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掌門,請!”季憐月沉穩應對,實則心中一沉。剛纔與柳志的最後對掌,雙方均是全力施爲,他亦被震得氣血翻騰,受了不輕的內傷,只是被他強壓下去,面上不顯而已。周進名氣不小,實乃勁敵。
說話間,周進如飛鷹般一躍而起,傲立於擂臺之上。
他這一式,彪悍中不失輕靈,引得臺下觀客紛紛叫好。
鐵掌幫位於荊襄南面的鐵掌峰之中,處地富饒,經周進二十餘年的治理,雖然門中人數與少林、崆峒那些龐然大物仍差着檔次,但在湘地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若拿江湖參比森林,少林、崆峒那些高門大派屬於獅虎一級,鐵掌幫便可算作坐地自劃的鬣犬一族。然而在沒有大門派的地擂上,周進的鐵掌幫已然稱得上是頂級的存在。除此之外,周進本人實力亦是超凡。要知道掌法可以說是武者的入門功夫,江湖中修習掌法者不知凡幾,周進卻能以一雙鐵掌聞名江湖二十餘載,自是有其過人之處,謂之宗師也不爲過。
人的名,樹的影,周進這一登臺,臺下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眼見季憐月的掌上功夫亦是極爲出色,看客們興致大起,對二人的比武猜測紛紛。
周進一雙暗眸如冷電般向季憐月掃去,似一隻老成的獵鷹斂起翅膀倨傲地審視着獵物。
季憐月泰然自若,依比武規矩向他報名施禮。
周進收回鋒銳的目光,卻並不還禮,口中稱道:“論起來你也算是老夫的晚輩,能在這皇家的擂臺上打贏幾場實屬不易,想來也可以光耀門庭了。後生晚輩之中能有你這等人材,老夫看在眼裡也是欣喜得很。”
他目光毒辣,憑其老道的經驗已然看出,面前青年臉色帶青,脣色發白,此時雖不至於強弩之末,也必是耗力過多。他微翹了下嘴角,伸出右手,上前作出虛扶之勢:欲要準確判斷,只需一試。
一股巨力自其伸出的鐵掌傳至季憐月的雙臂。季憐月挺直腰身,施禮的雙手緩緩垂落,將那股巨力不動聲色地壓下。
抑住被攪動的氣血,他的目光越過周進,望向那輪勃勃生機的耀眼紅日,淡聲說道:“能得前輩指點,晚生不勝榮幸。不過此地既爲擂臺,便無分輩份大小,只論武藝高低。”
見他竟敢無視自己,周進眼中閃過一道惱怒之意。想他成名多時,何曾被一名晚輩輕視過?
一試之下,他已知自己判斷得不錯。雖然季憐月的反擊之力不弱,但餘勢中那絲輕微的顫動卻沒能瞞得過他。那正是氣力不濟、內息有損之相。他本想看在陸正宇的面子上,逼其不戰自退,誰知這名書生似的削瘦青年竟如此執拗,不僅不知進退,還膽敢向他發出邀戰!
然周進畢竟執掌一幫二十餘年,那份惱意只在眼中一閃而過,便欣然地點了點頭,“不錯,擂臺之上無分大小,只論輸贏。既然同擂比武,便只有全力一戰。你不必顧忌老夫的身份,老夫也不會對你手下留情。”
他這番話看似是以長輩的口吻教導晚輩,實則暗含威脅。
“自當盡力而爲。”季憐月卻不卑不亢地淡淡一笑。其迎着陽光的雅緻面容泛起微光,如同玉石般瑩潤秀美,看似和煦儒雅,骨中卻別有一番堅硬頑強。
“年輕人還是不要太勉強啊。”周進端詳着自己的手掌,態度極爲和藹,心中卻已暗起殺機。四王本就下令要將這小子除去,既然你這般不懂事,那可休要怪我不講情面了!
二人擺開架勢,臺下忽然有人嗤笑一聲,陰陽怪氣地說道:“擂臺之上無分大小,只論輸贏,這話倒也沒錯。不過除了輸贏,是否也需得論一論公平?周老前輩,你那晚輩纔剛戰完三場,你以大欺小不算,這是想要以車輪戰贏過一個小輩嗎?”
