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皇城太子府內仍然燈火通明。
幾名婢女大氣不敢出地端着茶點,垂首侍立於門外。伴隨着咒罵,書房內再次傳出一陣嘈雜之音。聽那動靜,應是瓷器被砸於地上。婢女們互以眼神推諉。最後,端着碗盅的婢女被衆人推出,無可奈何地上前。
“那是何物?”少年柔和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白龍臛。”婢女回頭作答,看清來人後,不由鬆了口氣。
來者是名身姿窈窕的紫衣少年,昳麗的容顏被月色染上一層薄光,猶如隨珠般熠熠生輝。他神情態然地從婢女手中接過托盤,說道:“我來吧,你們都先下去。”
婢女們如釋重負,施禮退走。
書房內,如暴風過境。書櫃傾倒,散亂的書籍與紙張飛遍全屋;數只精美的茶盅粉身碎骨於桌角;屋門上,一道入木墨跡似利劍斜劈而過;順其望去,可尋見一支刺毛的雞距筆悽慘身亡。
太子李承乾如同受傷的困獸,拖動着跛腳來回急走,英武的臉上寫滿了煩躁。
忽然,房門被人輕手輕腳地推開,他剛要訓斥,看到來人時,卻又將咒罵咽回。
“殿下。”紫衣少年含笑輕喚,聲音似羽毛劃過心尖。他踮起腳尖,仿若一隻靈巧的貓兒,輕盈地避過一地凌亂,將手中托盤置於書桌。
李承乾雖仍然皺着眉,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追隨着那抺身影。
少年身段單薄而纖瘦,小心躲避的動作如若水中搖柳,帶着只有輕風才明解的韻律,一旦注目,便起憐惜。
不知不覺間,李承乾緩緩停步。只見少年端起碗盅,噙笑行來,舀起一勺湯羹,啓脣說道:“殿下,剛做得的白龍臛,趁熱吃些吧。”
李承乾一臉不耐,故意緊閉嘴巴,他便笑舉湯勺,停滯不動。
少年的目光純摯而執着,李承乾臉色一點點柔和下來,慢慢張口,吃下湯羹。
嫩滑鮮香的魚肉入口,李承乾的心火似被消去一分。白龍臛是他最喜愛的一道湯羹。以鮮活鱖魚剔骨搗碎,配以多種調料,溫火慢熬。羹成後,湯白味厚,肉嫩香滑。
“殿下近日太過勞累了,多吃上幾口吧。”少年輕聲勸慰,吐氣如蘭。
酥軟的話語配上喜愛的湯品,李承乾將湯羹吃下大半碗後,吐出一口鬱氣,臉上的表情終見舒緩。順手將少年攬入懷中,他俯下頭,以面頰輕蹭着少年柔軟的細發,低聲嘆息,“稱心啊稱心,本宮何時才能夠真正地稱心如意呢?”
被李承乾喚作稱心的少年,本是滿樓春雨清歌坊的一名紅牌舞姬。在一次登臺獻舞時,被李承乾看中,託叔父漢王李元昌將其買入府中。自此之後,他深得太子寵愛,並賜名爲稱心。
“殿下,”聽其喟嘆,稱心愛敬地擡起頭來,“當初您爲稱心起名之時曾經說過,‘唯有隨心所欲,方能稱心如意。’當今天下,殿下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有何事讓殿下如此不開心呢?”
“來日本宮登基爲皇之時,自然可以萬事稱心,但如今胖鳥覬覦皇位,令本宮寢食難安哪。”李承乾煩悶多時,現得心愛之人好言相慰,不由道出心語。
“胖鳥?您說的可是四王?”想到李泰那具腹大腰圓、行走不便的身軀,稱心不由會心一笑。
“可不就是那隻肥蠢到連路都快走不動的胖鳥。”李承乾凝視着虛空中的強敵,眼中怨恨如潮,“父皇被他迷惑,對他的寵愛信任甚至超過了本宮!你是不知,以前父皇經常帶他四處遊玩,甚至短短一日見不到他,就派‘將軍’送信。”
“一日不見就派將軍送信,這也太過份了吧!”稱心掩口驚歎。
“不是你所想的將軍,‘將軍’是父皇所養的白鶻之名。”李承乾解釋了一句。
“原來‘將軍’是隻鳥啊。”稱心拍拍胸口,緩和氣氛地嘻嘻一笑。
“那時他還年少,本宮不同他計較。”李承乾故作大方地揮了下手,“可是,前幾年他被封爲魏王時,父皇竟然捨不得讓他去封地,一度想讓那隻胖鳥住進武德殿!”
“殿下所說的武德殿可是靠近咱東宮西邊的那間大殿?”
