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楊樂天考慮是直接解決掉那兩個喚雨樓的手下,還是先將自己的斗篷扯下罩住那少女的軀體時,一陣風就這樣從天而降。
那風來得甚急,搖動起他頭頂上的枝條。楊樂天縮回了身子,眼見空中一面隨風飛來的斗篷先他一步裹住了少女的嬌軀。
“住手。”喊出聲的是那斗篷的主人,他不容分說,就將那少女打橫抱了起來。而那兩名喚雨樓手下,也任由他將少女抱了去,不僅不阻攔,還恭敬地退立在一旁。
“你怎麼來了?”飛鳥轉過身,淡淡地道。
那人一笑,不理會飛鳥的問話,而是看了看懷中的少女,溫呢地安慰:“別怕,有我保護你,那些壞人沾不得你。”
聞言,那少女如蒙大赦地兩眼放光,卻又因這番大悲大喜,剛要扯開自己堵口的麻布,眼前一瞬間便黑了下去。
“不!”飛鳥皺了皺眉,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又試圖將剛剛出口的“不”字泯回脣裡。
那人向前走了兩步,笑了笑:“二樓主,你應該知道,樓主想要的人,是容不得你說‘不’的。”
飛鳥承認:“是,樓主你我都得罪不起。不過,你是三樓主,輩分在我之下,卻沒有資格對我說這樣的話。”
“你不是一直很能忍麼,今天是怎麼了?”那個三樓主頗爲諷刺的口氣,“呵,二樓主,難道你爲這女子動心了,可你的心不早就被別的女人栓死了麼?”
飛鳥別有深意地看了那人一眼,“三樓主,難道你的心裡就沒有另一個人麼?”
儘管楊樂天在樹上聽得一頭霧水,但他還是看到在自己正下方的手臂明顯地抖了一下,但由於位置太正,他只看到三樓主頭頂的墨色長髮和那一聲黑色的勁裝,並看不到這三樓主的臉。
“他?”三樓主冷笑,“他在我心中已經死了!你沒聽過識時務者爲俊傑麼,這麼簡單的道理,還用我來教你,現在的江湖是屬於我們樓主不死星君的。二樓主,天已經變了,和原來的不一樣了,我勸你還是去東湖裡洗了澡,沖沖你的癡夢吧。”他橫了飛鳥一眼,向上託了託雙臂上的女子,舉步便行。
飛鳥意外地沒有生氣,也沒有說話,而是悲哀地看着三樓主懷中昏迷的少女,恨恨地握緊了拳,眼中劃過了一絲憐憫。
這一回,樹上的楊樂天看到了這熟悉的眼神,那是他的義弟在隱忍着某種情緒。那微攏的雙眉,那淺泯的薄脣,原來這些習慣的隱忍表情,一絲不落地刻在了飛鳥白淨的臉上。
——飛鳥啊飛鳥,這是你的影子還是你的靈魂,你又在隱忍着什麼呢?至少,該不會是這麼幾句言語上的衝突吧。
三樓主抱着少女與飛鳥擦肩而過時,又擡眼瞄上了飛鳥身邊的兩名手下,皺了皺眉:“另外,他們兩個……”
“他們兩個是我的人,不勞三樓主費心。”不等三樓主說完,飛鳥截口。
三樓主輕蔑地一笑:“好,我也不願意多管閒事。”說着,把吹在鬢邊的長髮向肩後一撇,大步而行。
暗藏在樹上的人眸子一凝,竟看到了三樓主那脖頸的一抹痕跡。那痕跡如蚯蚓似地在脖子上纏繞着,又似一條跗骨的小蛇。
楊樂天的心口猛地一撞:怎麼會是他?!無痕……無痕竟然是喚雨樓的三樓主,那麼他的主子夜裡歡呢?難不成剛纔飛鳥口中所說他心裡的那個人就是……就是他原來忠心服侍的教主?
靜默的巷子裡,飛鳥和兩個手下彷彿被遺忘在世界的角落。飛鳥不動聲色,那兩個人也幹瞪着眼看着。
一節乾枝從樹上吹落,“啪嗒”一下,掉在地上碎爲兩段,那聲音尖銳刺耳,瞬間挑起了兩名手下恍惚的神經。
兩名手下身子一抖,齊刷刷地曲膝跪地。
“二樓主,請放我們一條活路。”一名手下不停地在捏着手指。
另一名手下將頭深深地叩了下去,“二樓主,您好心好報。我們兄弟乞討也好,買血也罷,您就看在我們這半年侍候您的份兒上,饒了我們。”
“起來。”飛鳥命令的聲音,溫和而不容違抗。看着兩名手下立即從地上起身,在他面前站得筆挺,他的臉色忽然陰沉下去,對着兩個人淡淡地吩咐:“你們,把眼睛閉上。”
就在這樣一句不帶感情的語聲驚落的剎那,那兩名手下還沒來得及害怕,烏黑的刀口已然從他們的頸間劃了過去,閃電般地速度,連樹上的人都沒有看清楚伏魔刀是如何拔出的。只見飆飛的明豔血珠,在空中滑過了一道完美的弧形後,落在了空巷灰淡的牆上。兩具身體“咚”地一聲傾倒下來,幾乎在同一剎那。
“嚓!”
