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眼望,黃沙漫卷蒼茫,狼煙急,虜騎猖,人臣豈可坐消亡?
當自強,山河萬里雄壯,縱天傾,逢國殤,血灑疆場又何妨?”
悲滄的歌聲迴盪於數十萬大軍對峙的天地蒼穹之間,逐漸從幾個人的清吟,變作了成千上萬人的共鳴,顯得格外雄壯。
“都尉果然好文采!”
在剛剛經歷了一輪廝殺而略顯靜寂的戰場之上,一名二十多歲、渾身浴血的獨臂軍官倚着營寨的柵欄隨便席地而坐,拿起葫蘆、揚起脖子,“咕嚕咕嚕”的喝了一大口水之後,便大聲讚歎了起來: “這樣豪邁的戰歌,將會沸騰起男兒們心中的熱血,讓我們的戰士充滿了鬥志,更加堅定的投入戰鬥!”
說着,全身遍佈戰火硝煙餘味的年輕人,用滿是敬佩的目光注視着同樣年輕也同樣隨便席地而坐於黃土塵沙中的上司——青龍軍都尉風天華。
因爲攜帶一把在聖龍大軍中少見的又寬又厚的大劍而格外醒目的風天華,可以說是在風雨軍這些年南征北戰之中自行伍崛起的著名戰將,以士卒的身份投入風雨軍,經歷了一系列的大戰,累計軍功至僅次於統領的都尉,更因爲去歲統率三萬兵馬在彈丸小城昌化抗擊了燕家軍十萬雄師而名揚天下。
不過更讓部下們感到欽佩的,則是風天華不但擅長作戰,而且還擅長編寫戰歌,一曲又一曲慷慨激昂、充滿着男兒輕生死赴國難保家園豪情的戰歌,自風天華之手傳遍了戰場的每一個角落,讓每一個戰火中疲憊不堪的將士們徒增繼續奮戰的勇氣和驕傲。
“雅龍,你什麼時候也學會了拍馬屁?”
只有二十多歲的年輕都尉淡淡的一笑,算是回答了部下的話。
“我這哪是拍馬?”
委屈的部下頓時幾乎要跳了起來,爭辯道: “都尉的戰歌確實讓人聽了熱血澎湃啊!”
可惜,風天華僅僅是不置可否的撇了撇嘴。
這倒不是對部下雅龍有什麼不滿,事實上對於這個前任軒轅軍校學生軍副指揮使,如今則作爲從長史部軍官調來出任自己副手的部下風天華非常滿意。
雖然不似風天華那樣從頻繁的征戰中脫穎而出,但是軒轅軍校學生軍爲了讓這些軒轅軍校的學員隨時都處於軍旅狀態而設立的,平時用於演習,危急時刻也可作爲精銳部隊投入戰場,其中的領導職務都是學生自己選舉經軍校批准方纔上任,因此能夠擔任聚集着風雨軍未來軍事精華的軒轅軍校學生軍副指揮使,那絕對是各科成績都極其出色、深得師長鍾愛和同窗擁戴的傑出人才。
而且雅龍也並非沒有半點作戰的經歷。自從和燕家軍開戰以來,雅龍統率軒轅軍校的學生軍,參與了極爲慘烈的黎倉保衛戰,和風天華有過並肩作戰的經歷,也正是那一戰,讓這個前途似錦的軍校驕子痛失了一條手臂。
幸好,身體的殘疾並沒有讓這個年輕人沉淪下去,由於受到風雨的賞識隨後進入了長史部,伴隨在一代名將風雨的身邊,親眼目睹了那一場聖龍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內戰全過程,自然是受益匪淺。
因此,當風天華被任命爲北伐先遣軍,遠離風雨軍領地、穿越整個中原投入到河北戰場的時候,毫不猶豫的點了雅龍作爲自己的副將。
不過,此刻的風天華卻沒有顯然精力過剩的部下那麼好的心情,只因爲嗚咽的號角聲再次急切的奏響,催促中斷的戰鬥開始繼續。
“列陣,出擊!”
