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龍歷七五六年的聖龍帝國,迎來了格外寒冷的新年,尤其是地處西北的涼州,到處都是白皚皚的一片,大雪的厚度甚至有半人高。
所謂瑞雪兆豐年,對於那些一年四季勤勤懇懇、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來說,這不啻是天大的喜訊,意味着即將到來的大豐收;而對於那些無憂無慮嬉戲笑鬧的孩童來說,更是平添了遊戲的內容,逼真的雪人和飛舞的雪團,以及充滿着童真的笑聲,成爲涼城一處的獨特風景。
城市裡的居民也同樣興高采烈。
儘管在去年的歲月裡,風雨軍的戰爭有勝有敗,尤其是東線失利令無數男兒血染沙場,埋骨異鄉;但是遠征印月的巨大勝利,以及之後收復玉門關、全殲呼蘭二十萬大軍,都是聖龍帝國近百餘年來從未有過的輝煌,不僅僅是改善了風雨軍的戰略態勢,更讓人不由自主的聯想起帝國全盛時期的顯赫,激發了天朝上國子民的驕傲和鬥志。
而與燕南天和皇甫嵩的錦州和談,更是確保了至少短期內的和平,讓身處亂世、飽受戰爭和動亂之苦的百姓,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兩年來風雨軍推行的一系列內政措施也卓有成效,安定的環境帶來了巨大的商機,無數的商人嗅着金銀的香味而來,活躍了涼州的經濟;屯田制度和開拓荒地的熱潮,帶來的是西北大片土壤的重新開發,每家每戶都有機會擁有自己的田地。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風雨軍領地的百姓,顯然煥發着其他地區所無法比擬的朝氣和熱情。人們各自忙碌着,井然有序,生機勃勃,每個人都對於生活充滿了信心;每個人都堅定不移的把風雨軍的治下,當作了今日動盪不安的聖龍帝國難得的樂土。
不同於帝國其他地區的戰火硝煙,涼州的民衆喜氣洋洋的迎接着新年,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吃着年夜飯,在初雪放晴的天氣裡走親訪友,熱鬧異常。
但是,並非所有的人都如此開心快樂,至少對於風雨軍的最高統帥、堂堂聖龍帝國西北定涼侯風雨來說,獨自一人憑欄遠眺寒冬的夜色,讓他感覺到的唯有煩躁和孤獨。
所有的一切都因爲一封萬言書:
“聖龍歷七五三年,呼蘭南侵、先帝駕崩、人心動搖、山河破碎,眼看聖龍基業危在旦夕,幸有風侯於危難之際起兵,力挽狂瀾於即倒:佔倫玉關、逐呼蘭軍,十月收復涼州,翌年再戰胡虜;其後更是遠征印月,力討龐逆,用兵玉門關,兵伐燕南天。
短短兩年餘,大小戰役上百起,掠地萬里,破城百千,威名遠播天下,盛旅傲視今雄,可謂當今第一人,雖兵王再世,聖祖現身,亦不過如此!
然,兩年餘來,將士用命,百姓勞苦,難免馬革裹屍,屍骨露於荒野!於是,每每萬家空巷,戶戶緇衣,白髮悲送黑髮,婦啼嬰哭!
人命固然如此,庫存更是緊張!雖有倫玉關積蓄,印月所獲亦豐,商業網路更是遍佈天下,然而終究入不敷出,難以應付風侯雄才!現今,又逢江南狼煙再起,復有鄂州阻塞江運,更是雪上加霜!
……
從古至今,一向都有窮兵黷武導致毀家敗業,從來未聞連年用兵而成王道盛世!西北彈丸,土地貧瘠,龐大軍旅令百姓不堪重荷,長此以往,勢必捉襟見肘,無調度之糧,少週轉之銀!
且,各路統領權力過大,長期統軍,容易專權獨斷,令兵士只知將領而不知國家,非久遠之計、社稷之福!
幸賴風侯英明,拋開成見,與諸侯化干戈爲玉帛,更兼收復玉門關,拒呼蘭於雄關鐵壁之外!唯今之計,當趁此良機削減兵馬,熄滅烽火,安養生息,藏富於民,十年之後方有小成,令西北成爲人間之天堂,而風侯亦將汗青留名!
若要妄自用兵西域、轉戰印月,或者窺視中原,則是萬萬不能,無異於釜底抽薪、涸澤而漁!
