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難眠。
次日上午,銀霞早早來到與公子夜約定的茶樓。親眼見過劉夏涼與溫四的比試,她實無把握竊取到銀兩,只得相信公子夜的承諾。
進入雅間,公子夜還未到來。銀霞走到窗口,向外眺望。從此處望去,整條街的風景幾可盡收眼底。這間最貴的雅間確實物有所值。
昨夜被明秀挑起的煩亂雖已被她壓在心底,可不知爲何,她總有一種莫名的悸動不安。
無意之間,她看到一羣衣冠華貴之人正步入茶樓,其中一個身影似是極爲眼熟。
銀霞一怔,不可能吧,他怎麼與這樣的一羣人來至此處?
門外響起一陣熱鬧的喧譁,是那羣人走上樓來。
“諸位,請。”一人低沉渾厚的聲音竟如此熟悉。
銀霞急忙起身,推門看去。
但見一人被衆人簇擁,他穿着一件鋼藍色雲翔蝠紋的寬袖禮袍,頭戴青黑色襆頭,腰扎金絲蛛紋錦帶。華貴的禮服配上高大的身材,在人羣之中尤顯氣勢不凡。
“蕭引。”銀霞對着那人的背影喚了一聲。
被喚之人並未停步。
“蕭引。”銀霞再次高聲喚道。她口上叫得響亮,心中卻生了遲疑。那人的背影和聲音都極像蕭引,但那身華貴的禮服卻完全不對。當初蕭引流落至高昌之時,落魄至極。他自稱無家可歸,願爲高昌效力,才被父王收留。現在這羣人看起來個個富貴,若是蕭引識得如此人物,又怎會流落至高昌?
大概是她認錯了吧。銀霞嘆了口氣正要回屋,那人卻緩緩回過頭來。
“蕭引真的是你!”銀霞驚喜地叫道,有些發呆地望着他。他那靜穆的眼神,嚴肅的脣角,是一如記憶中的堅毅表情。只是,穿上禮服的他氣質似乎變了許多,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以前不曾有過的尊貴偉岸。
周圍喧聲頓止。
蕭引一臉冷寂,帶着陌生的疏離盯着她看了一會兒,轉身向前。
“蕭引!”銀霞擡步欲追,卻被兩名壯漢攔住。
“她是何人?”蕭引身旁女子開口問道。聲音如無波秋水,冷洌無痕。
銀霞的目光一下子被她吸引。但見她身穿一襲曳地珊瑚紅百水裙,外罩緞繡芍藥飛蝶氅衣,內襯紫羅錦緞裹胸,腰繫精緻的金蝶紋繡帶。纖細的身影被一身華服襯出窈窕身段,但其眉眼之間,卻帶出令人敬畏的貴氣。她是這羣人中唯一女子,與蕭引並排而立,氣勢甚至更勝一籌。
“一個與我糾纏多年、對我存有非份之想的粗野蠻族女子。”蕭引低頭,以下屬的語氣向那女子稟道。
糾纏多年?非份之想?銀霞的身體猛然一顫,莫非他都知道了?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你速去解決此事。”那女子微微顰眉。
“是。”蕭引應了一聲,沉步向銀霞走來。
銀霞心底的不安突然明朗起來。一步、兩步,……蕭引重重的腳步彷彿踏中她的心頭。莫名的緊張與恐懼撲面而來,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蕭引面無表情地在她面前站定,熟悉的聲音此刻卻沉冷如冰,“雖然你父當年曾收留過我,但該報之恩早在我救你之時就已報完。你我兩不相欠,請你不要再對我糾纏不休。”
不好預感變爲現實。
周圍靜極了,靜到銀霞聽見自己的血液凝固成冰,又碎裂成渣。
“蕭……”她艱難地擡起頭,喉嚨卻似被硬物堵住,竟令她話不成句。
蕭引靜默而立。
他的眼神如此陌生,沒有半點往昔情誼。如沉默的山崖,於高處俯視,威壓得她只能蜷縮進石縫裡。
“抱歉,我來晚了。”
一個清朗溫柔的嗓音打破了漫長的一瞬,似春風破開河冰,拂來一岸的柳綠花紅。
隨聲望去,一人自樓口走來。
他身着半舊的煙紫色儒袍,一條淺色絲絛隨意地繫於腰間,全身上下並無飾佩,一身裝扮可謂有些寒酸。但他舉止風流瀟灑,清新爽朗的面龐上掛着暖人心脾的笑容,尤其是那一雙湖波粼粼的眼眸,令人望之便心生親近。
“我去買禮物,故而誤了些時間,你不會怪我吧?”公子夜手捧鮮花筆直走來,笑意綿綿地將花交到銀霞手中。
銀霞茫然接過,眼中不由一黯,是三角梅。
……你還不知道吧,你喜歡的這種花,因其名含‘三角’,另有‘移情別戀’之意。它的另一種花語是:‘沒有真愛是一種悲傷。’……我勸你,既然還不曾開始,不如在未傷心之前,移情別戀吧。
怒放的鮮花映紅了銀霞的雙眼,她將頭緩緩垂下。
“自古鮮花配佳人。”公子夜輕柔的話語悠緩地響起,“此花形如火焰,代表歷經磨難而不失熱情的火焰之心。而這株花由秘法養成,一花雙色,純淨的白與高貴的紫俱生於一枝花上,很是珍奇稀有。放眼全城,這種既高貴美麗又堅強純潔的花朵也只你一人配得。我就是因去尋買此花,纔來得晚了。”
話語聲中,銀霞的雙手連同鮮花被一雙修長優雅的手溫柔捧起。一股奇異而熾熱的暖流從那雙手中涌來,忽地傳遍銀霞全身。她身體一震,終於擡起頭來。
但見面前之人脣角輕勾,含笑相望。波光粼粼的雙瞳裡,全無平日的戲謔散漫。一雙春水盪漾的明眸始終望向銀霞一人,彷彿滿樓衆人皆爲擺設。
他那專注帶笑的瞳眸,似蘊有無聲力量,使得銀霞灰暗的眼中也染上點點光彩。
“真是可笑。”一聲嗤笑忽然響起,蕭引身後一名大漢高聲說道,“放眼全城,若論高貴美麗,又有何人及得上我家小姐。”
“名花美人需獨具慧眼之人才懂得欣賞,肉眼凡胎的世俗之輩自是無法辨其優劣。”公子夜目不斜視,緩緩開口,“不論旁人如何相看,在我心中,你永遠是無人能及的高貴公主。”
“公主?”那人哈哈大笑,“窮酸書生送束破花也要說出一番酸掉牙的話來。真是從骨子裡帶出來的都是窮酸。他所看中的公主,怕不是個早八百輩子就被滅國的倒黴公主吧。”
此言一出,蕭引身後衆人皆附和大笑。
銀霞眼中怒火“騰”地燃起,侮辱她可以,辱及高昌絕對不行!
