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舊城,乃是秦漢時期所建,因歷時久遠、排水不暢,被隋文帝楊堅廢棄。數十年來無人居住,城中屋宇蟻蛀蟲啃,已坍塌大半,到處皆是斷樑殘瓦,滿目枯敗。更不堪的是,此地已淪爲鼠雀蛇蟲的巢穴,遍地糞跡,空氣之中散發着陣陣朽臭。
季憐月與徐紹風二人駕趕馬車,載着莫小雨、丁青山以及路小花,從長安城出發,向西北翻過一座不高的山坡,行約二十里,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廢城頹景。
遙遙觀之,長安舊城遠無新城那般雄偉壯觀,其城牆亦並非如新城那般由磚石所築,而是板築土牆,最高處不過三丈。可喜的是,城牆坍塌處極少,保存得還算完好。一行人從安門入城,初時尚好,到得後來步入民坊宅區之時,道路上落有不少碎磚爛瓦,馬車愈發顛簸。爲怕影響到丁青山的傷勢,徐紹風索性下車,負起他步行。衆人見此,亦都下車跟隨。
季憐月領路向北,再折轉向西,腳下的道路由寬暢筆直的大街變成窄小曲折的小巷,最後竟是看不到路了。
眼見路邊建築由巍峨的宮殿變爲破損的民宅,莫小雨追到他的身旁,問道:“二師兄,鬼醫真會住在這種破……哎喲!”話未說完,她被一個半埋於土的破罐絆住,差點摔倒。
“小心些。”季憐月回手扶她站穩,耐心地解釋,“鬼醫之事我也是偶然得知。一年之前,落櫻山莊的二公子楊不丹曾上門挑戰‘一掌開山’戰古北。此戰他不幸落敗,被戰古北打斷了雙腿。聽說兩個多月前,他再次上門挑戰古北,反將戰古北打得臥牀不起。此種江湖爭鬥本屬尋常,然而不到一年,楊不丹不僅醫好了斷腿,進而武功精進到反敗爲勝,卻有些蹊蹺。此次武林大會,落櫻山莊亦派有人來。我留心問及此事,據說楊不丹便是在此地遇見鬼醫,求鬼醫治好雙腿。”
“楊不丹?”跟在他身後的徐紹風聞言插口,“可是那‘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的落櫻神劍傳人?”
“正是此人。”季憐月頷首,“據說創此落櫻神劍者,乃是當年江湖第一美人兒楊櫻櫻。落櫻神劍一旦使出,如風吹雪,美不勝收。楊櫻櫻畢生喜愛櫻花,潔身自好,卻每每遇人不淑。‘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山櫻如美人,紅顏易消歇。’便是其歸隱落櫻山莊之後所寫。江湖傳言,此詩亦是落櫻神劍之精髓。後人有詩嘆其一生:片片雪花飄未飛,妝成玉樹報春回,青白一身本雅潔,偏招蝶繞蜂兒追。”
徐紹風眼睛一下子亮起,“楊不丹號稱落櫻神劍的傳人,他能打敗戰古北必是領悟到落櫻神劍的精髓,以後若能遇到他,倒要向他好好討教一番。”
“討教討教,你就知道成天與人比武。”莫小雨忍不住與他拌嘴,“二師兄聽到別人比武發現了問題,這才能問出鬼醫的蹤跡。哪像你,空有個俠名,卻只知道比武,一點兒也不會動動腦子。”
徐紹風被她氣得咬牙,卻無可反駁,悶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精研師傅傳授的劍法有何不對?”
莫小雨卻不理他,轉頭對季憐月道:“我不是懷疑師兄消息的來源。只是鬼醫既然住在此城,爲何放着好好的宮殿不住,偏要去住民宅?”
說話間,她眼角瞥到旁邊的路小花,便伸手拉住,“小花,你要小心,這裡很不好走的。”
“嗯。”路小花揹着個包裹,專心致志地盯着地面,走得極爲謹慎。此地到處是碎器殘片,一步踩下,說不定就會踢到些奇怪之物。
季憐月見她二人相互扶持,便放開了手,微笑着問:“鬼醫的外號爲何?”
