屬於白虎軍參加過夏州和劍閣攻堅戰的楊伯謙,自然也見識過梅文俊的厲害,至今他還清晰的記得那個看上去一派儒雅的名將是如何在己方千軍萬馬的圍攻中縱橫馳騁、從容自若的。
不過,梅將軍再厲害,也厲害不了涼國公!
西北的大漢固執的確信。
和所有西北的男兒一樣,風雨在楊伯謙的心中無異於神的存在。
楊伯謙永遠不會忘記,是風雨的到來讓自己的家終於擁有了幾代人做夢也想着的土地,當白髮蒼蒼的父親執着即將加入風雨軍的自己的手囑咐說要“在戰場上別作孬種好好報答風侯”的時候,那滿是感激的神情。
楊伯謙也不會忘記,在自己加入風雨軍之初,恰逢那位年輕的統帥前來視察部隊,儘管已經身居高位、名揚天下,但是風雨並沒有半點的架子,竟然耐着性子頂着烈日,走到部隊中來,和包括自己在內的每一個新兵親切交談,說着激勵人心的話,並且虛心的接受士兵們的意見。
楊伯謙更不會忘記,在涼州決戰的緊要關頭,風雨軍的主力和燕家軍你追我趕進行着時間的比拚之際,肩負着整個戰役勝負重任的風雨,是如何紅着熬夜的眼睛,拖着疲憊的身軀,在大雨澎湃的夜晚,在軍官們都已經歇息的時候,巡視着趕路的部隊,疏通行軍中出現的狀況,呵斥瀆職的官員。
在這樣的大人麾下打仗,是每一個戰士的幸運!
楊伯謙更記得,帶自己從一個菜鳥變成老兵的那個上司,在臨終前是如何面帶着微笑說出這句話的。
反正,涼國公大人一定是正確的!
西北的七尺大漢最終做出了自己的結論。
想到這裡,楊伯謙用力從地上彈起,大聲喝道:
“起來,起來,快點趕路!”
“啊!”
就在此時,一聲慘叫打斷了他的呼喝。
緊隨而來的,是一陣陣“嗖嗖”的聲響。
“快散開,有敵襲!”
在戰場上經受過生與死煎熬的楊伯謙第一時間便聽出了這是箭矢劃破空氣的聲響,而且對方的弓箭顯然還很密集。
然而,還沒等這位從戰場上成長起來的軍官來得及阻止其有效的抵抗,一支凌厲的冷箭便已經穿透了他的胸膛,劇烈的疼痛之後隨即而來的是擴散及全身的麻木,逐漸模糊的視線看到的是一羣羣穿着各色衣衫的壯漢揮舞着刀槍,彷彿從天而降般的由四面八方涌來,耀眼的陽光下招展的赫然是交趾王國業已倒下的王旗,王旗的下方站立着的竟恍惚是兩個英姿颯爽的少女……
“該死!”
今天,雅龍的心情很不好。
佔領交趾已經幾十天了,然而相對於同樣是被佔領國的緬邦的風平浪靜,軒轅軍校的天之嬌子顯然感到了在同僚面前大大的丟臉了。
那個王國的老人,帶着兩個女孩,居然還真的拉出了一支隊伍,在保衛家園和驅逐強盜的口號中,四處打着遊擊,連續不斷的襲擊着風雨軍的補給線和巡邏的小部隊。
這就如同蚊子一般,雖然不至於給龐然若大象的風雨軍造成什麼致命的傷害,但是令人煩躁的麻煩卻不可避免的由此產生。
“我的雅龍大人,待會的宴會上您將成爲幾乎整個交趾名門望族的淑女們關注的焦點,像現在這樣氣急敗壞的樣子恐怕不好吧!既不利於您的形象,也有損於風雨軍的威嚴和帝國的泱泱氣度啊!”
不緊不慢的,負責着和佔領地的貴族們打交道處理日常事務的江葦悠哉遊哉的評論着如今已經成爲好友的雅龍。
“你……你還有興趣說風涼話,日益嚴重的風雨軍受襲擊事件,已經讓我都有些焦頭爛額了,哪還有心情去應付你的那些所謂的名門淑女?”
剛剛被任命爲交趾代理總督的年輕將領沒有好氣的說道。
“錯,大錯特錯!”
平日裡嘻嘻哈哈左右逢源的同僚此刻卻突然極其嚴肅的糾正道:
“不管涼國公對於西南半島最終的戰略目的是什麼,也不管風雨軍最後會否離開這片土地,但是既然我們來了,我們付出了心血和戰士的生命來到這片國土,那麼我們就要嘗試着和這裡的人,尤其是這裡的貴族打交道,讓他們成爲我們的朋友,幫助我們把這片土地變成和我們友好的國度!否則,就是我們的失敗!”
“好,說得好!”