……”
洋洋灑灑的萬餘字,出自那個名叫司馬淵的老頭。
這個來自江南、被歐靜極其看重的內政官員,引經據典,結合西北現實,當衆向風雨建言。
整篇文章,運用了非常詳實的數據,展現了風雨軍這些年來所取得的成就,揭露了遺留下來的許多問題與隱患,令人不得不爲之深思。
但是另一方面,這個耿直的老頭直言不諱的語句,毫不留情的指責了風雨的好戰,強烈反對風雨繼續用兵,甚至還建議要削減軍隊,限制將領,這些都猶如致命的箭矢命中了要害,無意間引發了風雨軍內部巨大的波瀾,各方利益團體因此而爭論不休。
於是,這篇萬言書就如同導火索,立刻導致了風雨軍內部文武官員們對立和紛爭。
首先響應的是陳善道爲首的清流派:
“好戰者必亡!現今涼州擁有秋風、青龍、白虎、黑狼、碧蛇、赤獅六大軍團,更有規模龐大的預備役,涼州子民十人中便有兩、三人從軍,甚至還將弱質女流組建起來,投入到沙場之上,實在是亙古未有!”
“軍旅過多,必然影響內政,武人專權,更是後患無窮!懇請風侯明鑑,削減軍隊,整頓行伍,限制軍中將領,由文官監軍,將卒定期互調,可保萬全!”
面對文人們的攻擊,那些赳赳武夫們的反擊就顯得直截了當,殺氣騰騰了:
“沒有老子在沙場上流血,哪來的你們這幫窮酸在這裡搖頭晃腦的胡言亂語?”
“他媽的,哪個兔崽子要敢對老子過河拆橋,老子一刀砍了他!”
“風侯是咱們風雨軍的風侯,他可不會這麼糊塗,都是這班屁事不頂的文人在搗鬼,咱們索性殺了這幫傢伙,省得風侯爲難!”
……
諸如此類的議論,在風雨軍的中上層軍官中廣爲流傳,也幸好風雨在軍隊擁有着無與倫比的威望,本人也從來沒有把這些削弱將領權力的建議放在心上,加上最會鬧事的赤獅軍統領洛信遠在印月戰場上,而秋裡、朱大壽、白起等人都還算頭腦清醒,及時壓制了部下的蠢蠢欲動,這纔沒有發生兵變。
“書生之見,不可以當真!”
風雨在安撫這些將領們的時候,是如此安慰的。
雖然他也清楚,這些將領長期統率固定的軍隊,難免會形成山頭主義,甚至會留下可怕的後患,但是在戰爭時期確保軍隊的戰鬥力是第一重要的事情,即便要削弱將領們的權力也必須做得不動聲色、皆大歡喜,絕對沒有天下未定就自毀長城、傷筋動骨的道理。
更何況,本來就依靠軍隊起家的風雨,對自己在軍隊的威望還是很有自信的,所以僅僅是密令血衣衛加強監督了事。
總的來說,風雨並沒有對這樣的爭論非常擔憂,反而很高興看到麾下官員和將領們的這種有助於自己掌握大權的對立,真正讓他感到頭疼的是,因爲這場演變爲文武官員對立的爭論,使得原本就反對風雨援助朝廷糧草去討伐龐勳和驅逐安宇的武將們,藉此機會更是堅定了自己的立場,態度非常堅決:
“既然涼州財政這麼緊張,那還援助這些糧草幹什麼?”
“咱總不能自己吃不飽,還要照顧那些王八羔子吧!”
“都是援助這些糧草給惹的,否則那幫文人哪來得這麼多借口?”
“絕不能夠白白便宜那些害了咱們無數兄弟們的敵人!”
“風侯心太軟了!就是被那些文人迷惑的,兄弟們應該聯合起來勸諫風侯,征討燕南天,奪取聖京城,到時候咱們就保着風侯登基做皇帝,大家就都是開國功臣了!”
……
諸如此類的議論,反映出軍隊的不滿,尤其是失去了耶律父子的黑狼軍,情緒更爲激憤,讓風雨也非常爲難,生怕一個處理不好,將自己推到了軍隊的對立面。
與此同時,讓風雨哭笑不得的是陳善道這個所謂的天下名儒,在得知燕南天居然逼廣陵帝冊封自己爲平安王之後,完全背離了原本支持風雨和燕南天和解的立場,立刻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成爲了反對援助糧草的積極推動者,理由是燕南天乃權臣國賊,縱然不立刻聲討,也絕對不能夠同流合污!
“文人尚空談,不足以謀國!”