此言一出,觀衆之中便有不少武者附和。
一片噓聲中,周進擺出的前輩高人風範立時破功。他咳嗽一聲,對季憐月道:“這樣好了,與你對陣,我只出五成功力。”
“周老前輩是又在講笑話麼?”臺下那人又是一聲嗤笑,“這打急眼了,誰能保證只用五成功力?再者說,又有何人知曉周老前輩使出的到底是五成功力,還是十成功力?要我說,周老前輩若是真有心相讓,不如只用單掌對戰晚輩。”
隨着此人的言語,臺下議論之聲嗡然而起。這個講,“周老前輩只用單掌對戰晚輩也算公平。”
那個說,“不行啊,周老前輩一向是以一雙鐵掌聞名江湖,只用單掌實力減的可不止五分。”
又有人說,“看來還是周老前輩提出的只用五成功力較爲合理。”
另一個講,“剛說完上得擂臺便需全力一戰,要是周老前輩輸了,豈不是要怪罪於沒用全力?”
周進聽得老臉一紅,狠狠瞪向最先出聲的那名青年,“這位小友,你倒是說說看,現在該如何比試?”
最先出聲之人,是名穿着漂亮胡服、揹着個大布包袱的漢人青年。見周進發問,他聳了聳肩膀,“那還用說,當然是讓擂主歇息一會兒,再戰不遲嘍。”
“歇息多久纔算合適?”周進忍氣問道。既已上得擂臺,隨便下去未免彩頭不好,難道要他在擂臺上乾等着對手回氣調息?
“這個嘛,”胡服青年認真地托起下巴,望了望天空,“現在已是中午,不如讓擂主先去吃飯,睡個午覺後,再來與您老一戰?”
周進一聽就知此人是在胡攪蠻纏。睡個午覺?誰知他要睡到多久!他可不想像個傻子似的被人戲弄。
他盯住胡服青年,冷冷說道:“不如你上臺與我打上一場,正好可讓季公子休息一場。”
他見此人年輕面生,料必是個無名之輩,定然不敢與他應戰。誰知胡服青年卻道了聲“好”,原地將腰身一扭,輕如飄葉般翻上擂臺。其落地之勢緩慢而飄逸,竟未蕩起一絲煙塵。
“老夫不與無名之人對戰,你是何人?”周進的眼光是何等毒辣,立時看出此人輕功極高,甚至遠勝於己。他所謂的木板渡江之說,只是以此成名的噱頭,其真實的本領都在一雙鐵掌之上。
“崑崙無別門喬知葉,拜見周前輩。”胡服青年笑嘻嘻地拱了拱手,轉頭對季憐月道,“師兄且去歇息,我替你戰上一場,待會再將擂臺還你。”
“小心些。”季憐月衝他點了點頭。
“師兄放心,且看我的本事!”喬知葉回以燦爛一笑。
季憐月剛一下臺,陸青青便從家丁手中捧來食盒,不住地噓寒問暖。一雙若水的眼睛如被無形絲線牽住,牢牢地系在他的身上。
“青青,你擋到我了。”季憐月接過筷子卻並未食用,目光仍是不離擂臺。
被他撥至一旁的陸青青臉上浮起一抺羞憤的紅暈:他嬌寵小師妹一事她已決定不再追究。可在他眼裡,難道自己還比不上一個師弟?她待他如此之好,便是父兄她都從未如此殷勤相待過,但他根本就沒把她在放眼裡!看來還是三哥說得對,平日裡要恩威並施,萬萬不可讓他欺到頭上。
季憐月並未注意到身邊之人的臉色,只在心中想道:三師弟向來不肯吃虧,既然那般講話,應是有了對付周進之策。不過周進並非等閒之輩,稍有不慎,便會釀成大禍,他可不要再次弄巧成拙。
只見擂臺上,喬知葉笑嘻嘻地對周進說道:“聽說周老前輩曾經以一塊破舊的木板渡過水流湍急的江河,想來輕功必是極爲高明。小生便向周老前輩請教一下輕功,這掌法呢,就留待我那位擂主師兄一會兒再與您比試,您看這樣可行?”