風天華倏得躍起,大喝了一聲,一反剛纔的溫文爾雅,全身都洋溢着戰鬥的氣息,舉起了寶劍,發起了戰鬥的號令,一馬當先殺出了營寨。
一時之間,剛剛平息的戰場再次沸騰。
弓箭,在天空漫舞;擂鼓,在遠方激盪;號角聲,喊殺聲在整個天地迴響;投石車也不甘示弱得隨即加入戰團。
緊接着,疾馳的鐵騎開始縱橫沙場,激情的騎士在馬背上跳動着生命的活躍,震天動地的鐵蹄聲彷彿要將地層揭開;嚴整的步兵方陣排山倒海的隨後跟來,長槍的紅纓,盔甲的鮮亮,在靜穆中透着肅殺;相互敵視的陣營逐漸的逼近,逐漸的銜合,最終生死的廝殺在金屬的撞擊聲中爆發。
塵煙開始遮掩日月的餘輝,鮮血再次渲染方圓的土地,屍骨的堆砌鋪設了英雄們的傳奇,旌旗的展動飛揚着戰士們的激情……
對於風雨軍的戰士們來說,這是一次極爲特殊的作戰,因爲這一次風雨軍遠離自己的領地,卻要和有着深仇大恨的燕家軍並肩作戰,收復被呼蘭帝國侵佔的幽燕—— 就在去年年底幽雲燕家和巴蜀皇甫聯手襲擊正在全力籌劃遠征印月以至後方空虛的風雨軍時,聖龍帝國曆來最大的威脅,北方遊牧民族的帝國呼蘭,也在其大國師,因爲懷才不遇自中原流浪而來如今卻在草原位極人臣的張仲堅的策劃下,乘着神州最強大的三大諸侯殊死決戰,其他各路諸侯則因爲恰逢廣陵帝駕崩,爲了究竟應該擁立哪一個皇室即位而爭吵不休之際,揮師南下奪取了燕字世家的老巢——神州東北的門戶幽雲十六州。
幽雲十六州的失守,頓時給神州中原帶來了極其嚴峻的形勢。
只因爲幽雲十六州居高臨下,一旦爲呼蘭人所奪,則整個中原腹地盡數都在呼蘭人的鳥瞰之下。無論是西進經晉州渡河威逼聖京,還是南下席捲整個河北進入齊魯,都將對聖龍帝國造成前所未有的破壞。所以,當這塊重要的戰略要地,在燕字世家爲聖龍帝國鎮守了數百年之後,終於易手之際,戰略的主動權也隨即掌握在了呼蘭人的手裡。
偏偏這個時候,聖龍帝國最具戰鬥力的雄師勁旅,卻還在西北的塵土黃沙之中相互殘殺,燕家軍、皇甫世家相繼慘敗,其中皇甫世家甚至滅亡,而另一方風雨軍雖然獲勝但是元氣大傷並且主力深入巴蜀,自顧尚且不暇,根本就沒有餘力支援河北。
危難時刻,自有英雄橫空出世,力挽狂瀾於中流。
燕家軍的智囊,被燕家家主燕南天託付留守聖京重任的聖龍帝國戶部尚書張兆,毅然放棄了原先擁立議政王蕭成秋的計劃,壓服了燕家反對的聲音,擁立素有賢王之稱的輔政王蕭劍秋,從而達成了燕家和其他各路諸侯之間的和解。
公孫世家的少年名將公孫飛揚,則統率三萬精銳渡海深入幽雲十六州,和境內紛紛揭竿起義的民衆以及燕家殘部,發動了對呼蘭大軍的襲擊,連戰連捷,有效襲擾了呼蘭人的補給線,同時也遲緩了呼蘭人繼續南下的步伐。
而即位爲宣武帝的蕭劍秋,也表現出了一代名君應有的氣度,寬待了離開自己的大軍、從涼州狼狽逃回的燕字世家家主燕南天,讓其繼續主持燕家軍的作戰,並且宣佈將實行犧牲相當部分皇室權力的憲政來爭取諸侯們的支持,終於在最短時間之內雲集了天下各路諸侯五十萬大軍,發動了反擊,誓死收復失地。
這個時候,更令人欣慰的是傳來了已經在三方諸侯決戰中獲取決定性勝利並且攻入巴蜀的聖龍帝國西北定涼侯對全天下的宣言:風雨軍北線將止步於昌化,南線將止步於巴蜀,放棄對於聖京和荊州乃至整個中原的圖謀,並且不計前嫌派遣北伐先遣軍遠離自己的領地投入河北戰場,同包括宿敵燕南天在內的各路諸侯一起並肩作戰,共同抵禦呼蘭人的入侵。
這道宣言,讓全天下的有識之士總算鬆了一口氣,聖龍帝國內戰分裂的危機暫時過去,神州的各方勢力在呼蘭人的威脅之下終於達成了和平與同盟。
風天華便是這支北伐先遣軍的統帥。
這是一支爲數三萬人的精銳部隊。剛剛經歷過生死決戰的風雨軍,實則已經是元氣大傷,然而風雨還是咬着牙從各軍之中抽調了最爲精銳的部隊組成了北伐先遣軍,只是規模卻只能夠控制在三萬人而已——這已經是當時承擔着聖龍帝國面對呼蘭的三分之二以上防線,同時主力還正在平定巴蜀的風雨軍的極限。
