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荒山,小道,號稱東部最窮兇極惡的匪幫——嶺西十一獸。
丁青山望着一個接一個從山道要害冒出來的悍匪,不禁苦苦思索:自己爲什麼會這麼倒黴?
……
時間倒退回半日之前:
遠山如黛,近水含煙。黃河岸邊,一艘渡船正在收錨起航。艄公是名精壯漢子,幾篙下去,船已離岸數丈。
正在此時,一名綠衫少年沿河岸急走而來,對着渡船喚道:“船家,請等一下!”
他表情焦急,聲音卻軟糯好聽,如廳堂傾談時的細語,文雅而又謙和。可嘆的是,此地位於洶涌的黃河岸邊,這種斯文溫柔的語音直接淹沒於浪濤聲中,專心起航的艄公根本沒有聽見。
連呼數聲,卻見渡船離岸越來越遠,綠衫少年急得眼框透紅,朦朧的水霧在眼底泛起。
四顧無人相助,他抺了抺眼睛,細緻的貝齒咬上紅潤的朱脣。後撤數步,他猛然前奔彈躍而起,直向數丈之外的渡船撲去。
半空之中,河風鼓盪,青衫翩翩,他優雅飄逸得仿若剛從畫中飛出來的仙子。一招飛鳥投林,使得煞是漂亮。
可嘆的是,他對自己的輕功明顯估計過高,離船尚有丈餘,便已力竭。眼瞅着就要落入水中,綠衫少年嚇得閉起雙目。
“抓住!”
隨着一聲低喝,綠衫少年突覺雙手似觸碰到一物,本能地死命抓住。身體被那物忽悠悠地帶起,面前河風急掠,緊接着腳下一頓,似是踩到實地。
耳聽得浪濤聲聲,身上卻沒有溼涼之意,綠衫少年抓住救命之物不放,小心翼翼地睜開了一隻眼睛。
一道頗具威壓感的身影落入眼中,面前一人,正背陽而立。
擡頭上看,那是一名手持長槍的少年,年紀與他相仿,個子卻足足高出兩頭,蜂腰乍背,傲立如鬆。
是他救了自己?綠衫少年不由瞪大雙眼,對着救命恩人細細打量。
但見那少年,皮膚曬得麥紅,寬額直鼻,五官深刻,似帶些胡人血統。一雙黑目炯炯有神,靈光閃動,暗藏飛揚跳脫。常見的青灰色勁裝穿在他的身上,箍出結實挺拔的身形,分外矯健硬朗。
綠衫少年忽閃着美眸,目露崇拜:烈陽下,那持槍少年仿若鍍了層金屬,錚錚鐵骨,氣勢天成,真好似傳聞中的戰神一般哪!
其實,若論相貌,綠衫少年纖塵不染,翩然若仙,已是極美,與那持槍少年卻是截然不同。
此時,持槍少年兩道濃眉高高挑起,嘴脣微張,神情中帶出幾分孩童式的驚奇。沉默片刻,他雙目一眯,沉聲道:“放手!”
濃密纖長的睫毛緩眨,綠衫少年眼中一片惘然。
“滴嗒、滴嗒”,幾滴鮮紅的液體掉落到船板之上。
“還不放手!”持槍少年濃眉壓低,似乎頗不耐煩。
順着滴落的鮮紅往上看去,綠衫少年漂亮的大眼凝視於他的手上。睫毛再眨,他終於有所反應,眼中的惘然漸被驚訝取代:別人持槍拿的都是槍桿,他握着的卻是鋒銳的槍尖,難怪他的手會流血……未及細想,但見對面持槍少年剛臂一擡,手中緊握不放的救命之物如同活了一般,奮力扭身而去。
這一下突如其來,綠衫少年被拽得腳步踉蹌,險要摔倒。驚惶失措中,一股柔力將他撐住。擡眼間,槍影閃過,持槍少年不言不語地穩步離去,一杆長槍馴順地伏於他的臂後。
綠衫少年保持前傾姿勢不動,眸中籠上一層迷惘的薄煙。
良久,巨浪顛來,他身體一顫,眸中薄煙這才散去。雙瞳緩轉,他找到了目標:持槍少年已在船尾坐下,正心無旁騖地擦拭槍尖。
躊躇半晌,綠衫少年邁出小步,來至持槍少年面前,怯生生地開口:“……謝謝。”
不知是他說話的聲音太小,還是他說話的對像太過專注,持槍少年頭也不擡,繼續一下接一下地擦拭着槍頭。
河風寂寥地吹着,綠衫少年裹了裹略顯寬大的衣袍,似是有些發冷。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兒,他的目光落到那隻一板一眼擦槍的手上。
那隻手與常人的大爲不同,不僅手掌比常人寬厚,每根指頭也比常人粗壯,手背上的皮膚更是粗糙得不似少年人的手。仔細看去,那粗糙的皮膚並非天然,乃是由衆多交錯的傷痕組成,而指頭粗壯則是因爲每根指肚上都包有一層厚厚的繭皮。
綠衫少年不禁看了看自己細嫩白淨的小手,不由想起師傅說過的話:手是人的另一副面相。……這人擁有這樣的雙手,定然吃過很多苦頭。他如此愛槍,想必槍法不錯。
一時間,二人一坐一立都不言語,只有一隻手在上下運動。槍頭已然雪亮,那隻手卻仍舊一絲不苟地擦着。
呆立一會兒,綠衫少年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從背後解下包袱。一通翻找後,他摸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玉盒,遞到持槍少年面前,紅着臉大聲道:“那個……這是我做的傷藥,請你收下!”邊說他邊偷眼瞄向持槍少年的手。與光可照人的槍尖相比,那隻手上裹的那圈布條就太過隨意,不僅隨動作鬆鬆飄動,還隱約可見裡面未乾的血跡。
持槍少年終於停下動作,擡起頭來。審視的目光順着綠衫少年纖柔如玉的手上移,在細滑如緞的臉上定了定,他嘴角下撇,從脣中清晰地吐出兩字:“白癡!”