清脆的掌聲中,出場的是桓炎,來到交趾之後便因爲肉體的和更重要的是精神的創傷而實際丟下手頭工作不負責任的雅龍將軍的表兄兼副手桓炎。
不知道是因爲炎熱的氣候讓年輕的參軍受不了臥牀的痛苦,還是因爲臥牀的無聊終於治癒了陷入愛河之後的神魂顛倒,此刻的桓炎竟然着裝一新,風度翩翩,渾然不像一個軍隊的將領,更像是風月場上多情的公子。
“我親愛的表兄,怎麼,是不是我可以理解你的身體已經康復,能夠處理造就堆積如山的屬於你的工作了?”
面對表兄的油腔滑調,顯得老成更像兄長的表弟嘲弄的質問。
“我這也是在工作啊!”
臉皮厚厚的表兄毫不在意的回答道:
“剛纔江葦兄其實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相對於軍事上的得失,我們更重要的是爭取人心,爭取一個在日後千百年內和聖龍友好的交趾,所以就目前而言,出席一些重要的社交場合,其重要性並不比考慮打一場戰役差多少!這一方面,我親愛的表弟,堂堂軒轅軍校的高材生,你實在是不合格啊!”
“哼!”
並非不理解桓炎的話,但是自從失去了一條臂膀之後,雅龍雖然在第一時間因爲風雨的開導而解脫了出來,但是自己的形象終究還是有一些自卑,從而產生了一種下意識的逃避風liu歡場和追求女孩的本能。
“好了,開心一點,你可是目前交趾王國名副其實的太上皇,所以你的表情將會很大程度上影響到那些投靠我們和猶豫觀望是否要投靠我們的人的信心和決心,同時也可能會給一些猶豫着是否要反抗我們的人一些不必要的錯覺!”
桓炎收起了無所謂的表情,認真的勸說道。
“我也知道必須和這些討厭的傢伙周旋!”
雅龍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中夾雜着激動和憤怒的說道:
“可是,身爲南征東路軍的統帥,我不可能對於轄區內針對風雨軍如此頻繁和猖獗的襲擊視若無睹啊!你們知不知道現在每一分鐘我們的戰士都在流血,而補給的不暢通則在一步步的將我們的軍隊逼入窘迫的境地,更重要的是這樣的襲擊將給予所有心懷不滿者以錯誤的信號和不該出現的鼓舞,進一步惡化局勢!”
“我們從來就沒有認爲這些襲擊可以輕視或者怠慢。事實上對於一個新徵服領土的統治者來說,最爲頭疼的便是面對隱身在暗處、打着復興旗號的敵人餘孽!”
桓炎聳了聳肩,不以爲然的說道:
“不過你必須承認,在我們徹底清洗掉那些心懷不甘的敵人之前,這樣的襲擊是必然存在的!既然如今坐鎮在宮殿的你暫時還無法找到他們並且調動我們強大的軍隊予以消滅,那麼我建議你現在還是去參加那些宴席吧,去拉攏那些可能成爲我們朋友的人、震懾已經成爲我們敵人的人、阻止正在猶豫的人投入敵人的陣營,難道不也同樣是您,我親愛的表兄,目前交趾王國實際統治者的責任和義務?”
“聖龍的名將向來都是有着談笑用兵的傳統,我的雅龍大將軍,爲何不在這些蠻夷的面前展現一下您的風範?”
一邊的燕家軍前任和南征右路風雨軍現任書記官也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懶洋洋的開口說道:
“我知道您很討厭這種應酬的宴會,不過我不得不提醒您,今天的宴會雖然名義上是交趾王國的商會舉辦,但是真正的主持者卻是遠在南部海濱的丁義山!”
“丁義山?”
雅龍完全出於下意識的皺了皺眉。
作爲一個擁有遠離陰謀和背叛的潔癖的正統軍人,雅龍對於丁義山,這個交趾數一數二的達官貴人,這個背叛了自己的國王和國家,又在風雨軍和麥堅人之間左右逢源、從中漁利的傢伙,有着說不出的厭惡。
“不錯,正是丁義山!”
江葦重重的嘆了一口氣,正色說道:
“也許你會討厭他,也許你能鄙夷他,也許你根本把這個傢伙視作爲垃圾,但是你不能不承認如今他一邊表示和我們風雨軍合作,承認涼國公大人對於交趾王國的處置,一邊卻和麥堅人暗通曲款,並籍此統治了東部和南部很多沿海的城市,以至於如果我們不能夠和這個投機家合作的話,就根本不能夠完全封殺敵對者的行動,他們將可以順利的獲得經濟、軍事和後方等各方面的援助,而我們則明知道問題的癥結卻根本無能爲力!”
“難道要我向這樣的小人妥協!”
雅龍皺了皺眉,像所有風雨軍正統軍人一樣厭惡繁瑣政務和虛僞外交的年輕將軍,出於信任而將這方面的事務全部交給了江葦處置,但是這並不意味着他允許違背自己的榮譽準則,卻和一個背信棄義的小人和解。
“親愛的表弟,你不要這麼固執了!”