這樣的規模,顯然不適合派遣按照聖龍軍制應該統率五萬人的統領,爲了避免暴露風雨軍實力受損的現狀,便只能夠選擇都尉一級的軍官。而這些中層的軍官之中,最有能力的李逸如此時正遠在印月戰場,於是無論聲望還是能力都出類拔萃的風天華便在雲濟的推薦之下,當仁不讓的擔當此任。
於是,在“大好河山豈容胡虜猖狂”的雄壯誓言中,風天華統率着三萬涼州子弟,遠赴千里之外的燕趙,成爲聖龍聯軍中活躍的勁旅,熱血拋灑在了異鄉的戰場之上,留下的是生命的絕響。
三月的燕趙大地,依然寒風刺骨。在這片充滿着慷慨悲歌土地之上,歷來都不乏輕生死重然諾的豪傑,如今更是用生命和鮮血,保衛着自己的家園,一如既往的向全天下展現着自己的英勇和不屈。
只不過,這一次血染疆場的,不僅僅是幽燕子弟,還有來自中原、江南、西北天下各處的健兒。
在聖龍帝國的東北一角,如今絞動着的是農耕民族和遊牧民族的生死較量,攻守雙方的百萬大軍,還有更多難以計數的百姓,紛紛捲入了這樣一場悠關存亡的決戰之中。
沒有了地域之分,沒有了鄉黨之別,也沒有了往日的恩怨糾葛,來自聖龍五湖四海的男人們,唱着激昂的戰歌,扛着殺敵的兵刃,邁着堅定的步伐,匯聚到了這片蒼茫的大地,身體內流暢着的一脈傳承的血液讓他們一見如故,共同的祖先和文明讓他們凝聚成拳,儘管安逸封閉的生活已經讓他們開始沉淪,儘管帝國的衰弱已經讓他們開始分散,但是此刻,面對着北方所向披靡的呼蘭鐵騎帶來的滅頂之災,他們終究還是復甦了祖先的尚武,毫不畏懼的勇敢前進,不但擋住了入侵的敵人,甚至發動了凌厲的反擊。
河北諸州節度使燕南天、都指揮使張兆統率剩餘的燕家軍主力二十萬爲東路自雄州直取涿州。
宣武帝親自任命國丈鎮北大將軍卓不凡爲中軍統帥,集合齊魯公孫世家、揚州刺史秦鳳鳴諸部十五萬兵馬直取蔚州。
卞州留守上官明鏡會合風雨軍北伐先遣軍、江南令狐世家、韓陵太守朱全、晉陽留守章翔、嶺南節度使杜紹權各部十五萬人逼近應州。
三軍約定分進合擊,會師於幽州城下,一舉收復被奪取的國土。
一路之上,大軍所向披靡,幽燕的百姓紛紛奔走相告,夾道歡迎,挑着的擔子送來的不僅是衣食,還有河北父老對於朝廷王師的盼望和忠誠。
雄州收復了,蔚州起義了,應州攻陷了……,一個又一個的州縣失而復得,一塊又一塊的失地重新返回聖龍的懷抱,過了岐溝關,過了固安,過了涿州,放眼北望,幽州的城樓已經隱約可見,幽雲關的鐘聲也已經依稀傳來,呼蘭人節節敗退,戰士們已經憧憬着勝利凱旋的榮耀和自豪。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傳來的卻是“撤軍”的天子召令。
“可恨!”
所有的戰士木然,所有的戰士落淚。
“呼蘭國師張仲堅親率主力二十萬,竟然一直囤積於涿州東面的陀羅口隱忍不發,眼睜睜的看着城池一個接一個的失守,部下一批又一批的傷亡,就是無動於衷。直到東路軍攻克涿州,因爲急於收復家鄉而輕兵冒進、遠離了中軍的時候,方纔任命大將韓讓正面死守幽州,同時又派遣各部牽制中路、西路兩軍,自己則從東面率主力急襲而來,雖然最終沒有達到鉗擊東路軍的目的,卻還是成功的迫使東路軍撤退,中路和西路也不得不無功而返,以免被呼蘭人各個擊破。”
在獲悉撤軍令之後,立於山丘之上遙望着北方,置身於西路軍的雅龍一邊分析着當前的戰況,一邊虎目通紅,泛出了點點的淚光,沮喪、悲憤之情溢於言表。
“雅龍!”
站立於雅龍身邊指揮着部下撤退的風天華沉聲喝道。
身經百戰的他自然清楚,此刻士氣低落軍心動盪,牢騷和憤懣在所不免,然而也正因爲如此,身爲統兵將領就更應該鎮定沉着來穩定將士。
“對不起,都尉!”
自覺到失態的部下,臉上不由一紅,急忙垂手。
“剛纔上官明鏡大人下達了指令,我軍將作爲殿後部隊駐守應州牽制呼蘭人,掩護西路軍主力撤退,你去準備一下吧!”