對於這些憑着自己的一時衝動感情用事,在戰略大局上搖擺不定、不切實際的名家大儒,風雨實在是失望透頂,但是卻不得不承認這些擅長聚斂聲名的文人,的確非常有蠱惑力,在他們的影響下立刻左右了輿論。
而另一方面,儘管歐靜、司馬淵等負責實際政務運行的官員,堅決贊同風雨偃旗息鼓,此時卻出於對風雨軍領地內政運行的憂慮,也站在了反對者的立場。
至於在東線的爭鬥中受到很大傷害的李氏家族,儘管在這場爭論中因爲李中慧這幾天臥牀不起而保持中立,但是風雨還沒有傻到認爲李中慧會同意幫助殺害了孩子的兇手。
一時之間,風雨發現自己處於空前的孤立之中。
如果說在文武官員們關於軍隊整編問題上的對立中,風雨還可以作爲一個調停人,站在鬥爭之外維繫雙方平衡的話,那麼這些堅決反對運送糧草給朝廷的武將,和相當部分保持同樣立場的官員,所形成的是一股即便是風雨也不得不慎重對待的強大勢力,嚴重影響到風雨的戰略部署和決斷。
這是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
姑且不論憑藉戰爭而崛起的風雨,有多麼的依賴軍隊的力量,單單是文官武將們史無前例的立場一致,就絕對是在各方對立中,謀求平衡以擁有絕對權力和超然立場的上位者的噩夢。
※※※
“大哥,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正當風雨沉思的時候,一陣香風飄來,蹦蹦跳跳走來的正是在沙場上讓無數敵人膽寒、但是在戰場下卻又如此清純可愛的少女蒙璇。
此時的少女,一點都沒有自己是威震天下的名將的自覺,很自然的坐到了風雨的身邊,右手輕輕的牽扯着風雨的衣裳,左手則支起了小腦袋,紅撲撲的臉蛋向上仰着,烏黑髮亮的眼珠大大的睜着,眨也不眨的望向讓她感到無比親切的風雨。
“小璇啊,你不去喝酒了?”
風雨帶着兄長般的微笑,望着這個可愛的妹妹。
由於東線的失利,認爲自己應該承擔主要責任的少女,向風雨提出了懲罰的請求,而風雨軍的統帥也顯然不願意讓這個自己非常心疼的妹妹,老是在生死一線的沙場上冒險,所以順水推舟的將蒙璇調回身邊,統率正在重新組建中的近衛軍團。
不過也正是因爲如此,讓少女結識了在風雨軍中樂不思蜀的那位炙大陸的黑巫師哈桑,兩個活寶有志一同的都愛上了杯中之物,整天拼酒行令,好不熱鬧。
這樣的結果讓風雨又好氣又好笑。幸虧少女的酒量大得驚人,儘管未免有損淑女形象,不過風雨本身也是一個開明豁達之人,再加上因此把那個不懂聖龍的規矩、本領又大得出奇、令人頭疼且不好發作的黑巫師給治得服服帖帖,於是風雨軍的統帥也就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反而是現在,少女居然撇開了哈桑,來到自己的身邊,讓風雨還真有些好奇。
“哼,這個黑炭頭真沒勁,剛纔還口出狂言,一轉眼居然喝趴下了,羞也不羞!”
一提到喝酒,少女不由有些興味索然。這兩天拼酒下來,少女顯示出驚人的喝酒天賦,居然是千杯不醉,繼沙場上所向無敵之後,更在風雨軍中贏得了“女酒神”的美名,即便是那些平日裡最喜歡豪飲的將領們,如今看見這位蒙大小姐,也都紛紛退避三舍。
而那個原本已經穩佔魁首的黑巫師,也在屢戰屢敗之後,終於知道害怕,也開始推三阻四起來,讓興致正濃的蒙璇大感無趣。
“你呀,真是調皮!”
風雨有些憐愛的輕輕颳了刮少女的鼻子,突然有些頭疼這麼個武藝超羣,如今還這麼會喝酒的小姑娘,以後會有哪個少年兒郎敢娶她。
“嗯——”
少女發出了撒嬌的呻吟,似乎不依的扭了扭嬌軀,方纔嘗試着提出了自己目前最爲感興趣的建議:“大哥,我們一起喝點酒吧!”
“噢,哈哈,今天還是算了吧!”
風雨急忙尷尬的大笑了幾下,原本酒量就不好的定涼侯,這兩天早就聽夠了麾下將領們的訴苦,風聞了這個寶貝妹妹的厲害,因此聽到了這個令人心驚肉跳的建議之後,下意識的趕緊拒絕了這個百分之百會讓自己第二天頭疼欲裂的建議,連哄帶騙的說道:“大哥要想一些事情,你自己去玩吧!”
“大哥……你有心事嗎?”