“可。”周進暗忖,這小子怕是自以爲輕功高明,便可在他面前投機取巧,就算其輕功超過自己,但他的這一雙鐵掌可不是擺着吃素的。
“您老稍等,我有個新奇玩意,想給大家瞅瞅。”喬知葉邊說邊解下包袱,攤於地上。
周進略帶好奇地望去,只見裡面是一堆奇型零件。喬知葉手如翻花,飛快地將之拼成一隻漂亮的木鷹。
“此物何用?”周進越發好奇。這隻木鷹精巧非常,其翅似革似皮,展開竟有丈許。鷹嘴與鷹爪均爲精鋼所制,與真實之鷹極爲形似。
“小生的一個玩物而已,一會兒您老就知道了。”喬知葉卻故意笑笑不說,將木鷹放於擂臺邊緣。
他既是這樣講,周進矜持地沒有再問。江湖上常有一些怪傑,喜用奇門兵器,這隻木鷹應也是一件奇門兵器吧。
二人分立於擂臺兩側,各自擺開架勢。
周進毫不客氣地起掌拍出,一股凌厲的勁力向對手襲去。
喬知葉呼地翻起,似蝴蝶輕斂羽翅,悄落一旁。周進的掌風將其衣袂刮動得啪啪作響,卻不曾傷及他分毫。
周進本以對付這樣一個無名小輩那還不是手到擒來,不料接連數掌卻全都落在空處。幾個回合下來,對方小子沒有回擊過一次,僅憑着溜滑無比的輕功一味閃避。在旁觀者眼裡,周進的掌法虎虎生風,分明擊中了對手,對手卻似被風吹起,全不受力地彈飛而去。最令人氣惱的是,周進擊出一記重掌之後,那小子躲過不說,還懶洋洋地掩口打了個哈氣。
季憐月觀看到此刻,方開始動箸:周進雖然傲慢,卻是個有真本事的人,勁力剛猛,隱有風雷之音,正是勁氣大成者纔有的氣象。不過三師弟腳下功夫非比尋常,速度明顯快過周進,只要不與之正面相對,即使落敗也不會有性命之虞。
喬知葉一邊躲閃,一邊做出各種悠閒懶散的動作。
不過周進乃是一代梟雄級的人物,比武經驗老道,自是知曉對手欲圖惹他心浮氣躁,並以此拖延時間,給臺下的季憐月以喘息之機。他暗中思忖:小子一味躲閃卻並不還手,看來只是輕功了得,內力怕是不高。目光四掃,他有了計較,陡然加重掌力。
轟隆轟隆!喬知葉的雙耳如有雷鳴響起。周進連續重力發掌,掌力之強若大塊大塊的落石向他不停砸下。
喲,把老頭惹急了!喬知葉暗自吐了下舌頭,腳不沾地地躲閃。老頭的掌勁越來越重了,若是被他一掌擊實了,那這條小命可就要交代在此地了。
北風呼呼地颳着,將一切浮物瘋狂吹起。近擂處的觀衆被周進的風尾掃中,只覺面上生痛,不由均向後退開。擂臺上,處於風暴中心的喬知葉卻似變成了一片無甚重量的飄葉,任憑狂風肆虐,只隨之飄蕩搖曳,自在遨遊於天地之間。
接連被他躲過數十掌,周進似是力竭,忽然凝掌不動。
喬知葉籲出一口氣,一眼瞥見季憐月已然吃完停箸,正凝目關切地望着他。他不禁心情一鬆,得意地朝他擺了擺手。卻見季憐月臉色驟變地急喝,“快躲!”
喬知葉微怔,突覺頭頂一暗,如同身處黝黑的鐵塔之下,濃重的陰影幾近將他吞沒。
“鐵塔鎮妖,周鐵掌的成名絕技!”臺下有人驚呼。
原來周進借出掌之機,悄然將喬知葉逼至擂臺中央,詐做氣力不支,卻在凝氣之後,猛然發出絕招。
黑影之下,四面而來的罡風鞭笞着喬知葉的周身,他雙腿一蹬,急躥而起。
周進不由計謀得逞地翹起了嘴角。比武的擂臺由禁軍統一搭建,高兩米,長寬各有十丈,四周並無防護。小子再會躲,也只能躲於這十丈之內,否則的話,一旦出得擂臺,即會以自動認輸論處。而他此招的覆蓋範圍,足有十三丈!