眼見部下認錯,風天華的語氣開始轉緩,不過臉上的神色卻是非常的嚴肅,畢竟主力後撤、敵軍掩殺是兵家最大的忌諱,風雨軍便曾經不止一次根據最高統帥風雨對於戰爭乃是“行軍——作戰——追擊——再作戰——再追擊”的詮釋,疾風閃電般的追殺撤退的敵人,將原先有限的戰果無限擴大,從而締造了一個又一個的戰爭奇蹟。
而如今,卻輪到風雨軍面對着乘勝追擊的敵人,掩護的則是已經軍心潰散的友軍。
對此,作爲西路軍最軍戰鬥力的部隊,立誓保家衛國的風雨軍責無旁貸,也毫無畏懼,然而大軍敗退人心惶惶,又有呼蘭鐵騎隨後追擊,縱然有應州城作爲工事掩護,城小牆破也是杯水車薪,因此這也同樣意味着風雨軍將會遭受慘重的損失,無數的西北健兒很有可能會永遠的訣別在這塊遠離家鄉萬里的土地。
一想到這裡,風天華的心中便不由異常沉重。
“都尉,卑職以爲……”
就在風天華沉思之際,雅龍面顯猶豫的神色,躊躇的說道: “其實適才中路軍公孫飛揚將軍傳來的建議也很有道理,呼蘭的主力必定是全力逼壓東路軍,再加上形勢有利,追擊中路和西路的敵軍必然不會太多且心態也會很鬆懈,而飛揚將軍和我軍加起來共計六萬人,完全可以相互配合殺一個回馬槍,說不定乘勢扭轉整個戰局也不是不可能啊!”
說着,雅龍的臉上呈現了渴望,對於每一個軍人來說,力挽狂瀾的反敗爲勝、浴血奮戰的收復故土,都是軍旅生涯中最爲值得用生命來換取的榮譽,因此年輕的軍官期盼着主將批准這個看似冒險然而一旦成功卻足以驚天動地的作戰計劃。
“這個……”
雅龍的建議讓風天華也爲之心動,身經百戰的都尉同樣看到了其中的可行性,但是身爲風雨軍北伐先遣軍的主帥,風天華的心中卻不得不同時盤算着其中的巨大風險。
畢竟此次風雨軍和公孫飛揚的部隊,分別作爲西路軍和中路軍的殿後部隊,掩護着主力的後撤,首先一點是兩支部隊相隔有一段距離,很難進行默契的配合;其次如果“回馬槍”失敗,導致西路和中路三十萬大軍在後撤中得不到掩護而潰敗,到時候呼蘭大軍勢如破竹的南下,後果不堪設想。
考慮到這些,風天華便實在無法立下決斷。
“不好了,都尉!前面咱們的弟兄和幽燕人起了爭執,眼看就要刀劍相向了!”
正當風天華左右爲難的時候,卻見一名士兵神色驚慌的跑來。
“什麼!”
風天華和雅龍同時大吃一驚,相互望了一眼對方,深知自己所最爲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發生在最爲緊要的關頭。
當初燕家軍入侵涼州一路之上燒殺捋掠,便和根基於西北的風雨軍結下了血海深仇。雖然這一次燕家軍的主要兵力都集中在了東路軍,同彼此間勢如水火的風雨軍相距很遠,還有德高望重的國丈卓不凡坐鎮中軍隔開——這也是宣武帝在部署這次軍事行動的時候特別考慮的一個方面——但是幽燕畢竟是燕家的根本重地,呼蘭又是突然入侵,並未完全根除燕家的影響力,因此隨着北伐大軍日益深入幽燕,越來越多的百姓和軍人陸續加入三路大軍之中,其中主要便是燕家軍的部屬。
其實也不僅是風雨軍和燕家軍,聖龍帝國這兩年分崩離析,各方勢力相互攻伐,早就人爲地造成了很多矛盾與仇恨,先前大軍作戰勝利,全軍上下一心想要收復失地,因此曾經的矛盾隱藏了起來,而如今作戰失利、人心動盪,頓時讓各方陣營的這些矛盾浮出水面,局勢早就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走,去看看!”
風天華強壓下心中的不安,對着副將說道。
遙望遠處正滿布烏雲的天際,年輕的風雨軍都尉只覺得,如今聖龍帝國龐大的聯軍,也恰如天氣一般,山雨欲來風滿樓。
“大軍尚未安全,自家人卻已經禍起蕭牆,實在是不祥之兆啊!”
風天華心中苦笑,對於大軍的前途深感憂慮的同時,也暗暗打消了原本就猶豫不決的同公孫飛揚返身合擊呼蘭大軍的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