她正欲回身相斥,雙手卻被公子夜緊緊握住。只見他神色黯然地重重一嘆,“我自知身份寒微,難入公主慧眼。……但我第一眼見到公主之時,就被公主深深吸引。那是一種令我無法移開雙目的耀眼,令我明知不該,卻沉淪其中無法自拔。想我也是在女人堆裡混出來的,卻從未有過一名女子令我生出如此刻骨銘心之感。故而我對您糾纏不休,即使明知是非份之想,也想在您身邊多作停留。不知何時我纔能有這樣榮幸,留在您的身邊,而不被您討厭。”
“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你。”銀霞明知他又在演戲,卻不由順着他的話說。擡頭與蕭引冷漠的眼神相撞,她別過臉去,“身份地位又算得了什麼,一件錦衣就可以將人完全改變。”
“公主說得極是。有些狗自以爲穿上新衣便可換去身份、身價百增,到頭來也仍不過是條狗奴才。”公子夜自顧自地嘆息,全不理會身後冷光一片,“其實我今天晚來,還有一個原因。我在樓門前遇到一條衝我亂吠的惡犬,害我半天不能進門,簡直令人斯文掃地……”
他的話未說完,衣領突然被一名大漢惡狠狠地揪起,“你說誰是惡犬?”
公子夜卻好整以暇地對他一笑,“想要看惡犬就說嘛,何必動粗。”他轉頭向一旁看熱鬧的店小二叫道,“小順子,麻煩你去把那條看門狗牽來。這位大爺想見識見識。”
小順子應了一聲,“蹭蹭蹭”地跑下樓去。
公子夜鼓起嘴巴對着大漢的手輕吹了口氣,優雅地攏了攏額發,“勿急勿躁,請稍等片刻。”
面前的窮酸突然改變氣質,大漢一怔,手卻沒有鬆開。
不大會兒的功夫,小順子牽來一條大狗。
那狗足有半人來高,毛髮蓬鬆倒立如刺,銅鈴大眼圓瞪,雪亮的尖牙齜露在外,喉嚨之中還不停發出“嗬嗬”低吼。
大漢怔怔轉頭,突然覺得事情似乎正向着莫名其妙的方向發展。
指着大狗,公子夜對他挑眉一笑,“喏,就是這條狗。原本是我家的看門犬,後被此間茶樓的老闆看中,央着重金買去。不過是換了個金項圈,見到我這位舊主卻故作不識,還亂吠一通,真是惡性難馴。”
說話間,那條大狗似是聽懂了他的言語,竟衝他一頓狂吠。
公子夜搖頭嘆息,變戲法般掏出塊骨頭,拋於它的面前。大狗立刻止了吠聲,趴在地上“嗬哧嗬哧”地啃了起來。
“唉,畜牲就是畜牲。瞧,給根骨頭就又聽話了。”斜睨着大漢,公子夜取出條絲絹擦淨手指,再輕飄飄地扔掉。
“你!”大漢臉上青一塊紅一塊,揪住衣領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還不快向公子道歉。”身後傳來一名女子的清叱。說話之人正是爲首的女子。
大漢向那爲首女子望了一眼,滿臉通紅地朝公子夜深躬一禮,逃也似的低頭退下。
“幸好已不再是我家的畜牲,這種只敬衣衫不認主的畜牲可真是誰留誰倒黴啊。”公子夜撫平衣領,撣了撣並不存在的灰塵。
“溫三公子可真愛說笑,何必爲了個女人鬧得大家都不愉快。”那名女子淡笑盈盈,徐徐走來,衆人如波浪般分向兩旁。
公子夜眼中掠過一絲驚詫,此女竟能一語道破他的身份,而他竟然不識得此女!
瞬間,他換上一副悠然淺笑,“小生向來以爲女子柔弱矜貴,身爲男子自當多加照料。今聞小姐賜教,想必小姐乃是例外。即是如此,小生就不多作打擾了。”
“公子請。”
“小姐請。”
二人眼中俱是寒光一閃,卻都文雅笑對。虛作一番,走向各自包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