活潑的少女並非一點都不通曉世事,眼見風雨的神色,便知道這位名動天下的統帥,此時的心中一定有着很大的煩惱,不由關心的問道。
“你說……你說我決定資助朝廷糧草,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風雨猶豫了一下,說出了心中的困擾。不過,與其說是在詢問蒙璇,倒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
歐靜雖然溫柔恬靜,但是她在政治上卻傾向於過分注重“仁義道德”的王道,和風雨注重權謀平衡的“詭道”終究是格格不入。
而原本和自己一向琴瑟和諧的李中慧,這些天則因爲小產的虛弱和喪父失子悲痛而病倒,自然無法參與軍政大事的討論之中。
風雨突然發現如今自己身邊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夠好好的訴說商量,雖然一向不問政治的蒙璇絕對不是討論這類話題的好對象,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卻成了讓風雨唯一感到與之交談而沒有顧慮的人選。
這就是高處不勝寒嗎?年輕的統帥頗有些自嘲意味的感慨。
他突然發現,隨着這些年自己的權力越來越大,聲望越來越盛,地位越來越高,反而就越來越不能自己,更多的時候是滿懷戒心,是身不由己,是妥協轉圜,心中原本爲之奮鬥的理想也越來越遙遠,而身邊能夠理解和傾訴的朋友,也同樣越來越零落。
比如這一次,資助朝廷糧草,絕對是出於戰略大局的考慮。
首先,將原本出動兵馬交由燕南天統帥改爲支援糧草,既可以旗幟鮮明的打出風雨軍的政治立場:效忠聖龍帝國的中央政權以獲取正統派的支持和好感,同時也表明了風雨軍和燕家軍對立的態度,並不承認燕南天代表朝廷的發號施令。
其次,龐勳的叛亂已經成爲了嚴重危害到聖龍帝國統一和安定的毒瘤,安宇人的入侵更是關係到聖龍帝國的國運,所以支援糧草正好是藉助燕南天之手,維護雙方共存的這艘名爲“神州”的航船的安全,還可以體現出風雨軍的大度。
更重要的是,風雨心中始終有一個夢,那就是希望神州能夠和睦富強,而自己則可以挾天朝雄威遠征四方,開拓一番曠世霸業,所以風雨既不願意自己捲入神州的內亂,也不希望神州干戈不休,危及到自己的後院,而讓燕南天代勞,正合他的心願。
只可惜,這番心願幾人瞭解?
雖然風雨軍麾下人才濟濟,秋裡、白起、洛信、朱大壽、尚興、蒙璇等人都是或勇猛、或穩重、或多謀的獨當一面的將才,歐靜、李中慧雖然一介女流,卻足可以白衣直取卿相;陳善道乃當代名儒;高鳳陽擅長理財;魏廖忠心內斂,鐵面無私……
但是,這些才華出衆、註定能夠成爲未來名垂青史的名將賢臣,各自都有自己的立場和角度,看待問題當然免不了自己的侷限,或者寄望於建功立業,或者侷限於道德傳統,或者以家族、利益爲重,終究無法完全理解風雨的內心。
風雨所能夠做的,也就是儘可能滿足這些部下的心願,以換取他們的效忠,同時又要兼顧到整個勢力集團的生存和發展,最後纔是如何實現自己的理想。
權力和地位,帶來的是責任和危機,還有義務,絕對不是隨心所欲和爲所欲爲,有時甚至還得背離自己的心願,壓抑自己的情緒。
也許,這就是身居高位的代價吧!
聖龍帝國的西北定涼侯,有些無奈的感觸。
“大哥,無論你做什麼決定,小璇都會支持你的!”
純真的少女可沒有風雨想得那麼多,她只是非常自然而且乾脆的表達了自己的立場,雙眸之中充滿着的是無邪和信任。
風雨愣了一愣,這個出乎自己意料的答案和出乎意料的信任,讓他頗有些感動,不由呆呆的望着眼前的少女,一時間倒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對了,大哥!今天可是元宵節啊!我們去看燈吧!”
被風雨如此注視的有些害羞的少女,輕輕的轉過自己略略發紅的臉龐,突然想到了今天的日子,急忙轉移了話題。
元宵?
風雨這纔想到今天的日子,根據聖龍人的傳統,新年訪親會友的忙碌之後,很快便會迎來元月十五的元宵佳節,那熱鬧的燈展可以說是少有的熱鬧。
“去看燈的話,可不能少了我哦!”
還沒等風雨說話,卻聽見身邊響起了一道銀鈴般的聲音,轉首望去卻見穿着一身貂裘皮衣的李中慧,不知何時俏立於門外,正含着微笑,臉色蒼白中透着楚楚可憐的嬌柔,神態慵懶中又不乏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