飛鳥將烏黑的刀扣入了刀鞘,轉過身,落寞地邁出了兩步,他只想給手下一個最痛快的結局,而不願見他們落在樓主手裡生死不能。
的確,這兩個手下是他不得不殺的。因爲樓主要的女人是沒有人可以觸碰的,否則,後果是他們承擔不起的,還不如由自己親手給個痛快的死法。
陡然間,飛鳥邁向前的腳頓住了,他感到浸潤着冷汗的衣袍被風瞬間壓上了脊背。那身後的寒凜之氣令他身上所有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彷彿是黑白無常前來勾魂,而要帶走的不僅僅是地上的兩個死人,還有他。
看見了前面的人雙肩在抖,楊樂天的心也跟着抖動起來:三年了,自己沒有道一句離別的話,卻以死亡和他的義弟說了再見……此刻,他終於有機會和兄弟重逢,然,他的雙足好像被漿糊粘在了地上,身子已然沒有了前傾的動力,雙臂也重得擡不起來。
驀然間,飛鳥回頭,大刀從漆黑的刀鞘裡飛了出來。他橫刀指着面前不過一丈遠的男人,充滿戒備地,壓低了聲音問:“你是誰?”
斗笠垂下的黑紗在面前拂動,飛鳥看不見他,而楊樂天卻清楚地看到了義弟眸中的東西。在那如星辰般璀璨的光芒中,堆積了太多歲月的痕跡,是低淺的憂鬱,現實的殘酷,淡淡的絕望,還有那保護性的凌厲。
“是我。”沉吟着,楊樂天伸手摸下了頭上的斗笠,便在這一瞬間,那一頭墨色的長髮輕軟地垂落在肩頭,在那張清俊的面頰上輕蕩。
仿如雪地中的陽光一樣刺眼,飛鳥在見到那張面孔的時候,迅速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本來鬆了的手指,忙在刀柄上用力握了握,然後頂着漲紅的臉,說了一句:“我不認識你。”
聞此一言,楊樂天深深呼了口氣,緩緩道:“你說得不錯,我也不認識你了。”他的目光如銅板墜地般,跌落在那個剛剛倒下的喚雨樓手下身上,他連連吸氣,可卻感覺到胸口被什麼東西擠壓着,窒息得緊。
“大哥……”
片刻後,飛鳥從剛剛的難以置信中拔了出來,正如他上次在京城的巷子中遇到了落荒而逃的楊樂天一樣,他很快接受了大哥還活着的事實,因爲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於是他鼓起勇氣,喚出了聲。
親切的呼喚,如鐘聲迴盪在耳畔,撞擊着那顆脆弱的心。楊樂天一驚擡頭,迎上那一眨不眨的眸子,咬了咬牙,齒間發出薄冰碎裂的聲音:“我沒有你這樣的兄弟。”
話音一落,楊樂天眼看着那雙充滿期盼的眸子黯淡下去,心被狠狠地抽上了一鞭:飛鳥啊飛鳥,不是大哥不認你,而是大哥不願意見到這樣子的你,你能明白麼?
飛鳥釋然一笑,口中喃言:“大哥真的沒死,真是太好了,沒想到,我在盂盆節那天許的願望竟會成真,看來那盞河燈你在地府定是收到了。”
他自嘲地收斂了笑容,眸中灑下一片柔和的光,“呵,大哥,我現在生活得很好,真的!算是衣食富足,無憂無慮,請大哥放心去隱居避世吧。我知道那是你的夙願,你不必爲了我的宏圖大志勉強而爲,那樣太累了,再說我也累了,沒那個心力了。”
飛鳥兀自叨唸完,就將刀插入了刀鞘,一轉身,舉步走向巷口。
“義弟,且慢。”楊樂天一手從後面拍上了飛鳥肩膀,儘管那肩膀寬厚有力,但彷彿經不住這般力道,被那隻大手壓得驟然一沉。
“你肯認我?”飛鳥眉稍一挑,斜眼盯着肩頭的那隻手。
楊樂天緩了口氣,“我想你能給我一個認你的理由,合理的。”他的手搭在那肩膀上,感受着掌心下的顫抖。
“因爲……”飛鳥的話送到脣邊,卻忽然想到了什麼,沒有把真正的理由說下去,反是說:“因爲我自私,我貪圖金錢和權利,所以我冷血,我變得殺人如麻,變得……變得不再是你那個結拜義弟。”
飛鳥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始終沒有轉過身。假如他是正對着楊樂天,他一定無法隱藏那雙劇烈顫抖的眸子,那裡有刀鋒劃過水波,一陣激盪後,平靜如初。
楊樂天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落在飛鳥肩頭的那隻大手,緩緩收緊,抓皺了白色織錦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