綠衫少年如遭雷擊,目光中滿是震驚。瑟縮了一下,他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說什麼?”
持槍少年哼了一聲,別過頭去:“聽不懂啊?我叫你白癡!”
眼中水霧驟起,綠衫少年猛然垂頭,腳步踉蹌地走去另一邊,頹然坐下。拉緊衣衫,他蜷縮成一團,如遭人遺棄的小貓。片刻之後,強忍住的水霧終於凝聚成珠,一串接一串地無聲掉落。
西風颳過,吹來一片秋寒。船外河水滔滔,船內小雨綿綿。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煩躁的聲音出現在綠衫少年頭頂:
“你到底要哭什麼時候啊?”
淚眼朦朧中,綠衫少年揚起小臉,高大的身影再次把陽光罩住。
持槍少年臉上滿是不解,想了想,他遞過一張胡餅,粗聲道:“喏,給你!”
綠衫少年瞥他一眼,默默轉頭,似在展示堅強不屈,眼中卻涌出更多淚珠。
秋水盈盈!持槍少年心頭一悸,臉色很有些發黑:“到底有什麼好哭的啊?”
“我不是白癡……”隨着一聲哽咽,那秋水似有匯聚成瀑布的趨勢。
嘖,受不了!隨口說說就能哭上那麼久,不是白癡又是什麼?
對面,綠衫少年仰起頭來,那雙哀怨的大眼睛正直直地瞅着他,似正期盼着答覆。
持槍少年看到手中胡餅,急中生智道:“我說的‘白吃’是請你白吃東西,不要錢!”
潮水退去,茫然的薄煙籠起。目光落到餅上,綠衫少年吞了下口水,像只幼獸被食物誘惑,想吃卻又不敢靠近。停了一會兒,他歪起頭問道:“你真的不是嫌我太笨?”
持槍少年搖頭道:“你一點兒也不笨。”
見他態度嚴肅,全無說笑之意,綠衫少年接過餅,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口,然後羞澀地笑了:“那我就白吃了。”
彼時,那長長的睫毛上猶自掛着一顆搖搖欲墜的淚滴,似新長出的荷尖上帶着的露珠兒。持槍少年看得呆了一呆,隨即“切”了一聲,別過頭去:男子漢大丈夫,只要原則不改,偶爾說說小謊,並無大礙。
……
“當”的一聲,手中長槍受力大震,對面傳來一聲怒吼:
“臭小子,你到底打是不打?!”
眼見得對手在戰鬥中走神,匪首獸大隻覺受盡侮辱。咱劫道的還謹守着劫道的規矩,哪有這樣橫插一槓之後卻根本不把對手當一回事的人嘛!
丁青山橫槍架住獸大力劈華山的一斧,猛發勁力將之震退,擡槍指點:“怎地?你自知不敵,想向小爺求饒?”
此言一出,如水入油鍋,立時激得山賊們目放怒火,頭冒青煙。
“臭小子,老大那是守規矩纔跟你單挑,你當是我們兄弟怕了你不成!”
“老大!小子狂妄,咱們不必跟他講道上的規矩!”
“一起上,幹掉他!”
