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沉,黑夜將盡,長安城仍沉浸於熟睡之中,靜諡祥和得似是什麼也未曾發生過。
無光的街道上,守夜更夫一邊打着哈欠,一邊有些心不在焉地敲着更鼓。
突然,一股不同尋常的冷風嗖地刮過,令他不由打了個激靈,瞌睡一下子不翼而飛!
怔愣間,一隊巡邏馬衛行來,見他有異,便停下問話。
“你說看到了鬼影?”
“是的,大人,我的確看到了!”
“怎樣的鬼影,說仔細些。”
“一共有兩條鬼影,速度都非常快,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兩條鬼影一前一後,相距甚遠。後面的鬼影在那邊街角處停了一下,似是懼怕前面的鬼影,又像是在躲藏跟蹤前面的鬼影。”
問完話後,中年武官騎在頭馬上,托起下巴沉思。
更夫挑起眼睛,希冀地看着他,“大人,這事您能管一管麼?”這一片街區都是由他負責,若是夜夜遇到鬼怪,那可如何是好?
中年武官咳嗽一聲,威嚴地說道:“我等巡衛只負責巡街護城,鬼怪之事不歸我管。不過你毋須害怕,咱大唐朝廷能人輩出,自然有專門負責捉鬼之人。”
更夫聽得前一句面露失望,聽到後一句又打起了精神。
中年武官安慰了幾句,讓他以後看到奇怪之事要及時上報後,便帶隊離開。
巡邏馬隊走過半條街後,一名年輕巡衛終於忍不住開口:“什麼鬼影,應該是兩名輕功高手纔對吧!我看多半是太子的武林大會招來的那些不守律法的江湖人。大人,這事咱們真的不管嗎?”那些江湖人個個桀驁不馴,這些日子可沒少給他們惹麻煩。他一說起此事,就是一肚子的氣。
“比輕功,你行?”中年武官沒好氣地懟得他一愣,“沒聽更夫說有一前一後兩道影子?這說明已經有人去盯梢了。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自然有朝廷中的一流高手來對付。咱們巡衛的首要任務是護好這長安城。”
年輕騎衛“哦”了一聲,隔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能被人當成鬼影,輕功必是極爲了得。大人,您說咱這邊會是哪一位高手呢?”
“有勁沒處使了是吧?值完夜,向上面報備此事,就歸你小子去跑吧。”
……
影麟輕車熟路地避過巡邏衛隊,出離長安城,一路未作任何停留。心思重重的他並未發現,一條暗色的影子正遠遠綴於他的身後。
劉夏涼極盡技巧地跟蹤着前方的人影,猶如一條機敏的獵犬。
這些日子,他一直在追查風煙閣之事,終於找出幾處疑似地點。今夜,他潛伏於街巷盯點,見有輕功高手自身旁疾掠而過,便不動聲色地隱匿跟蹤。隨後,他發現這名輕功高手竟然是菊南溫家的三公子,從而目睹了後來發生在風煙閣裡的一系列事件。
劉夏涼在江湖上有個“留下來”的綽號,這個綽號的全名是“神不留,鬼不留,名捕留下來”。其意一是誇其輕功卓絕,二是贊他破案有方。他勤勤懇懇做了十餘年的捕快,破獲過大大小小上百起案件,卻無一件比得過今天一晚上探得的秘聞。
秘聞有三。其一,臭名昭著的血毒人重現江湖;其二,著名的殺手組織風煙閣竟然只是某個神秘教派中的一堂;其三,也是最令人難以置信的,太子與四王貴爲皇族,卻與江湖人士過從甚密,其手下分屬神秘教派的二堂。看來此神秘教派極不簡單,其所圖謀必爲驚天動地的大案。
壓下震驚,他放棄追蹤進入皇城的少年,尾隨影麟出城。以其多年的經驗,他直覺地認定,繼續跟蹤此人,將會有更大的收穫。
空曠的郊外無處藏身,他不敢跟靠得太近。好在夜幕掩蓋,一直順利地未被對方覺察。奔出城外十餘里,他遙遙望見影麟來至偏僻的小山後,進入一座不起眼的道觀。
又查到一處賊人的落腳之所!劉夏涼心中暗喜。一晚上的追蹤藏匿,令他極爲疲憊,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
此時遠山疊巒處已泛起些微晨光,他略作審視,謹慎地從院角處翻牆而入。身體甫一落地,他立刻縮進牆角,目光迅速四掃,已然看清道觀的佈局。
如他所料,道觀佔地極小,僅有一間正殿及兩間偏殿。這種時刻正殿自是未開,他敏銳地發現其中一間偏殿的大門略有晃動。
他匿遊而上,貼身窗下,側耳傾聽。只聽得殿內傳來輕微的窸窣之音,似是衣料摩擦時的響動。
他的心忽然砰砰地跳動起來,以往重案將破之時的預感再次浮現。力貫指間,他將窗紙捅開一個小洞,小心地向內窺望。
昏暗的偏殿內,影麟正在更衣。他側對着窗戶,烏木面具已被他摘下了大半。
隱約瞥見烏木面具下的面容,劉夏涼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猶如見到鬼怪!就在他瞪大雙眼,想要瞧個仔細之時,一股強悍的勁氣砰然震開窗戶,向他轟來!