“就是那處!當時如果不是魏徵進諫,那隻胖鳥恐怕就會厚臉皮地賴在武德殿了。你說父皇讓他居於東宮之側,究竟是何用意?”
稱心默然無語。
四王李泰,小名青雀,與李承乾皆爲長孫皇后所生。他才華橫溢,李世民對之寵冠諸王。皇子成年後,按例應去封地,不得長駐京畿,但李世民卻特許他“不之官”,將之留在身旁。李泰因此飛揚跋扈,近日更是多次挑釁李承乾,與之定下賭約。李承乾氣不過應允,卻無一次勝出。
李承乾重又在屋中踱步,晦藏於心的怨憤一傾而出,“禮秩逾制之事何止一件。因他肥胖,父皇就特准他可以乘小轎入宮,這種寵溺真是往開先例,前所未聞!就在去年,父皇在東都洛陽合併坊地,賜他大宅。那隻胖鳥卻一點兒也不知收斂,竟然佔了三百畝水地大興土木,並以此爲池,在池與洛河間修建堤岸。此事勞民傷財,被岑文本告發。父皇只將岑文本誇獎了一番,卻半點兒不去說那胖鳥。這還不算,父皇還將芙蓉園賞賜給他。那芙蓉園緊靠長安外郭,乃是前朝皇家禁園,就算要賜,也應賜予本宮,憑何給他!還有今年,那隻胖鳥編的《括地誌》完稿。父皇如獲至寶,接二連三地大肆宣賞不提,每月又加賞大量財物,數量之巨已經超過了本宮!侍書褚遂良看不過去上疏勸諫,結果父皇樂呵呵地表示同意,卻不消減胖鳥的開支,只以提高本宮的用度敷衍了事。各人月用自有祖制,這般逾制寵異,豈不是將他置於本宮同等地位?本宮纔是大唐的太子,父皇這般厚彼薄此,置本宮於何地!”說到此處,他暴恨難平,隨手抓起書卷,用力擲出。
書卷“砰”地砸到門上,書脊難承其怒,紙張散開,片片飄落。稱心愣愣地看着,一時不知該如何勸慰。
李承乾猶覺不夠,再次抓起桌上的鎮紙重重擲出。
正在此時,房門響動,一人推門進屋,後面似還跟有兩人。
李承乾眼尖,見來者是名長袍飄飄的道士,忙喝道:“道長小心!”
那鎮紙乃是玉石所制,雕成雄獅蹲踞之狀,約巴掌大小,入手沉重,被他盛怒擲出,怕是沾之即傷。
爲首之人背脊挺拔,步履堅定,一張烏木面具遮去容顏,爲其平添一份神秘。但見鎮紙直朝他面門擊來,他眼色微沉,依舊傲骨筆直,甚至連頭都不肯稍偏。
鎮紙只差分毫地擦過他耳側,跌入遠處花叢。跟於其後的兩名道士驚得大呼,駐足不前,不敢妄動。爲首道士卻穩步走進屋內,目光如電地掃視過一地凌亂。
李承乾籲出一口長氣,笑着道:“蒼石道長如此鎮定,定是算出今日不會受那無妄之災。本宮倒是忘記道長自有神機妙算,平白擔心了一把。”
此道士名喚蒼石,因其才華出衆、謀略過人,又有佔算天機的異能,李承乾特賜他在太子府內任意行走。他地位超然,李承乾被他看到失儀之舉,不免有些尷尬。
“此等小事不足一算。”蒼石望着李承乾因盛怒強笑而有些扭曲的面孔,平靜地說道,“殿下想是因四王之事而鬱結難舒吧。那《括地誌》貧道曾也翻閱過,四王確有實才。而他野心勃勃,又頗得聖心,不知殿下可有應對之策?”
“文客的東西能有何大用。四弟不就是想借稱頌我大唐之機,變相稱頌父皇嘛。”李承乾一臉不屑,擺出太子的架子,“他日本宮登基,必當掃平四方,揚我大唐國威。光會歌功頌德之人豈能與本宮相提並論。”
“殿下將來定會成爲一位人人稱頌的好皇上。”稱心連連點頭,誠心說道,“殿下英明神武,那等阿諛奉承的小人不過是跳樑小醜。”
蒼石的眼中帶有明顯的不同之意,然卻未再因此多言。頓了一下,他道:“貧道深夜造訪,實是因爲觀測到星相異相,不得不來。如有不恭,還請殿下海涵。”
“何等異相?”