“入墓三分吳去……”莫小雨恍然大悟地跳起來,“我知道了!此路通往墓地……哎喲!”她落下之時腳被扎到,幸好有路小花扶着,二人搖晃了數下,這才站穩。
“小雨,你放開小花。她不會武功,經不住你胡鬧!”徐紹風不禁皺眉叫了起來。
“四師兄最討厭了!我都流血了,你還來說我。”莫小雨靠在路小花身上,一臉委屈地拔掉腳底的碎瓦。
“小雨……”伏在徐紹風身後的丁青山側目輕喚,面露擔憂。
“我無事,我跟師兄逗着玩呢。”莫小雨笑嘻嘻地跳到他面前,伸出傷腳,靈活轉動着給他看。她這一跳,拉得路小花又是一個趔趄,差點撞到旁邊的斷樑。
徐紹風忍無可忍,“小雨,你到底會不會好好走路?”
“不會!”莫小雨扭頭衝他作了個鬼臉,故意親密地挽住路小花,卻忽然安靜下來,不再作聲。
面前綠衫纖巧,烏髮飄拂,一切彷彿又回到了從前。丁青山卻忽覺心頭一痛,連忙垂下眼臉:
以前的小雨是那麼嬌氣愛哭,可自打他這次重傷醒來之後,就從未見她當着他的面哭過。她忽然變得愛說愛笑、活潑俏皮起來,彷彿他所受之傷並無大礙。……但,他是知道的,小雨之所以性格大變,皆是爲了他。
就連那般膽小怯懦的小雨都能改變,就算是命途多舛,就算是天意弄人,他一個堂堂男兒還能被比她下去?因此他未曾露出半分頹態,積極配合她治療。然而即使小雨從不說起,他亦心知肚明,他能被治癒的機會極其渺茫。這般嚴重的骨碎骨裂之傷,他能留得性命已是奇蹟,更遑論治癒……
行走了大半個時辰,季憐月找了棵大樹讓衆人休息。雖然冬臨之季樹葉早已落光,這株大樹亦似禿頂老翁般難看,但比之於旁處,此樹底下並無太多雜物,略加打掃,尚可歇坐。
徐紹風把丁青山放到樹根背風處靠好,莫小雨蹲下爲他換藥,路小花則從包裹裡拿出吃食與水分給大家。季憐月拿了張麪餅後並未坐下,而是走到一旁,四處眺望。
太陽濃而不烈,正當頭頂,算算時間,從早上到現在已不知不覺過去了兩個時辰。
徐紹風接過水囊猛灌了一口,對季憐月道:“二師兄,你是否並不清楚鬼醫的具體住處?”
聽到詢問,季憐月回過頭來,“我與楊不丹曾有過數面之緣,稱得上是舊識。然而他打敗戰古北後,卻未曾再在江湖上現身。我向落櫻山莊的來使打聽於他,那位來使只說楊不丹曾在此城之中遇見過鬼醫,但我進而細問,他卻支支吾吾地不肯詳說。我想,或許是落櫻山莊與鬼醫有過約定,便不再追問。聯想到鬼醫之名,我查看了舊長安城地圖,鬼醫的住所也並不難猜。此城大半被宮殿佔去,只有這西北一角建有民宅。一般來說,墓地十有八九會設於此處。”
“師兄所言不差。”徐紹風把水囊遞給他,啃了口麪餅,“咱們一路行來看到的盡是宮殿,什麼未央宮、長樂宮、明光宮等等……這舊長安城裡怎麼全是宮殿,少有民宅?風格與現在的長安城也太不一樣了。要說我,我還是喜歡現在的長安城,熱鬧繁華有人氣。”
“你又沒見識過舊長安鼎盛之時,如何能說它當時並不熱鬧?”莫小雨故意與他頂嘴,“我倒是聽說,當時皇家的上林苑裡奇花異草隨處見,珍禽異獸遍地走,只是想像一下,都覺得美得很。”
“真有那麼美?”聽到有奇花異草,路小花立刻來了興趣。
“真的!”莫小雨笑眯眯地望着她,用餘光偷瞟了徐紹風一眼,“以前那裡曾是皇家的狩獵之所,現如今早已廢棄無人管了。改天咱倆一起去看看,說不定能採到不少奇花異草呢。不過四師兄不喜歡這些,就不用帶上他了。”
“好啊好啊!”路小花開心地連連點頭。
徐紹風重重地“哼”了一聲,翻了個白眼,氣悶地背過身去。
……
聽着他們閒聊,季憐月不覺露出微笑:大家許久未聚,感情卻是越來越好了。不知大師姐見到這般淘氣頑皮的小師妹與表情如此生動的四師弟,會作何感想呢?