他臨危不亂,立刻足尖點地,後撤避讓。勁氣險之又險地與他擦身而過。然而,他飄蕩於空中的腰帶卻被勁風掃中,立時斷裂成數段。他不禁臉色大變,腰帶空不受力,卻被對手的勁氣切斷,可知此人功力之深,非他能及。
江湖中人通常將武者劃分爲一至三等,能夠勁氣化形者方可躋身一流高手之列。然而這只是極爲粗略的劃分之法。在一流高手之上,尚有天、地、人、妖、鬼等諸多不同境界。若論輕功,劉夏涼可說是已達至地境之上,但論勁氣,卻不過只在妖境。這亦是許多輕功高手的通病,畢竟時間有限,修練輕功,必會減少修練勁氣的時間。
躲避之中,他瞥眼掃到如此鋒銳的勁氣之下,窗紙竟然未損分毫,心中更是驚撼無比。此人勁氣如刀,且控制嫺熟、收發自如,內功修爲至少已達地境!現在又被此人搶佔了先機,硬拼的話,他實無勝算。
他不由暗感後悔,這一整晚他都小心謹慎,只憑借絕世輕功遠遠觀望。豈料最終卻因貪功冒進,不僅被對手發現,還被其纏住。
查覺到窗外有人窺視,影麟飛快地將烏木面具戴回臉上,躍出室外。一招不中,他毫不猶豫地連續出掌,澎湃的勁氣接二連三地向偷窺者轟出,猶如亂刃翻飛。
劉夏涼一邊閃動身影快速躲避,一邊尋機朝院牆退去。今夜收穫已然足夠,不宜戀戰。他正這般想着,突然心頭一悸,莫名涌出的巨大危機感令其心口尖銳刺痛!
與此同時,他驀然察覺,一把黑柄黑刃的短刀在夜色的掩蓋下,劃出一條奇異的曲線,無聲無息地自正前方向他射來,距離他的心口只差分毫!
這一刀,路線計算得極爲刁鑽,正預射在他的退路之上,出刀時刻又拿捏在他萌生退意之時。故而,以旁觀者的角度看來,竟像是劉夏涼騰空而起,自己朝刀鋒撞去!
關鍵時刻,多年的警覺預感與絕頂輕功再次救了劉夏涼一命。半空之中,他將全身勁氣灌注於雙腿,勁氣在其腳下化形爲氣輪,竟令他的身體閃電般旁移!
黑色短刀沒有如期射中他的心口,而是斜斜地扎入他的側肋。然而,他的後背卻無可避免地被呼嘯而來的氣刀掃中,背肌頓時失去大片血肉。
咬牙忍住前心與後背傳來的雙重劇痛,劉夏涼借後背勁氣的衝擊之力,如強風中的紙鳶,忽地蕩起,一下子翻過院牆。
“御風閃影?”見他重傷之下還能使出如此高絕的輕功,影麟微訝之後,反倒流露出幾分欣賞。
“……可惜了。”輕嘆聲中,他略一遲疑,隨即沉目追出。
荒山之上,劉夏涼狼狽奔逃,甚至無暇止住不停流出的鮮血。他的前襟一片洇紅,後背鮮血淋漓且衣不蔽體,令身穿雜役服飾的他,看起來比乞丐還要悽慘。不過本是必死的一擊,被他急中生智地轉換成重傷,對他而言已是極爲幸運。
然而背後那道致命的氣息,依舊片刻不離地鎖定住他。他只有盡全力奔跑,才能與那道氣息略拉開些距離。對手的輕功不如他,是他唯一的逃命機會。
奔逃之中,他並未返回來時的道路,而是竭盡全力地翻越山嶺。這並不是他因重傷失去了理智,而是憑藉豐富的經驗做出的迅速決斷。對手的內功遠勝於他,雖說他可以輕功拉開些距離,然而在他重傷之下,此消彼長後,若是奔回十幾裡外的長安,極有可能被對手半途追上。何況以他現在的體力,恐怕也無法支撐那麼遙遠的路程。此地雖然荒僻,但以方向及距離推算,應距長安舊城不遠。長安舊城以往曾是一片荒涼,現在卻因太子的武林大會成爲人們的集會的地點。他若是能夠抵達那處,或許尚有一線生機。
隨着一路點點鮮紅,他的體力在不停地流失。那道致命的氣息卻始終如滿弦之弓,箭鋒直指他的背心。
他被催逼着,不得不預付出生命來奔逃。輕靈的身體逐漸變得重如朽木,他僅憑求生的毅力驅動麻木的雙腿,不停地向前奔跑。就在他幾乎以爲自己支持不住之時,長安舊城終於出現在他的眼前!
奮起最後的力量,他踉蹌着向城門跑去。
“劉大哥,你緣何受此重傷?”
一雙溫暖的手在他撲倒前的一刻扶住了他,模糊的視線內出現一片火紅的衣衫。
“小離?”
“是我。”
艾離雙眉緊鎖,扶他就地而坐,一面爲他急點止血大穴,一面爲他運勁保命。
感受到背心處傳來的暖燙勁氣,劉夏涼不覺心頭一鬆,身體一下子塌軟下來。
“何人傷你至此?告訴我,我定當爲你報仇!”眼見他氣若游絲,艾離胸中激起一股俠義之氣。劉大哥忠厚勤勉、與人爲善,怕是隻有窮兇極惡之徒纔會與他爲敵!
她情真意切的聲音令劉夏涼精神一振,強撐住一口氣,他道:“我命不久矣,唯有一心願,一直未能實現。”
“劉大哥不要講這些喪氣話。”他後背大面積流血,只一會兒的功夫便濡溼了艾離的雙手,令她頗有無從下手之感。她只得轉而看向他的前胸,卻驟然發現,他側肋處的那柄黑色短刀!
她的雙眸似被火光灼傷,瞳仁緊縮,長睫一陣急顫。
只聽劉夏涼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斷斷續續地說道:“我一生恪盡職守,卻仍有一憾。我虛度年華三十餘載,至今尚未婚娶,惹得母親一直在爲此事煩憂。今日我斗膽……斗膽請你做我的新娘,你可願意?”
“我願意。”艾離想也未想,一口應下。
劉夏涼釋然一笑,安心地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