……
山賊們一片叫囂,獸大陰沉着臉將手中板斧一揮:“一起上,把這小子給我廢了!”發現不是對手,他立刻從善如流。
“殺!”齊吼一聲,衆山賊紛紛抄起傢伙,自山道上縱身撲出。
丁青山滿臉不屑:“打不過就一擁而上,真夠丟人現眼。當不了山賊索性散夥,還是貓在山裡打悶棍適合你們,也不用守什麼道上的規矩。”他右臂前伸,左臂旁展,擺出個一夫當關的起勢:“小爺時間有限,只能陪你們這些小賊玩一小會兒。”
“小子廢話恁多,叫你嚐嚐厲害!”話音聲中,獸二挺劍直刺,最先攻到。
丁青山擺槍招架,剛剛擋開獸二疾風般的一劍,獸三、獸四呼呼作響的雙刀已砍至面前。他身子滴溜一轉,雙刀落空,趁隙向後瞟了一眼。
不遠處的樹後,某隻被打劫的白癡正聽話地躲在那裡。從這裡望去,可以見到他露出了小半個腦袋向場中窺視。微張着櫻脣,黑潤潤的眼睛,以及那總是怯生生的表情,如同一隻剛斷奶的毛茸小貓,呆濛濛中還帶了幾分好奇。
丁青山自認倒黴地嘆了口氣:本來急着趕路,不欲多管閒事。可是這種一看就軟綿綿、很好欺負的白癡,想放手不管也放不了手呀。原來自己的黴運就是從不小心撿到這隻名叫莫小雨的白癡小貓開始的。
他沒精打采地使出橫掃千軍,逼退三獸的棍棒合擊,再擡槍格擋,彈開獸大的雙斧。
“小子找死!”察覺到對手仍在走神,獸大隻覺一口悶血憋在胸中上下不能。咱嶺西十一獸的名號在江湖上也是響噹噹的。劫道這麼些年來,就從沒遇到過這麼心不在焉的!
可惱呀,老虎不發威,你當是病貓嗎!他雙斧高舉,威喝道:“兄弟們,擺陣!”
“殺啊,廢了這個目中無人的臭小子!”聽到獸大咬牙切齒的吼聲,悍獸們興奮的怪叫,老大終於要出絕招了!
場中氣氛突變,本是衝向丁青山各自爲戰的山賊們在獸大身後依次排開。站在最前方的獸大威風凜凜地高舉板斧,宛若龍頭;在他身後是獸二的利劍,形似龍舌;接着是獸三、獸四的雙刀,乃爲龍翼;獸五、獸六和獸七的長棍展於其後,布作龍身;其餘衆獸分列最後一排,是爲龍尾。
“盤龍三角陣!”丁青山眼瞳一縮,臉色鐵青。有沒有弄錯!這不是早先軍中號稱最堅不可破的防禦陣法嗎?怎麼現在一夥山賊都能隨隨便便地擺出來了?嘖,麻煩!好不容易想當一回大俠,就碰上這麼夥厲害的山賊,自己還真是倒黴啊!
“小子,害怕了吧!”見丁青山終於變了臉色,獸大得意地大笑,“如果你現在立刻跪地求饒,大爺我大人不記小人過,留你小命,還可以考慮收你入夥。”他笑得那叫一個揚眉吐氣:剛纔聽臭小子一口一個小爺叫得好生氣悶,這下終於有機會能還聲大爺回去了!
丁青山雙眉一軒,怒然道:“笑話!我丁青山大好男兒,定當沙場揚名,豈能與爾等匪類同流合污!”
“敬酒不吃吃罰酒!別以爲叫出陣名就能破得了陣。”獸大沉下臉來。臭小子確實有些能耐,不僅槍法不俗,還能一語道破陣名。不過此陣可不是吃素的,陣下亡魂之中不乏高手!
“山貓野盜不知從哪裡偷學了點皮毛就敢妄自尊大。”丁青山哈哈笑着拉開架勢,手中長槍暴出一串低沉的鳴音:“好好睜大你們的狗眼瞅清楚嘍!你們當中可有一人能識出小爺的槍法?”
“你小子的名字纔沒人聽過!量你不過是個無名鼠輩。”
“爺爺纔是使槍的祖宗,小子有什麼能耐儘管耍出來獻醜!”
幾句話惹得山賊們紛紛叫罵。丁青山冷笑一聲,槍桿猛然向下一戳,彈身而起。
銀光乍現,槍旋如龍,剛健有力的身影飛躍半空,槍尖如潑雨般灑下。
山賊們不由得齊齊停口,凝神戒備:好炫目的槍法!
挑、刺、劈、掃、擰……丁青山將一套槍法狂風暴雨般使來。雖動作如風,每一招每一式卻一絲不苟,令觀者歷歷在目。勁風到處,虎虎生威,凜凜然一副大家風範。
眼見他迅捷之中不失威猛,山賊們面面相覷,都在對方的目光中看到困惑:自古武者大致可分爲兩種,或以力降敵,或以速降敵。以力降敵者必速不可達,以速降敵者必力不能及,這樣即快且猛的槍法卻未曾見過。這又是何種槍法?
但見一杆長槍被舞得銀光閃閃,人卻越離越遠。
山賊們更是冥思苦想:哪家槍法是可以從十幾丈之外遠遠攻來的?
“走!”堪堪舞至樹後,丁青山將槍一收,拽起莫小雨回身就跑。
“嗯?”莫小雨一臉呆愣,被他拉得差點摔倒。
“前路不通,快逃啊!”丁青山急吼一聲,索性將他連槍夾起,發步狂奔。
片刻後,獸大率先反應過來:“發什麼愣,追!”
“竟敢使詐!”
“小子別跑!”
……
醒悟過來的衆獸哇哇大叫,氣急敗壞地順山路追去。