忽然,他神色一變,拔身而起,躍至樹上。
但見相隔兩條街口,一名婦人強扯着一個身穿白衣的孩童轉過殘牆,向一座大宅走去。
徐紹風因是坐着,聽到聲響後,遲了一些跟上樹來。此時婦人與孩童正走向大宅門口。雖只看到背影,但那名孩童扭打推拉,分明不願與那婦人一起進入大宅。
“怎麼回事?”待二人下樹,莫小雨迫不急待地詢問。
季憐月將所見說出,衆人均覺事有古怪。
大家略作商議,決定去那處宅院探查一番。一來若真有古怪,既然被他們看到,就不能放任不管。二來鬼醫就居於此城,此二人說不定與他有關。就算不是,也可找人問問鬼醫的住處,總強過亂走。
雖只相隔兩條街口,但衆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從殘跡碎物中趟過去時,還是花了一些時間。
到得宅門,季憐月上前叫門。良久無人迴應。他略一用力宅門應手而開,裡面並未上栓。
做了個手勢,他示意大家小心,領頭在前,率先邁過高高的門檻。徐紹風揹着丁青山走在中間,莫小雨與路小花相伴於後。
進入宅院,一路雜草叢生,了無人跡。院內建有曲水亭臺,如今雖是水涸石露、亭臺散倒,依稀可見往昔精巧,想來這間宅院的主人應是富貴人家。路小花眼尖地發現好幾處角落裡長有珍稀藥草,用眼神向莫小雨示意。莫小雨也悄悄向她指點了幾個地方。不過二人都知此時並非採摘的好時機,腳下並未停留。
撥開枯枝亂葉往裡走去,可見幾間樣式古舊的大屋,因是磚石結構,保存得不錯。季憐月進入大屋巡視了一圈,見無危險,方招手讓衆人進屋。
走得最慢的路小花剛把腳落入屋內,後院突然傳來小童的尖叫。聽其聲音,似正淒厲地叫着“不要不要!”
季憐月神情一凜,對衆人道:“我前去查探,你們且等在此處,不要亂走。”
他去往後院未過多久,剛纔還呼天搶地的孩童卻了無聲息。
屋裡屋外一片靜寂。
徐紹風凝神聆聽,一股莫名的危雲籠上心頭。他把丁青山靠牆角放下,右手握住劍柄。
莫小雨見狀,忙將路小花帶往身邊。旁的不提,四師兄的直覺向來敏銳,他既如此,怕是有所察覺。
靜寂之中,一聲清越的鳴音自後院傳來,似鶴鳥振翅高飛前的鳴叫。
是二師兄的玉扇所發!
徐紹風瞳孔一縮,對二女道:“我去幫二師兄。”
他一向敬重二師兄,深知於他。二師兄性情雅淡,極少與人動手,能講道理的時候,絕對不會動武。江湖雖然並非是個講道理的地方,但二師兄卻有一種能力,可以安撫暴躁之人,聽他論理。然而現在,溫和的二師兄卻跟人動上手了。能讓他動武之事,必不尋常。
“四師兄,小心些!”眼見他拔劍出門,莫小雨忍不住說道。畢竟是自家師兄,雖然總忍不住跟他頂嘴鬥氣,可關鍵時刻卻又會爲他擔心。
“待我出去,你們把門栓好。”徐紹風走到門邊又回過頭來,不放心地叮囑。
“你放心,我會保護好小花的!”莫小雨鄭重說道,亮出指間銀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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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櫻花》 —作者:鄧爾雅
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
山櫻如美人,紅顏易消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