“連日來,貧道觀測到紫微被異霧籠罩,昏暗不明,其旁子星更是因此變得極其暗淡,星光若風中殘燭,幾不可見。”
“不知此等星相預示着什麼?”李承乾聞言變得緊張起來。
李唐王室,自稱爲老子李耳後裔。李耳乃道教始祖,太上老君第十八世化身,李唐王室自開國起就尊崇道教,星相之說歷來爲皇家重視。
“紫微霧掩,昏暗不明,太子星暗,劫命難逃。”蒼石目光凝重地緩言解說,“紫微乃是帝星,被異霧籠罩,昏暗不明,聖上怕是被奸佞所惑。紫微星旁的子星乃是太子之星,變得如此暗淡,兆示殿下大難將至。如若無法破解,殿下恐怕在劫難逃。”
“敢問道長可有破解之法?”聯想到李世民對李泰的寵愛,李承乾不禁慌了神。如果真讓李泰當上了太子,以其陰詐之性,必會將他除之而後快。
“此乃極兇之相,僅憑貧道微薄之力,無法對抗天劫,須有一顆光芒四射的將星,不畏艱險,直逼紫微,或能破除異霧,得還清明。”
“朝中大將如雲,卻都對父皇忠心耿耿,如何才能尋到這位不畏父皇的將星?”李承乾深深地皺起眉頭,“當初道長提議召開武林大會,本宮不是已經照辦了嗎?”
蒼石道:“比武大會意在選用新材,如今時勢迫人,殿下欲要迅速改變現狀,必需得到軍中實權人物的支持,貧道倒可爲殿下推舉一人。”
“此爲何人?”
“兵部尚書侯君集。”
李承乾“哦”了一聲,目露失望,“那侯老頭不是因貪瀆之罪被關入刑部大牢了嗎?”
“他已於今日出獄。”眼見太子神情,蒼石耐心解說,“侯君集乃是凌煙閣功臣,聖上對他只是小懲。不過他因此心懷不滿,終日牢騷不斷,如若殿下此時對他示好拉攏,他必會爲殿下所用。”
“本宮知曉了。”李承乾擺起架子,淡然應道。
蒼石繼續進言:“還有,武林大會乃十年一次的盛事,懇請殿下不要把它視作兒戲,以防被有心之人利用。如若因此鬧得京城不寧,殿下身爲此事的發起之人,想必難逃其咎。”
李承乾乾咳一聲,道:“本宮自有分寸。”看來與胖鳥打賭之事被他知曉了,倒不好再與那隻胖鳥置氣。
“既是如此,”蒼石躬了躬身,“爲防私鬥之事再次發生,請殿下出文限制各派入京人數,並明令,凡違紀私鬥者,立即取消該派參加武林大會的資格,全派逐出京城。”
“允。”李承乾豪氣地揮了揮手。
蒼石滿意地側身退下。
與蒼石同來的兩名道士秦英和韋靈符見說完正事,便走上前來。秦英取出一個拳頭大小的葫蘆,對李承乾神秘地說道:“這是貧道二人新近煉製的丹藥,特來獻與殿下。”
“道長有心了。”李承乾心領神會地收下。
蒼石眼露不豫之色,不過就連當今聖上李世民也經常服食丹藥,他也不便多說,只是憂心沖沖地望向稱心。
稱心見他相望,眨眨眼睛,給他一個安心的眼神。
輕嘆一聲,蒼石領秦韋二人告退。
衆人離去,稱心拉起李承乾進入內室。
搖晃着他的手,他道:“既然蒼石道長都這樣說了,殿下與四王打賭之事還是不要再做了吧。”
李承乾擡腳踢上房門,面露不甘,“可是那隻胖鳥坑騙了本宮許多寶物。哼,這筆帳終究要好好地討回來!”
“好啦好啦,些許財物而已,殿下可別氣壞了身子。”稱心溫柔地爲他撫胸順氣,“蒼石道長是個有大本事的人,殿下聽從他的建議總不會有錯,明日可別忘記去見那位侯將軍。”
“明日之事明日再說。”李承乾抓起在胸膛撫弄的小手,輕吻了一下。咬開秦英給的小葫蘆,他吞下一顆丹藥,眼中升起一片慾望,“鬱悶了一天,也該放鬆放鬆啦。”
稱心含羞帶怯地退到牀邊,半嗔半怨道:“殿下總不去太子妃那裡,她怕是會怨恨我的。”
搖曳的燈火,映出仿若山魅般的絕世容顏,水光流轉的雙瞳,勾人心魄。
“理她作甚。”李承乾心癢難耐,就勢撲上。
柔亮的烏髮似綢緞般散落在牀上,稱心仰面躺倒,露出魅惑的笑容:太子妃那個老妖婆因嫉恨於他,曾遣刺客行刺。妖婆如此歹毒,那就讓她噩夢成真。只要有他在東宮一日,她就別想再見太子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