桓炎搖了搖頭,今天他被江葦拉過來,目的便是說服這個固執的表弟能夠允許風雨軍和丁義山之間的和解與合作——這雖然和軍人的正統榮譽以及表弟的個性喜好大相徑庭,但是卻毫無疑問符合風雨軍的最大利益。
“軍人的存在是爲了在戰場之上同敵人進行英勇的戰鬥,而不是在充滿虛僞的宴會上週旋令人厭惡的小人!”
果然不出所料,雅龍固執起來的時候,就如同一頭可愛的犟驢,怎麼拉也拉不了,而且還有越拉越上勁的趨勢。
“可是您不僅僅是一個軍人,而且還是一支軍隊的最高指揮官,是目前涼國公大人在交趾王國的代理人,您的一舉一動不僅僅代表着您自己的喜怒好惡,而且也代表着涼國公大人的利益和態度!”
桓炎冷聲說道:
“交趾王國的王族已經覆滅,三大家族中的黎族成了堅決的反抗者,陳族在陳設的遇刺之後,根本就無法出現擁有足夠資歷和聲望的合適人物來成爲了我們的合作伙伴,現在,我們別無選擇,必須和丁族合作!我們需要丁族在交趾的事務上與我們合作,需要他們配合我們共同剷除忠於國王的餘孽,需要丁族幫助我們扶植交趾的新國君,需要丁族承認陳族新族長的地位,需要丁族作爲我們和麥堅溝通的橋樑……”
“夠了……”
雅龍有些不悅的打斷了表兄的話,冷冷的說道:
“不管什麼原因,都別想讓我去參加那個該死的宴會!”
說着,年輕的獨臂將軍負氣的拂袖而去,留下的則是兩個面面相覷的部下。
“看來你說得對,我這個表弟還真不是一般的倔強!”
桓炎苦笑着。
“問題是政治和外交的周旋,依靠的是靈活的手腕和清醒的頭腦,雅龍將軍今天的負氣,很有可能會讓風雨軍在明天付出原本可以避免的巨大代價!”
江葦皺着眉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沒有這麼嚴重!”
桓炎拍了拍同僚的肩膀:
“我這個表弟只不過是有些想不通而已,你放手去幹吧!我想雅龍還不止如此不通情理,退一萬步講如果真的發生那最糟糕的情況,我以駐交趾參軍的身份,也完全有權力向蒙璇將軍甚至涼國公大人說明在這裡發生的所有情況!”
“如此最好!”
江葦注視着年輕的參軍,這番話正是他想說的,卻出於自身的地位和立場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口的,既然有桓炎這個雅龍的表弟兼參軍的同僚支持自己,這多少讓他終於可以真正放手去面對目前在交趾最棘手的問題——爭取當地最強大的豪強丁族的合作,以便全面封殺最頑固的黎族。
“但是我想你也應該明白,我的表弟在軍事上有着令我汗顏和望塵莫及的天賦,他絕對是風雨軍中最優秀的將領之一,所以我絕不希望有人利用他在個人品質上的潔癖,設下某些骯髒的政治陷阱!”
就在書記官開始鬆一口氣並且憧憬着在這個偏遠的王國展露自己外交和政治才華的時候,從參軍嘴裡突然飄出來仿若無意的話卻頓時讓他有了冷汗淋漓的感覺。
“這個自然,下官也一向很感激雅龍將軍對於下官的信任和器重,無論爲了涼國公的大業,還是爲了下官自己的前途,幫助雅龍將軍統治好這個國度,似乎是下官目前最爲理智的選擇!”
不卑不亢的回答,毫不猶豫的表明了立場。江葦突然發現,這支打敗了自己以前主公的軍隊之中確實有着非同反響的人才,儘管他們的大多數以單一的個體來看有着這方面或者那方面的欠缺不足爲慮,然而可怕的是他們如今竟然被那個叫風雨的年輕人以某種神奇的魔法所聚攏過來,團結而且融洽、朝氣蓬勃,有效的搭配互補優劣,發揮出的乃是倍數的效應。
如今,自己也投入到了這樣的一個集團中來,也許便是生命的轉折吧!
就在書記官有所感悟之際,卻聽見參軍的話傳入耳畔:
“這樣就沒任何問題了!”
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桓炎收起了剛纔嚴肅的幾乎令人窒息的面孔,轉而嬉皮笑臉的說道:
“好了,宴會即將開始,聽說今天有很多美女參加哦,我的江葦大人,要不要打一個賭,誰是今天情場上的勝利者!”
“哈哈,在這裡還有人能夠威脅到下官對美女的殺傷力嗎?”
“大言不慚的話通常都在面對失敗之後更加狼狽和窘迫!”
“事實勝於雄辯!”
“只怕是某人恬不知恥的癡人夢話!”
無聊的對話中,兩位風華正茂前途無量的年輕人迎來了丁族的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