巨大的勁氣漩渦瞬間佈滿整個擂臺,半空之中無處借力,喬知葉已無路可逃,似乎只有被席捲毀滅的命運。
周進掌勁不斷,眼神中充滿了惡意:鐵塔之下,鮮有人能夠生還。雖說擂臺比武只要對手認輸,或將對手打出擂臺即可獲勝,但這小子以言語擠兌他之事可不能就此不了了之。就算他立刻認輸,也要讓其付出慘痛的代價。
勁氣漩渦逐漸縮小,帶起的勁風似刀片般鋒銳,喬知葉驚得出了一身冷汗:這老頭好生陰險,竟然使詐騙他!然而他並未如周進所想的那般討饒認輸,而是雙腳急點,身形如攀梯般憑空拔高數尺。
“輕功絕學,縱雲梯!”識得喬知葉身法的看客驚喜地大喊。周進的鐵塔鎮妖固是一項絕學,然縱雲梯卻輕功中近乎失傳的絕學,近百年來鮮有人練成。
與此同時,喬知葉突然出腿,踢向氣漩中心。
還敢頑抗,那就廢了你這條腿!周進雙掌猛力擡起,氣漩凝縮成團,如炮彈般自下而上,轟然上擊。他向來自負,即使是絕頂的輕功對上他強瀚內力,也只能是一敗塗地。
喬知葉踢出的一腳乃是虛招,踢到一半便即收回,反將臺邊的木鷹踢起,擋於身前。氣彈擊得木鷹蕩起,他迅速飄身坐於其上。
這隻木鷹源自於墨家《機關總笈》的木鳶,經他改良之後,不僅形似飛鷹,更可如飛鷹般飛馳於空。木鳶由特殊材料製成,又有其勁氣加持,周進的掌風並未將其擊碎,反而送它升到空中。
周進霍然發現,不論他如何發狠般地不斷加勁,卻也只是將木鳶擊飛得更高。
喬知葉盤坐於鳶身,那般展翅於空,俯攬衆生之姿,竟是說不出的飄逸瀟灑。
看客們從未見過此等精巧的木鳶,全都仰頭驚歎,便是皇羅傘下見多識廣的諸位皇子亦是新奇不已。
季憐月提起的心,直到此時方落回肚裡: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傢伙,比武之時還敢分心嬉鬧,不看緊點還真是不成。
半空之中,喬知葉衝周進嘻嘻笑道:“吶,周前輩,此爲墨家木鳶,乃是墨子所造。相傳他研製了三年才製造成功,卻只飛了一日就此損壞。後來公輸子在此基礎上削竹木做成鵲鳥,飛了三天三夜,仍可高飛不下。要我說,這擂臺也不能一直被我佔着,總要還給師兄。既然你打不到我,我也傷不了你。不如咱倆算成平局,各自收手如何?”
與個晚輩打成平手實是有損顏面,周進心有不甘,然對方輕功高明又有木鳶加持,時間拖得越久只會越損顏面。他陰沉着臉盯了喬知葉許久,終是收回掌勁。四王讓他打敗的是擂主季憐月,又何必與這個無名小子多做糾纏。
喬知葉乘機飄然落下,心中暗自鬆了口氣。公輸子又名魯班,他削竹木爲鵲不假,但他並非墨家之人,其木鵲之法可並未被記入到墨家的《機關總笈》之中,如今已然失傳。他的這隻墨家木鳶改良之後雖不至於飛一日即毀,卻需要他以內力時時相控纔可一直高飛。他看似瀟灑,實則只是憑藉絕頂輕功,以巧制敵。他內力不強,持續下去,怕是終要落得個鳶破人亡的下場,倒不如見好就收,反正師兄看起來也已然無事了。
不過他並沒有就此下臺,而是舉起木鳶走向臺邊,向看客們展示。
“瞧一瞧,看一看嘍!百工盟與西域機關大師聯手打造的木鳶,經得起周老前輩的鐵掌考驗,絕對結實耐用。如有需要特製機巧的客人,可到長安西市找銀電商隊聯絡洽談。另外,銀電商隊還提供來自西域的多種樣式的漂亮胡服以及新奇樂器,乃是新年送禮的最佳選擇!”
他這木鳶做工精緻,雖說對大多數人並無用處,但經此一戰,已在衆人心裡留下了極爲深刻的印象。觀客們不由對他口中的銀電商隊大感興趣,紛紛與同伴商討着要去買件結實耐用的漂亮胡服。就連坐於皇羅傘下的李元昌也不禁動起了念頭,欲去瞅瞅那裡的新奇樂器。
喬知葉沿着擂臺叫賣了一圈,這才滿意地向季憐月招了招手,“師兄,換你嘍!”
季憐月長身一躍,立於周進對面。對上那如毒火般灼燒的目光,他平靜地說道:“您老需要歇息片刻,再開始比武嗎?”
回答他的是勁風四動,周進的一腔怒火如同火山爆發般衝他傾瀉而來。與個晚輩打成平手已然失了顏面,竟還被他當着衆人,借其名義叫賣貨物。此乃他平生奇恥大辱,而這罪魁禍首,便是眼前這姓季的小子!
好恐怖呀,周老頭被徹底惹怒了。收起木鳶,跳下擂臺的喬知葉背後升起一股寒意:還好還好,現在捱打的人不再是他。
他正暗自後怕地縮起了腦袋,耳朵忽然被人揪住。一個熟悉的女聲在他身後惡狠狠地說道:“就知道你會跑來這裡看熱鬧。不好好賣貨,竟敢偷溜,看我如何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